曲江畔有一个偃师县。
偃师县里有一条灶儿巷。
灶儿巷中倒数第三家住着县里的主薄-薛鹏举一家人。
他家爱种花,门前又种着一株黄杏树,每年仲夏,结的果子有小儿拳头那般大,只是酸得倒牙,他家女儿不爱吃,只有些个家中有怀胎妇人的才会上门讨果。
说起这个薛荷倒是想起一桩趣事,灶儿巷里里外外哪个不知道她是个书痴,连街坊邻居背后说闲话,也是撇嘴一酸道:“那薛家的小娘子当真好福气,别看她小小年纪,生得却是玲珑可爱,又讲得通大道理,今后呀定能嫁个好郎君!”
“呸!你还敢提这茬,那年她十二岁时,我拿这话问她,你猜人怎么说,人家捻过一页书,脸不红心不慌,字字清晰地说‘天下女子都想嫁个好郎君,阿荷也不例外’,这是啥意思嘛,不就是说你们谁家的姑娘不想嫁个好儿郎,也好意思拿这事来打趣她?”
“哎唷!”那先前挑起话头的婆子捧腹大笑,挤了挤眉眼戏弄道:“不得了不得了,我得回家警告我家那臭小子别老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
几个婆子听了这话,哄笑作一团,全然不顾路人腻烦的目光。
张沅站在一旁,盯着她们,心里头冷冷一笑,明明讨厌得紧,却又不得不顶着一张好脸去问路。
只听那婆子笑道:“薛家?你们也找薛家?是来讨杏子的吧?不就在那里,诺!”
顺着婆子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小河前,石桥旁,果然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宅子,那宅子前的杏子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鲜果。竟是与邻人说得一模一样,难为他老爹肯大老远的来,只为满足那妇人小小的口腹之欲。
张沅心中鄙夷,没注意那婆子指完了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忽然眼前一亮,殷切笑道:“小官人长得倒齐全,你家住哪里?做何营生?是为何人讨杏?”
张沅闻言,这才扫了她一眼,却闭紧了嘴巴,只垂着眼不说话。
也不好让气氛一直尴尬着,他爹只好接话道,“自然是为我那浑家,只是不知道她家的杏子怎么卖?”
“嗨,哪里需要钱呢?你随便拿两个铜板给他家女儿买书就是。”
当真是个书痴?
只是不知道这薛姑娘是何品貌,竟活得这样随性快活,怼得那些个妇人哑口无言。
若得机会,还是想要结交一番。
张沅在这头想东想西,薛荷在那边可不好过。
炎炎夏日,她来了葵水,既不能含泪吃冰酪,更不想动弹,日日窝在榻上,翻看一本‘平阳昭公主奇驻娘子关’。
这话本子被她翻得卷边,书中的平阳公主以公主之尊,女子之躯撑起荒野之中的雄伟奇关,她既钦佩又向往,恨不得化身成公主麾下的一员猛将,也好摆脱葵水之痛。
安知最猛的女将军,葵水之时,可会疼痛?
她有这感悟,不过是小女孩暂时逃避生活的臆想罢。
日落西山时,她穿着一身粉白间色的衣裙,慢慢踱到梳妆台前,懒懒地滑坐下去,将脑袋搭在水曲柳的妆台上,那台面上摆着一支细颈白瓷瓶,瓶肚内装着半瓶水,养着一朵今早刚摘下的荷花。
白瓷瓶的釉面冰凉,薛荷轻轻揽过来,把那大肚儿紧贴着自己的脸颊,企图汲取些凉意,也好消减消减面上的潮红。
那荷花的茎本来就绞得短,这样一来,歪歪斜斜地倚在薛荷的鬓发间,那花瓣又片片展开,似粉还白,如中秋的月亮般圆润,将她藏在里头的脸儿衬得雪白,眼儿含着冷媚。
轻轻一暼,眼波流转间就望进张沅的眼里去。
她只道又是一个无聊的过路客,吃完茶就会走,便不想理会,仍旧懒在台面上,任由河面上的风吹进小轩窗,撩起她的乱发。
张沅却是慢慢红了耳朵尖,原本他跟着薛母拐进薛家小院,先是远远地望见了一扇敞开的小窗,隐约可见屋里头的粉纱与兰草,又见那窗下团着一个云髻,起先不明所以,待到慢慢走近,逐渐看清是个娇美的女孩儿,一颗心竟然砰砰砰地乱跳起来。
那女孩儿在金光灿灿的夕阳下,生动至极。即便是早早认为世间万般皆不可爱,爱情、亲情、友情,也不过如此的张沅,也没忍住,瞄了一眼,又一眼。
夏日啊真的是太热了些。
把少年郎的耳垂都给热红啦。
想必父子之间多少有点感应,张父原本在前头与薛母说着话,灵魂开窍一般,忽然回头瞪了张沅一眼,他这眼里是什么意思,张沅自然知道,只是懒得搭理,淡淡地垂下头去,不再去看。
张父还以为他认了怂,有心教训两句,炫耀炫耀作人父亲的威严。
这倒犯了薛母的忌讳,她向来宠爱孩子,见张沅一个俊俏少年,可爱纯澈,却垂着头默默承受,像是习惯了这般敲打,于心不忍,再看张父的眼神也就锋利了起来。
只听她忽然开口打断道:“我家教孩子,向来尊重是第一条,人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那孩子也不例外。像我家的闺女,我就给她完全的自由,应有的尊重,万事好商好量的,养得性子温柔娴静,走出门去,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
这一通王婆卖瓜,明着是在夸薛荷,实际上句句都在点张父,说他不会教孩子,还怪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
