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盈息与纪和致交换了姓名,拿过他打包好的药时,视线瞥见对方拎着细绳的手指。
——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很漂亮的一双手。
拿起那根粗陋的药杵磨碎药材时,手背会绷起青玉似的筋脉,宽袖下隐约漏出的小臂也是线条流畅、肌肉结实。
光从小臂肌肉就能看得出他整个人的俊健。
沈盈息一顿,而后顺着纪和致的小臂看向纪和致整个人,青衣典雅,这男人生得又清俊,着实让人想不到衣衫之下会是这样一副健美的身体。
无情道属于修真界最高要求大道,修道者不仅要灵力高,还要体力好。
也是,不然就无情道这种两眼一睁就是干,还从早干到晚的道途,体力弱一点的普通修士根本承受不住。
纪和致是日后无情道大成的修士,他一定完美符合无情道的要求。
这种人,若是能出生在修真界,有个修士父母扶持着,或许早是当今修真界的一代天骄了。
也根本不会有半途改道的事情发生了。
可知易道修行,与抽骨无异。
能忍此苦者绝非常人。
而这种人还不止纪和致一个。
沈盈息点头,稍微理解了天道的崩溃。
“沈姑娘,你的药。”
包装齐整的药包被送到眼下,余光瞥见的修长手指近距离探进视线里,手的主人温声提醒:“此药每日含服一粒即可,多服无效,不当服用反受其害,沈姑娘切记。”
纪和致含字清晰,应是怕她走神未听清,而后更是将药递到她手中后,右手拿起笔架上的笔蘸墨迅速写了张短方,待墨干,认真地将短方折好塞进了药包绳结下。
“多谢你,”沈盈息垂眼,目光从绳结下洇出墨痕的纸块扫过。
啊,这位纪和致道友真体贴。
完全不像她熟悉的无情道道友们那样,冰冷、威严、不近人情。
不过道友们在修无情道之前也可能还有点人情?
正如现在的纪和致一样。
沈盈息思及此,不无感慨地挽起笑容,对纪和致点点头,“纪大夫,你真用心。”
不知是沈盈息话里的哪句话触动了纪和致的柔软点,只见谦和有礼的青年倏然间眸光微亮,克制端庄的面容忍不住地绽出一抹笑:“哪里,在下还只是永安的一个伙计,暂且称不上大夫的。”
居然还只是个伙计吗?
连作为陌生人的沈盈息都能从和纪和致的几句交谈里,察觉到对方关于医药的博识,永安药铺的当家人察觉不到吗?
是被特意针对了吧。
沈盈息拿过药,视线最后从纪和致得体但清贫的衣裳上划过。
果然和系统说的一样,任务对象们现在都惨惨的呢。
“以纪公子大才,不会久居于人下的。”
最后,沈盈息笑着客套了一句。
系统吐槽:“当然不会久居人下了,他几百年后都快骑到老天头上了。”
沈盈息微笑。
纪和致听不见系统对他的吐槽,但能看到沈盈息‘鼓励’的微笑,一时之间不由抿唇一笑,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腼腆:“借沈姑娘吉言,某日后若能成就事业,必不忘今日之遇。”
今日之遇有何好记的?
沈盈息从修道以来已忘了太多人和事情,所以并不能理解纪和致的话。
凭借贫乏的同理心理了理,沈盈息慢慢明白过来。
或许是因为她说的那句纪公子大才?
而正是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客套话,到了纪和致那儿,便被他解读成了鼓励和夸赞?
这样想想,未来的无情道大能现在也太缺乏正面反馈了啊。
客套话也当真。
惨惨的。
沈盈息纤细手指敲了敲药包,思绪一转,索性解下腰带系着的钱袋,“喏,这个给你。”
“……沈姑娘,这是?”做什么?纪和致腼腆的笑意敛起,虽还是在笑着,但笑容不再真诚,倒多了些疏离。
他看得出来‘啷当’一声摔在柜台上的是何物。
鼓鼓囊囊的一只钱袋,看样子足以买下药铺半面墙的药了。
可买药不同买衣裳首饰,没有看好了就全包的道理。
那么少女扔下这些钱,是想包什么,包他吗?
