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七月初一。
虽然这个月才将将开始，但也确确实实是与薛母约定的下个月哩。
六月三十的午间张沅就板着一副面孔在菁菁那里领了铜板。
第二日大公鸡刚掀开眼皮，就看见张沅拉着张伯与老驴静悄悄的上路了。
它高亢地喔~喔~喔！惊醒了天上打瞌睡的星子。
张伯老啦，操着一口漏风的牙，混混糊糊地劝：“大郎，不急，不急哩。”
张沅敛着一副眉眼，语气里有着尽力压制的开心，装作一脸平和地道：“并不是急着给她讨杏，只是现在凉快，晚了您会热，您可要坐好，驴子跑起来了。”
哦~张伯似信非信地扣了扣漏风的牙。
尽管如此，他们到偃师时已近午时。
俩人叫太阳烤得蔫头耷脑的。
张沅想找个地方修整一二，也好晚些上门，不然撞见薛家用饭尴尬，正巧那河边有一副馄饨挑子，已有两三个路人在一旁等着出锅。
见那路边有卖馄饨的，寻思着带张伯吃一碗。
他打开菁菁给的钱袋，大致扫了一眼，见只有几个铜板，一瞬便明白了那女人的小心思，他也只是嗤笑一声，几步走到那混沌挑子前，只见左边是一锅沸腾的骨汤水，锅沿搭着两只笊篱，笊篱头烫着几个，右边则是一摞四四方方的匣子。
卖馄饨的老丈给路人装好馄饨，便揭开匣盖，只见里头是个九方格，每个方格里都装着一种馄饨，有扁如小金鱼儿的，也有胖如金元宝的，琳琅满目，使张沅眼花，一时有些挑不出来。
那老丈见此，把汗巾往肩上一搭，洋洋得意道：“您瞧瞧这花样，不是小老儿吹嘘，十里八店儿就没有不好我这一口的，那是想歇一下都不能！”
张沅瞅了瞅那老丈，默默给定了个吹牛大王的评价。他不欲多说，从掌心里排出八枚铜板，只道：“我只有这么多，劳烦老丈看着给煮一碗。”
倒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客人，那老丈迎南送北的多少年，早练就了一副玲珑心肝，并不表现得惊讶，只欢欢喜喜地叫张沅将钱扔在木箱里，又叫他去坐着歇会儿。
便忙着将各色馄饨，一样取了一只，丢进笊篱里去。
张沅也没看见有个桌儿椅儿的，不禁纳闷，莫非去河边坐着？
那石阶地处阴凉，倒是也行。
他只当此处的乡民都是如此，便拔腿走了过去。却不料张伯忽然咳嗽起来，张沅循声望去，发现他一面栓驴，一面冲自个儿挤眼睛。
那眼色指的方向，正是一株大垂柳，柳树下跺着一张美人靠。
所谓美人靠，就是一张有靠背的长条石凳。
那凳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看背影，是个骨节秀挺的学生。
石凳的另一半沐浴在碎光与暖风中，柳条轻轻扫过，倒像是在“扫榻待客”。
有了这坐处，石阶多少就显得有些不够看。
张沅利利落落地走过去，冲那学生礼貌地抱拳作了一个揖，才协商着提出能否让家长老仆分坐一半？
对方倒是好说话，咳了咳，粗着嗓子道：“可。”
可他不愿与张家二人闲聊天，也没有打个照面的意思。
张沅只道读书人多少有些讲究，反正都没什么关系，也就不想过多攀扯。
只是招了招手，微笑着叫张伯来坐下。
张伯皱巴巴的老脸一红，疯狂给自家大郎使着颜色，他一个灰扑扑的奴才，怎能与鲜亮亮的读书人坐在一条凳子上？
张沅懒得劝，更是知道劝解无用，直接把张伯按在凳子上，又端来馄饨给他吃。
没想到这馄饨竟然是个自己买的，张伯眼皮耷拉的三角眼里湿漉漉的，一个劲儿地摆手说：“这使不得，使不得的，总共就几个钱，大郎吃。”
他怀里装着干饼子哩，只消去央求馄饨老丈给一碗水吃就好。
张沅不忍看他这样，移开目光，干巴巴地道：“我不饿，你吃。”
张伯才不信他，自己虽然是一个老实巴交，笨嘴拙舌的老头，可却不傻。
