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不知何故,颠儿颠儿地厉害。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中,走在连廊间,扬声唤道:“爹爹,阿娘,我回来啦?”
通常这个时候,阿娘会一把搂住她,摸她的背心有没有被汗水打湿,端来一杯温温的茶水让她吃。爹爹则是在屋里对着阿娘的小镜修他那把精心保养的胡子,“阿呀呀,真真快来帮帮为夫,此处剪缺啦!”
爹爹就是如此,不擅庶务,一把年纪还一派天真。
薛荷努努嘴,自个儿拐去井边打凉湃果子吃,才不会做爹娘的火折子。
可是今天,院子里安静得很奇怪。
“娘,你再不说话我可要偷吃冰酪了哦。”
薛荷推开阿娘的房门,只见屋内洒满阳光,微风从小轩窗吹进来,吹动了纱帘。
闺房依旧,可是娘呢?
地上有一方素白的手绢,薛荷捡起来,拿到鼻尖一嗅,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她微微一笑,明白过来这是娘自个儿想的香方,拿橘子皮,甘蔗渣,梨皮,松子壳,磨成粉,再用蜂蜜粘合了,轻轻地锤成一只狸猫的样子。
香犹在,可是娘呢?
娘去哪里了?
家里何时变得这么大,这么空,空落落的,一说话就有回音。
哎唷,好疼...
我的心口好疼呀!
“阿娘!我疼。”薛荷躺在床上,呢喃着,不知道在说什么梦话。
张远蹲在她床边,倾了耳朵去听,只听到,“水..水。”
“郎中!她要水!”张远激动得像个钓到大鱼的渔翁,惊喜得跳起来!
白胡子郎中,满眼笑眯眯地道:“好好好,这丫头烧了一整晚,知道要水喝了就好。”
张远赶忙倒了一碗温水,递给薛荷,可她正晕着,显然没法自个儿喝。
要扶薛姑娘吗,可是有外人在,传出去对薛姑娘名声有碍。
张沅一时有些犯难,正端着碗犹豫时,听到老大夫骂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般迂腐。难道昨日她晕倒,你也惶惶不知所措吗?”
这如何能一样?张沅冷声解释道:“并非在下优柔寡断,只是昨日薛姑娘戴着帷帽,光天化日之下,我将她扶上驴背,众人只道是我情急,别无他法。只是今日,在卧房之中,我再扶着薛姑娘靠在我怀里,像个什么话,即便是喂水,也不是君子所为,在下这就去请客栈帮厨的大娘。”
话落,他便一一阵风似地拐了出去。
见他如此,那老郎中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臭小子”,嘴角却是慢慢地扬了起来。
待薛荷喝完了水,那老大夫便开始收拾诊箱,“就是我那个方子,你依旧煎给她喝。受寒加蜱虫叮咬,再加心神俱伤,可不好养,若是再发烧,便来寻我,”
说着抻了抻腰,斜眼睨着张沅,“老夫终于能回去了,也不知我那徒儿在家中有没有好好晒草药,那味道~啧啧啧真是想得慌,哎唷我这老腰。”
把人家七八十的老郎中硬留了一整夜,张远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先拧了帕子给薛荷沾了脸上的冷汗,又给她掖好被子后,才跟着老大夫走到回廊上。
只见他轻轻地合上房门,将老大夫引到看台说话。
因这个客栈紧挨着一个池塘,池塘里种着或粉或白的重瓣荷花。
所以在建造之初,就特意设计了这么一个看台。
今夏炎热,重重荷叶间已经立起了不少嫩青色的花苞,雨丝飘在其中,或点成水面上的密密涟漪,或滚成荷叶上的银白水珠,颇是诗情画意。
沙沙雨幕中,张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只听他道:“郎中,我如今手边没有银钱,可否用此环暂抵诊费?”
说着便张开了手掌,老郎中佝了脖子来瞧,只见那骨节修长的五指上长着老茧,茧子上又躺着一枚婴儿巴掌大小的玉环,那玉环水头一般,胜在上头镌刻的卷草纹生动可爱,枝枝蔓蔓,舒展自然,正合了他的眼缘。
老郎中双眼一亮,大笑道:“可!”