张沅得此维护,还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不带私心的维护他,只觉得畅快淋漓,心里头感慨万分,连带着看薛母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正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那小轩窗重重落下,拍在了窗框上。
原来是薛荷被她娘臊得脸红,羞于见人,只得探出身子来抽了插销。
尽管张沅在一刹那间回过头去,也只来得及在扇叶开合时瞧见她一瞬的好颜色,端得是云鬓花颜,脸欺腻玉。
他呆了一呆,忽然想起话本子里勾人心魄的精怪,只是不知她的迷情窟在何处,好不好进去。张沅倒想自荐一下,当这心上精怪的入幕之宾。
薛母轻轻一笑,全不在意道:“请吧二位,杏子在树上,可要自个儿打。”
谁都是千年的狐狸,生意场上的老油条子张父,听了薛母这话,一把抹去脸上的不快,连连作揖道:“应该应该,只是我二人来得晚,这手上没拿点礼物来,总觉得良心不安,我这里有一支在大理贩货时,偶得的书签,很是精致漂亮,送给贵府小娘子,权当个玩意儿。”
说完便睨了张沅一眼。
他与那妇人常常私吞张沅的东西,这次也想拿张沅心爱的木头来做人情,张沅却是头一次这么愿意,甚至心里头还升起些小小雀跃。
只见他摸出怀里的一只白布袋,打开系扣,从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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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出一块黄檀木牌子来,那牌子打得极薄,极透,上头有点点镂空,能镂出阳光下的光点,月光下的银辉。
薛母只消看一眼,便知薛荷会喜欢,笑眯眯地收了,又道:“怀胎妇人的胃口不好把握,你们光买果子,若是很快吃完,岂不是又要大老远的来?不如买两株橘子树,橘子叶捣碎了放在迎风口,空气中有了些清冽味道,胃口应该要好些,若是能养到结果,橘果也能吃,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正中张父的心思,他本就做此打算,正愁去哪里买橘子树哩?这就送上门来,他挑了挑眉,今日这小子倒是有点眼力见儿,还是快打了酸杏回去,镇住家里的母老虎才好。
竟忘了当儿子的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在‘又要大老远的来’上打了几个转,忽然蹙眉正色道:“常听母亲说,您家的杏子有多好吃,只怕吃了一次还想下次,我做儿子的,即便日日来为母亲打杏,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这一番话彻底唬倒了薛母。
薛母没想到,这张家小官人倒是个孝子,真真是讨人喜欢,忽而噗呲一声笑道:“你这少年真可爱,你想日日来,我家可没功夫天天请你吃茶。怜你一片孝心,打杏可来,柑橘也尽管搬去!”
如此一来,父子俩都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一个朗朗大笑,自去树下网杏,一个抿嘴微笑,说是要跟薛母去看看柑橘。
张父网杏网成了个大汗淋漓的力竭老牛,直挨得太阳彻底落山,天际染着片片晚霞,张沅才被薛母送出了门。
薛母言笑晏晏。
张沅清爽干净,礼貌利落,两只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气得张父牙根痒痒,抽出驴背上的鞭子,就想如年轻时那般痛揙儿子,只是这次张沅悠悠地跨远一步,懒懒道:“父亲,我看见薛夫人家中有两颗柑橘树,挂果的那颗树龄小,树龄大的还没挂果子,孩儿选来选去都觉得不划算。我已与薛夫人谈好,下月再来搬。今日先带一筐杏子回去,母亲若爱吃那便再来打,若只是听了那邻居吹嘘,非要亲自尝一尝,吃了并不喜欢,不高兴,怕又要埋怨您。”
张父抠门且惧内,张沅也是了解得七七八八,这番话慢幽幽地说出来,只见老爹的神色已经由阴转晴,最后竟然高兴起来,好似那妇人已经吃到了杏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奖励。
张沅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二人架着驴,刚出灶儿巷,迎面碰上薛主薄拎着一包卤猪耳朵,匆匆而来。
一个埋头疾走。
一个怕黑老驴。
差点就撞了个正着。
好在张沅看薛主薄神色不对,一直盯着,这才在即将相撞之时,跳下车辕,狠狠一拽,箍住了驴头。
老驴一辈子老老实实,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缩在张沅的臂弯里,一点也不敢动,直到薛主薄擦着一人一驴而过。
他脚步不停,一言不发,浑然无觉,不知道在想什么事,在黑黢黢的石板路上,竟然埋头走得更快啦。
着实奇怪得很。
张沅想到他家门前有条小河,没忍住冲他的背影喊道:“天黑路滑,万望小心!”
而张父,他方才差点被颠了出去,这会见张沅关心别的老头子,气得很,想打人,遂一鞭子抽在了驴屁股上,指桑骂槐道:“他奶奶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倒是给老子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