他怎么忍心让这个娃娃饿着肚子？所以怎么都不肯接碗，又说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话，不能啊啊啊啊地重复，“使不得，使不得的。”
他已是满头大汗，万分焦灼。
张沅又是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保持着递碗的动作。
这孩子打小就犟，张伯也急，气得抓起怀中的饼子，囫囵塞进嘴巴里。
一边塞一边喷，含糊着说：“你看我吃了我吃了。”
见他这副样子，张沅的眼眶倏地红了，把那碗咯噔一下跺在石凳上，一面给张伯掏噎住的饼子，一面蹲着，瞅着他，满脸地心酸，“我如此青春年少，哪里会怕饿肚皮，你一个脆皮老头子，跟我比什么比？”
张伯还想咕咕、
张沅打断他，睨着眼说：“那时我小，你说你喜欢喂蚊子，蚊子咬了舒服！如今你怎知我不喜欢饿肚皮？”
“噗嗤！”旁边那书生突然笑了。
张沅与张伯，一个满脸狐疑，一个眼眶通红，齐齐转过头去，就见那书生也适时转过脸来。
只见面如敷玉，眉若柳叶，琼鼻香腮，竟然是位穿着男装的小娘子！
张伯哪里还坐得下去，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他还在目瞪口呆中，就见那小娘子已经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豪气干云，“老伯伯你尽管吃，这位小官人的馄饨我请了啦！”
当真大方得紧。
张沅怔怔道：“薛姑娘...”
薛荷分开几指拂开垂柳，翠绿的柳涛和莹白的腕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张沅的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只见她歪着头，冲张沅大大方方地一笑，笑出脸颊上的一对酒窝。
“你认得我？你是谁？”
当真是薛姑娘，怎么会突然碰见薛姑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薛姑娘虽然是这么问的，但她脸上半点不见好奇，分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我回不回答，怎么回答。
张沅觉得天上七月流火，从地里头也冒出了一把火，把他从脚烧到了脑壳顶，直烧得整个人晕晕乎乎，腼腼腆腆，踌躇着要如何回答，要从上次讨杏说起吗？他在这一两息间反复迟疑，反倒错过了回答的最佳时机。
别人看他冷着一张脸，还以为是性子冷傲，殊不知此刻他的内心，早已泪流满面。
唯有望着薛荷的背影，哑然地张了张口。
薛荷亭亭走到馄饨馄饨匣子前，微微倾着身，点着：“把这个、这个、还有那个，一样都来一个。”
薛姑娘这喂猪一样的吃法，确实令张沅有些咂舌，他咽了咽口水，开口阻拦，却在这时斜揷进来一道讽刺的声音，那人穿着同薛荷一样的学子服，怀里抱着两三本论语诗经，不知在那窃看了多久，见薛荷对张沅笑得这般好看，一股没来由地憋闷从胸腔冒到了头顶，只见他把手里头的书掷到地上，好险没砸上薛荷的脚面。
他倒先害怕了起来，见薛荷柳眉倒竖，害怕被骂，率先讥讽道：“我道是哪家的公子，原来是个灰不溜秋的外乡人！”
张沅的眼珠子追着薛荷看了又看，确认她没被伤到，才分出闲心来听听那人放什么狗屁，结果听到这话，只觉得不痛不痒，甚至有点好笑，半掀着眼皮来冷冷的觑着他。
好歹也是家里宠着惯着的长大的，哪里受得了张沅和薛荷的这般冷待，那学子一气之下，指着张沅口不择言，骂出了自认为最难听的话，“你个穷鬼庄稼汉乡巴佬，你你你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没骨头的王八蛋！敢不敢跟本公子比划比划？！”
......