他左手揽住宽袍大袖,右手捏了那玉环来看,对着阴沉沉的天光,细细地品鉴了一番,越看越好看,越赏越欢喜,当即就一把揣进了兜里。
然后笑眯眯地望着张沅,那意思是还没有没,再来一个。
张远眼皮子一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坦言道:“此乃亡母遗物,还请先生小心存放..等我有钱了,必定来赎。”
听说自己不过是个储物柜,老郎中不高兴了。
他平生最讨厌啰嗦,瞬时板起了脸,撇撇嘴,大有再要张沅二两银子的意思。
张远只得道:“您瞧,雨又下密了,我送您回保安堂。”
“怎么?不收你的玉环就不送我了?”
“怎会。”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逐渐远去。
不一会子,一辆驴车从客栈出发,哒儿哒地跑过青石板。
这驴车上套的青帷小车厢,是拿张远仅剩的一点储蓄去买的,本想让薛荷舒服一些,没曾想这郎中小老头第一个坐车的人。
他坐在车里摇头晃脑,耳朵听着,脑子里想象中此刻烟雨胜景,好生快活。全然忘了外头的张沅已淋成了个可怜虫。
但张沅毫不在意,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正酝酿着怎么跟老大夫开口。
眼见着犟驴拐进了一条巷子,保安堂就在眼前,张沅捏紧了拳头,咳了咳,冷冷求道:“许老郎中,您手上可有日常常备的药丸?可否匀在下一瓶。”
喊郎中不够尊敬,加一个老字,是希望小老头看在那只玉环的份上,能当他是个熟人。
毕竟熟人张的口,容易办些。
谁知那老头点了点头,如洪钟般的声音从门帘内传了出来,“头疼?头疼不要紧,年轻人身强力壮,多喝喝水就好喽!”
张沅一滞,心中越羞恼,越是一副面无表情,只听他硬邦邦地道:“不用多名贵,寻常能治个风寒风热,水土不服的就成!”
“肚痛?哎呀,不妨事,我保安堂的茅厕可借你一用,不用谢,老夫就是这般爽快。”
“......”
张沅听出来了,这老头是故意捉弄他,便装作不知地问,“许郎中,您爱吃黑豆吗?在下听人说黑豆可以治耳背。”
一听这话,许郎中炸了毛,掀开帘子怒气冲冲地,张嘴骂道:“我呸!你这臭小子,竟然敢骂老夫耳背,该打!”
该打不该打的,嘴上骂骂两句张沅也不介意,反正他也打不着。
到了地方,还十分有礼地撑起一只胳膊,扶老头子下车。
那老头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背着药箱,一手撑起一把油纸伞,慢腾腾地滑下车辕后,就丢开张远的臂弯。
只是他转过去身去,想了想,实在气不过。又回头假装才看见了张沅的脸,唬了一跳,含笑道:“小子,脸为何这般红呀,可是肾不好?可要老夫为你把把脉?”
“不必。”张沅淡淡地开口,只睁着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幽幽地注视着老头儿,沉声道:“第一次不要脸,有些害臊。”
那郎中听了这话,哈哈怪笑两声,提起衣摆便爬上了台阶,爬到半路,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来,看也没看,便凌空抛了出去,“老夫这倒有瓶好药,送你了。”
那药瓶像暗器般,凌空掷来,张沅两三步跨上台阶,飞手一抓,便把小瓷瓶牢牢锢在掌中,他拔掉瓶塞一闻,一股奇怪的药香扑鼻而来,再去看那瓶身,只见一副红贴上滚着三个烫金小字:保命丸。
所以许郎中是孩童心性,故意逗他玩嘞。
张沅有些无奈。
他哪里还生得出闲心去气人家,只管把瓶子揣进怀里,按了按,又认认真真地对着保安堂抱拳作了个大揖。
又架着犟驴,一路往灶儿巷胖房东家去。
也不知张沅去做了什么,再回来时,已然雨停,天边现出了一轮圆圆的红日,在天光的余韵中,即将落山。
他身上还残留着水汽,把房门拍上后,又搁了个包袱皮在桌上,才走去看薛荷。
见薛荷吃了药,发了汗,已是大好了,心中一喜,便顺势坐在了床边的高脚凳上。
他长腿闲闲地撑着地,颇有些无聊。
按那些话本子里讲的,故事进行到此节,男主人公总是要对女主人公说些什么来互通心意的。张沅没想那么多,也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暗自摇了摇头,可又想到或许可以讲个笑话?薛姑娘听不到便罢了,若是真能听见,逗得她开心,能让她由噩梦变作美梦,那也是值得的。
他回望自己贫瘠的前半生,忽然想起一桩趣事来,便撇撇嘴,故意装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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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苦恼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薛姑娘,如今有一件麻烦事,只怕要你来拿主意。”
“你家里的那只犟驴,如今变得很是乖顺,只怕是开了灵智,成了一只能听得懂人话的驴子。咱们再不可拿从前的眼光看他,我看还是得给他取个名儿,你说叫什么好?”