纪和致垂眉,白长食指伸出,礼貌但有力地把钱袋推回到沈盈息面前:“决明丸承惠十五文。”
沈盈息摇摇头,伸出食指抵住钱袋,“都是你的,这些钱是我的管家给我备的,我还没数过,但大概能有二十两银了。是这样的,我看你……”
“沈姑娘。”
沈盈息的话被青年一声唤给打断了。
声音真冷。
她望向纪和致,手指还在抵着钱袋。
而在钱袋对面抵着的手早退了回去,退回去的手正垂在主人腿侧,被宽大衣袖遮盖着,“某行端坐正,药铺伙计虽月例不高,但用来皆是干净清白的。您这些钱……恕某无福消受。”
沈盈息见纪和致一脸疏离的温和,清俊的面庞褪去暖意,面无表情竟显出一股凌人气势。
——不似个凡人俗子,而与远天之上的天骄修士有的一比了。
她困惑了,不过是想着口头称赞总不过是虚言,用银钱夸实了才好。
谁知这人真是奇怪。
领着虚言倒开心,见着银钱却不开心了。
沈盈息不明就里:“我的钱也是干干净净挣来的啊,你的钱清白归你的,既然不够,我的钱拿给你用,你干什么不用?难道因为太多?可钱少就代表清白吗?”
她太诚实,诚实得连纪和致都愣了一下。
青年起眼,重新审视了一番沈盈息,发现少女眼眸一如方才的黑润,眼中一丝淫.邪之色都无,他跟着也有些疑惑。
沉默片刻,纪和致还是抬手,将钱袋结结实实地放进少女掌心,盯着对方的双眼缓缓道:“这些钱再干净,也是姑娘的钱,我有手有脚,挣得温饱,若是无故受用,那才是污了姑娘的善心。”
沈盈息的掌心和男人指腹短暂接触了下,他很快收回了手,面上带着被冒犯后的疏远。
……他方才的神色不止是被冒犯了那么简单。
“仙君,纪和致老板想包.养他,被他拒绝了,纪和致因此被陷害得很惨。”
系统这么背景一补充,沈盈息就了解了。
这个惨肯定不是系统简简单单一个字能描述得尽的,能叫纪和致这个日后的无情道大能都敏感成这样的,那必是惨无人道的惨了。
可她不是来包人的,她是来和他成亲的。
沈盈息想着想着,思绪忽然有些放空。
——但任务要真是包.养就简单了,强取豪夺把钱砸下去就行,而且还能把几个任务对象同时包进府里,这样的话,相信她很快便能重回修真界了。
沈盈息没有屏蔽神识,待在识海里正好听完沈盈息心声的系统:“……”
系统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沈盈息,无情道修士个个冷酷得要命,怎么这位前魁首这般……异类?
死了四百多年,初见还有些单纯。
现在看,是它想得太单纯了。
可惜查看不了沈盈息的过往。
系统顿了顿,本分地开口提醒:“仙君,您,您这些心里话咱私底下聊聊得了啊,可不能让这些疯子知道。”
沈盈息在识海里比了个OK的手势:“包保密的。”
系统:……
系统开始思考它当初为什么要带沈盈息去探索新世纪知识。
沈盈息思来想去,毕竟眼前站着的是自己的任务对象,关系自己是否能重回无情道的重要人物。
以及,他是自己的第一任老公,她觉得还是得用点心思的。
本来准备奥一声就把钱收回来的她,抬起小臂便紧紧抓住青年的袖口,开口真挚:“纪公子误会了,我这钱不是平白无故赠与你的。”
被抓住袖口进退不得的纪和致垂眼,冷静的视线从袖角上青葱白嫩的手指上移到少女含笑的面庞,“条件是?”
沈盈息笑靥明媚:“和我一起开个药铺。”
“……什么?”纪和致微微睁大眼,他毕生所愿便是脱离永安这个魔窟,而后另立门户,做个堂堂正正的大夫救世济人。
这个沈姑娘……素昧平生,如何会寻上他?还这般巧合地猜中他的心思?
沈盈息不知道纪和致的毕生所愿,她只是觉得既然纪和致受现在的老板骚扰,那不如给他换个老板。
给他换个干净敞亮的工作场所,他这人的心理肯定也能跟着敞亮健康起来。
至于什么素昧平生?