这人还是真是金窝窝里长大的，骂人都这么温柔，像是挠痒痒似的。张沅掏了掏耳朵，顺手折下来一支拂面的垂柳。
忽然侧起身子来，摆出一副出招的架势，拿柳条指着那学子道：“可以。”
语气淡淡地，像在说我要吃两个窝窝头那么平淡。
不过那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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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是纸糊的将军，连平时抱两本书都要家里千方百计的哄，何况是手脚功夫，他以自己的长处去攻张沅的短处，叫唤道：“吾乃文人！不与你动手，有本事辩论定输赢！”
张沅心想，辩论我不会，但我会骂人。
要反唇相讥，将他骂哭吗？但转念一想，薛姑娘在此，这等行为十分没品，必会遭她厌弃，何况对方只是个小屁孩，与他计较什么？无趣。于是话没出口，就先失去了兴致。
可到底是吃了哑巴亏，不太高兴。
张沅横抱双臂，一屁股落在了石凳上，一心听起了聒噪的蝉鸣。
薛荷看他神色恹恹的，如她母亲那般不忍心，众人只听她幽幽一笑，清凌凌的嗓音如一道雪山融水般，就那么撇开重重蝉鸣，钻进了张沅的耳朵。
他没忍住悄悄支棱起来，好奇听着：“古人云：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说来也是一桩奇事，今日我在家门前捡到一角银子，路过的普济寺大师说今日必须得花光。我本想请这条街上的流浪狗大黄吃馄饨，哪知大黄走了狗屎运，叫陈员外捡走去看门，过上了富贵日子。我这有钱没处花，偏生碰见了小官人，殊知不是缘分？是我有钱要请这位小官人帮我花掉，关旁人什么事呢？”
她话说地俏皮，作揖的动作也好看，文绉绉的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闺阁女子，即便蒙住脸，光看身韵，也知道是个文雅窈窕的，何况那碧青的衣袖在动作间，仿佛半遮面的琵琶，露出一双杏眼来，漾着狡黠的笑。
知她是为维护自己，张沅心里头一万个配合。
只见他像个江湖人那般抱拳作揖，注视着薛荷，眼睛里闪着亮亮的阳光，故意气那学子道：“姑娘消气，咱们做人的不好与狗计较。”
那学子的随从听了这话，诧异地瞪了张沅一眼，心知闹大了自己也没好果子吃，赶紧凑上去劝自家郎君，“郎君莫恼，他是在说大黄哩！”
这话不点出来还好，一点出来，大家都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特别是张伯与馄饨老丈，带着庄稼人的实称，笑得很是爽快，没有嘲弄，更不含敌意，让那学子有气都没处撒，红着腮帮子负气而去。
薛荷和张沅对视一眼，一个满脸腼腆，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一个见此，笑得更加明媚。
最后老丈的馄饨是个什么味道，张沅没尝出来。
他只觉得甜甜的，
大肚元宝馄饨甜甜的。
游鱼摆尾的绉纱小馄饨甜甜的。
时令鲜蔬的笋蕨馄饨也是甜甜的。
正当张沅低头品尝，恨不得一只馄饨分十口吃时，河里响起连连叫喊。
彭县没有码头，不比偃师小城之中，处处都是水道。只见那平整的河道里飘过来一只乌篷船，船头站着个着水红衣裙的利落女子。
那女子颇为胆大，还没等船靠岸，就足尖一挑，跃上岸来。张沅还道来了个轻功高手，双眸一亮，下一瞬，就见那姑娘踢到了浣衣的台阶，摔了个狗吃屎，原来是驴屎蛋子两面光。
张沅悻悻地坐了回去。
薛荷却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迎出去，那女子腿脚利索，已经窜到她眼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就道：“我的好姑娘！县里出事啦！大事儿！”
薛荷嘴角还含着笑，心道巴掌大点的小县城能有什么事，歪头冲定春一眨眼，“先不慌，吃碗馄饨压压惊？”
“还吃什么馄饨？”定春嗔怒地瞪了她一眼，忽而垂眸看到了一位俊俏郎君，见他与薛荷排排坐，很是熟稔的样子，似笑非笑望了薛荷一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与小张官人因杏结缘，正常相识，并无不妥。”薛荷正经道。
她说这话时，张沅嘴里还含着一个大馄饨，直塞得右脸颊像个仓鼠似的，心想，话虽如此，但人言可畏。顿时觉得脑袋很疼，弹了起来，几步避到了另一边。
却说薛荷拉住定春，狐疑道：“甚么事？你可别诳我。”
“你耳朵凑过来，咱们县衙里，藏着一具！陈年旧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