“我书读得少,只想到一个顺尔,你看好不好?”
“当然,终归是你家的驴,还是要你来拍板的。”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三份委屈,好像不用这个名字就会伤心难过似的,叫薛荷忍不住要醒来,瞧瞧他此刻是个何种表情?
她也就慢慢地睁开了眼,偏过了头,静静地瞧着他,见他只低垂着头,专心地扣着自己手指头上的老茧,看不清神色。
于是薛荷柔声道:“小张官人,我觉得很好,顺尔很好,保佑我们以后都顺顺利利的。”
张沅听见声音,先是惊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是薛荷醒了,忙扑到她的床边,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你醒啦?头还疼不疼?可要喝水?”
“要喝水。”薛荷语速慢慢的。
她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笑,那笑中带着虚弱与悲伤,又强撑出一副明媚的样子来。
张沅见她这个样子,眉头一皱,想说些什么安慰话又觉得多此一举,两相犹豫下,匆忙间跑去倒水。
他一个习过武的健全少年郎,竟然不小心踢翻了两张凳子,察觉到薛荷关切的视线后,又控制不住的红了耳朵尖,好不容易端着水走了过来,却是个同手同脚,又不敢去看薛荷的眼睛,只把碗往前一递,喃喃道:“是温的,你喝。”
薛荷惊讶了一下,即便是茶博士刚添的茶,也不可能是正正温好的。
她却没多问,接了瓷碗来,一口饮干。
虽不是好茶,解渴却正好。
薛荷笑得真心了许多,柔柔唤道,“好喝,小张官人,我还想再要一杯。”
张沅自然是开心的,提着茶壶,守在床边,见她喝完又给续上一碗,直喝得薛荷吃了个肚圆水饱,不得不摆手道:“好了好了,不喝了。”
她躺在床榻上,扫视这个房间,只见兰草香篆,画屏绣塌,一应俱全,便知是个上等房。
又瞥眼去觑张沅,见他还穿着昨日那一身没有外袍的旧衣衫,心中感动,对他的信任又上升了一个层次,便叫他打开那个嬷嬷以身相护的包袱。
那包袱里只裹着一只匣子,在薛荷同意的目光下,张沅又打开里头那个连理缠枝的花柳匣子。
这一匣子的金灿灿,差点晃花了张沅的眼。
他以为薛主薄诗书传家,这里头是什么珍书古籍,没想到竟是一匣珠宝金银,最显眼的是一对赤金璎珞圈一对,一对长命锁,另有珠花,绒花以及散碎银子无数。
怪不得那胖房东骂薛主薄抠搜,只怕薛家的家当都在此处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沅正感慨着,就听薛荷哽咽着:“这是我阿娘为我准备的百宝箱,你从里头拿些银子去结清房钱,再叫饭博士送上来一桌好饭菜。”
张沅点了点头,自去安排。
楼下大堂中,他正说着要一个杏酪鹅,饭博士也专心记着。
他忽然卡了一下,脑抽了一般脱口而出,“我竟没有宽薛姑娘的心?”
饭博士一懵,心道人心?这可不兴吃啊!就见张沅匆匆交代了两句,往楼上奔去。
那楼上床前摆着一扇蝴蝶画屏,隔开了床与饭桌,薛荷正垂头想着事情,忽然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蓦地一抬头,就见张沅的脑袋从画屏边缘探了进来,只听他笑眯眯地道:“薛姑娘好聪慧,在下正愁没有银子花,若是姑娘再不醒,我就得去大桥下碎大石嘞。”
碎大石?
薛荷楞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说的是花她钱的事儿,莞尔一笑,指着那匣子珠宝道:“都可以是小张官人的,若你需要,随时取用。”
“哦?”张沅闻言走到匣子前,垂眸选了选,好像犹豫了一会儿后,忽然笑道:“那就拿个这个吧!”
薛荷也有些好奇,是什么东西?抻着细颈子去瞧,却是一个砖头。
她双眼迷茫,很有些不可思议,小张官人,这是何意?又眨了眨眼,往张沅的脸上望去,就见他端正着一脸肃色,垂眸望着自己道:“既然姑娘请我吃饭,那我便为姑娘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