——不素昧平生,又怎么才体现得出人间至美是真情呢?
况且她不是不求回报。
纪和致作为她的第一任老公,他如果能早点懂真情,沈盈息也就能早点踹了他。
所以帮老公脱离苦海,这不就跟帮自己一样,根本没区别。
沈盈息下定决心,帮!
“我观察你好多天了,”沈盈息盯着纪和致,他的眼神中有戒备,但脸似乎红了点,为着她的一句观察好久。
沈盈息没注意,只是继续说:“我觉着你很厉害,望病抓药一应俱全,我聘你就跟聘了两个人一样,很划算!”
果然是商人会说的话。
因为划算,所以看中了。
旁人可能因为自己一个人被当两个人用有些不平,纪和致却因此卸下了两分心防。
他明白自己的本事不小,但在永安药铺,他永远只能展露两分实力,否则树大招风,他本就举步维艰的处境只会更加难堪。
但若真能换到另外一个药铺里,甚至还能多做些事……
纪和致眼神微凝,“那么月例也是两份?”
沈盈息甩开他的手,嗓音高傲:“想什么呢,月例也是两份你不就不划算了,你不划算了,我还要你干什么?”
便宜,是最好的核心竞争力。
纪和致听得沈盈息一番“奸商”发言,并无不虞,更多了一份踏实:“沈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可知开间铺子并非易事,不仅银钱花费不在少数,记账进货更需经验。”
“我知道,”沈盈息没什么在乎地点头,“所以我看中了你啊,你看起来就对这些事情很擅长的,你来当二老板!”
“二、老板?”纪和致费了些力去理解少女口中陌生的词汇,他微微侧首,“那是有一老板所在了。”
不用多问,这个第一老板必是面前的少女了。
沈盈息点头,像是赞赏纪和致的聪慧似地,把钱袋扔进对方怀中:“我是大老板,我不爱管事,但每个月的钱多数得给我。你这个二老板嘛,嗯,分个两成……算了三成吧。反正药铺赚得钱越多,你就能分越多的钱,规矩就是这样,懂了吗?”
纪和致若有所思,“若是赔的血本无归……?”
沈盈息立马瞪了男人一眼,“说什么呢,做生意的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真是的,别倒我财运啊。”
纪和致望着少女含怒而愈发明丽的脸庞,心中想的旁人都不知晓。
他那双温和但并不缺乏锐气的双眼深深地看了会儿少女,半晌之后,直到嗅到一丝微不可查的血腥气,青年才微启薄唇:
——“是,沈老板。”
不会血本无归的。
要有个足够公正干净的地方,他只会用尽全力去守护经营,绝无叫其流失之险。
纪和致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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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下了沈盈息的邀请,并毫不拖沓,当即扯过一张写药方的纸,蘸墨挥毫写下:来日方长。
和未报完仇的仇人之间,纪和致自然时时刻刻计算着来日。
待将那纸送入药铺后堂,他再次出来,已提了轻巧的一只包袱,里面装着他的衣裳和些许银钱。
沈盈息见他出来,便懒洋洋地道:“铺子还没选好地址呢,你先跟我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去看地方,好吧?”
纪和致颔首,走出柜台时,又顿了顿:“沈老板,容我再耽搁片刻。”
“做什么?”沈盈息实是饿了,她想吃淮香楼的鸭子,永安药铺可离淮香楼很远呢。
“即刻好了。”
纪和致原是又提笔写了什么,而后拿着写了字的纸走到沈盈息面前,解释:“有始有终。”
沈盈息望见纸上写的是:[永安暂无人,抓药请去西街]。
她多看了几眼纪和致,青衣男人垂眸,清清正正的好模样,很讨人喜欢。
“你很讨厌这个药铺吧?”沈盈息转而问起那张写来日方长的纸。
纪和致闻言,垂眸对视她,他没有诉诸他的苦难,而是轻淡地道:“是厌恶,但个中缘由,待某将此‘来日’处理完毕,再讲与沈老板。”
沈盈息其实也不太想听,她只是感觉纪和致这个人很复杂。
既然厌恶此地,为何又要做个有始有终,把药铺无人的条子挂在门口。
难道是?
身为医生的责任感?
那这也太负责了。
公私分明得可怕。
这样也好。
沈盈息往淮香楼走,这样公是公私是私的理智人,想来就算死了老婆,也不会耽误治病救人的。
纪和致随在沈盈息身侧,垂眉行走,视线从熟悉的街道一寸寸掠过。
这是他生活了近十九年的地方,灰暗,拥挤,吵闹。
在此之前,纪和致没想过有人会跟着才见一面的人走。
但现在,纪和致已成了这个不顾一切的人。
当走出这处落魄街道时,属于宽阔官道的阳光涌进视野,占据了纪和致的全部心神。
这时他才理解分明何为天光大亮。
这样普通的一日,他像是一个被关押十九年的犯人从牢狱里放出来春游一样难得。
青年温润平静的目光从湛蓝的天,下移至前方少女的背影。
她说她观察了他好多天,但其实他知道,她今天是初来乍到。
所以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他能在拘押监禁的环境下仍能学得一手医术本领,靠得是什么。
——他天赋异禀到能闻出生与死的嗅觉,是他自持逃出永安魔窟的最大筹码。
在少女没来之前,纪和致被酸臭、腐烂、污浊的气息包围着,药铺里的药太少,单薄的药味掩盖不了浓郁的浊臭。
那些浊臭有的来自药柜后药铺老板如影随形的窥视,有的来自药铺后堂对他虎视眈眈的亡命之徒,也有的来自药铺外想将他纳入后院狎玩的男男女女。
纪和致每日靠将药材磨成粉时的短时间浓郁药味,来短暂忘却自己背后药柜上和身边围绕着的无数双眼睛。
日日如此,他快麻木的嗅觉,却在今天于密不透风的臭味中闻到了一丝突兀的馨香。
不是脂粉香,浅薄的脂粉抵抗不了他身周如渊在裹的浊臭。
那是一种特殊的、世无仅有的、令人心神清明的香气。
纪和致确信此生再难寻此香。
所以也许沈盈息没察觉到,当她出现在门口看匾额上的字时,她的存在于纪和致眼中,已如灰白梦境里的一朵红艳牡丹般突兀了。
当然,当少女出现后,并且在提出要带他离开时,身后那些肮脏视线的消失更是他答应离开的缘由。
他的沈老板似乎不是普通的富家小姐,她身后跟着一道生人气息,纪和致大概清楚,那应是权贵子女的护身筹码之一:暗卫。
沈盈息的暗卫在他思考之间,短短几息就解决了药柜后蠢蠢欲动的药铺老板,跟着也解决了后堂里持刀的亡命之徒们。
她的暗卫给他们的离开辟出了一条安静安全的路。
如果没有她的暗卫,纪和致不会答应沈盈息离开。
他虽苦痛,但也不愿牵扯无辜之人受难。
很快药铺到处便都充斥着死亡的气息,纪和致嗅得分明,知是她暗卫的手笔。
纪和致在心中感谢沈老板,因着她为他解决了这十几年来都未能解决的监视。
但同时,他也防着她。
能轻而易举打开他囚笼的人,未尝不是能轻易给他安装另一个囚笼的人。
只看她意欲何为,只看他配合与否了。
来日方长。
“喂,纪和致。”
青年神思沉沉,不妨听见一道轻灵女音,他怔了下抬眸,少女回眸,青丝随风缠上她白嫩颈面。
“……怎么了,沈老板?”纪和致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钝涩,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他的好老板伸出白玉一样的手指,指了指路边热气腾腾的面食摊子,朝他强硬命令道:“我们就在这儿吃,太累了走不动了,等选好店铺再带你去吃顿好的开工第一餐。”
以前从来没有所谓的开工第一餐要吃好念头的纪和致,只是诧异了一瞬如沈老板这般看起来是,实际上也是富贵娇小姐的人,居然会不顾旁人眼光吃路边的面食摊。
不过毕竟是老板命令,青年也就顺从地点头:“您吃什么?”
沈盈息对人间的食物还处于陌生探索的阶段,于是坐到摊位上后,思量一番,决定:“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纪和致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的神色,老板性格似乎太好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