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谨忙到了深夜，连翘呆腻了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曾经以为模糊的面容又清晰了起来——
那是个有着梅之傲骨的女人，和清似的，高高瘦瘦，背却永远挺直，她不知道当她承诺回去偷军防图的时候内心是多么的煎熬，可她已经从她眼中看到了抉择。
只是她谁也没说，燕王当时有多得意，有多贬低陈夫人，后来的脸色就有多狰狞难看，现在看来，这个蠢货被人摆了一道，他真以为自己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就是有些可惜，没有机会和这位夫人说上两句话，至少今日，能够真相大白，也算让她心中少些亏欠。
百里谨将披风盖着连翘身上，“怎么不进屋休息，夜深，寒凉。”
连翘拢了拢衣服，微笑道，“你忙完了？”
“嗯。”
“陪我坐会儿。”
百里谨隔着披风抱着她，“还不困？”
“大概是白日里睡多了，”连翘靠着百里谨，放松身子，“你能给我说说陈将军夫妇的故事吗？”
“难得你好奇，不过我与陈将军比较熟，陈夫人的话，大概要问问赵州军那些将领了，他们都是赵老将军的嫡系部下，看着陈夫人长大的。”
百里谨的声音一贯平稳有力，不急不速，连翘听得入迷，“……如果他们的孩子还活着，一定会是一位很优秀的继任者。”
“当初报的是走失，赵州军的人至今没有放弃寻找这位少主。”
“是吗？心存希望，难怪不服管教。”
“我与皇兄，也心存希望。”
“……陛下与王爷的格局之大，心胸之广，每每让人赞叹不已。”
“所以，那个孩子，还活着对吗？连翘，你在犹豫，既然如此，说出来，我帮你决定。”
连翘沉默许久，目光终于不再回避，她看向百里谨难得迷茫，“当陈夫人放弃他的时候，他作为少主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不欠这个国家，不欠赵州军什么，如今，还要将他拉入这个旋涡吗？”
“只要他还活着，就不存在结束，因果因果，陈夫人放弃他之时，这个国家就欠了他一份因果，即使你想隐瞒，总有一日终会有人找到他的，你要让他在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的情况下接手一切吗？”
“可是如果他泯然众人，自然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何必负重前行？你们给的，不一定是他想要的！”
“所以你心中，其实是有决断的不是吗？”百里谨笑着捏了捏她扳起的小脸，“你这护短的性子，看来人就在你在身边？”
连翘怔了一下，也笑了，“想瞒你真是太难了。”
“你知道，我总不会逼你的，自己瞒了我多少事情自己心里有数，”百里谨点了点她心口的部位，手指有意无意触碰到她胸口的伤疤，“你可以多依靠我一点。”
连翘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躲避，又因被百里谨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陈夫人之事她模糊了过程，只讲述了结果，整个描述漏洞百出。
你这不就是在逼我吗？连翘嗫嚅着，沉默着拒绝，半晌才泄气的捶了他一下：“我也欠他一份因果。”
陈将军独子赵璨，得万千宠爱于一身，在风崖关这个赵州军的大本营本根本不可能“走失”，或者被“绑架”的。
三年前，燕王突然带她来到风崖关，还破天荒的允许她在外“抛头露面”，她当时虽然有所怀疑，但是更多的紧张和激动，因为她想，如果能得陈将军庇护，她也许有机会“获救”。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赵璨，六七岁的小娃娃，打扮得像财神座下的小童子，连小奶音都透着一股骄傲劲。
见她独自一人站在街边发呆，小公鸡似的仰着脖子上前就扯着她的衣袖要她蹲下，“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陈将军夫妇公务繁忙，并未跟在他身边，只有几个随从保护，街上的众人也都习以为常，可以说这位小公子是在所有人期待的注视下长大的，在风崖关这一亩三分地上，谁出事他都不可能出事的。
也就是这点松懈和大意，让人钻了空子。
“我就是个诱饵，将赵璨主动吸引过来后，他们制造了一场骚乱，照顾赵璨的下人中有奸细，顺势带着赵璨逃跑，实际上是将他送入虎口。”
骚乱结束后，所有人都以为赵璨已经安全回到将军府，实际上他被秘密送出城，除了叛徒外，赵璨的亲随护卫无一生还。
“我就是个帮凶。”
百里谨抱紧了她，他知道让连翘说出这一切犹如在伤口上再割一刀，可是埋在心里，就是她一辈子的负罪感。
“他们给他下了很重的迷药，也可能是迷晕前遭遇了背叛，看到一众亲随惨死打击太大，高烧了几日，醒来后就前尘尽忘了，这样也好，至少他不会知道他的母亲在逼不得已之下放弃了他。”
连翘接着道，“就在他失踪那晚，禾国偷袭风崖关的同时，燕王派人送去了胁迫信……”
“所以陈将军夫妇以为是禾国派人下的手？调查报告的确说的是那天白天有禾国奸细混入城中引起骚乱，赵璨在骚乱中走失，因为接下来就是守城战，紧接着粮道被劫，一环接一环，让人无暇他顾，赵璨便再也没有找到。”百里谨道。
“所以陈夫人很可能隐瞒了那封胁迫信，如果没有这封信，的确看上去就像不可能发生却发生的走失一样。”连翘道，“我只远远见过站在城墙上的陈夫人，她真的是很坚强的女子。”
“连翘，你也很坚强，虽然你可能不愿意听，但这的确不是你的错，”让连翘充当诱饵，又带她去“见”陈夫人，杀人诛心不过如此，对连翘而言，何异于凌迟，“战前扰乱军心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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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昭禾一战至关重要，风崖关守卫战更是重中之重，即使诱饵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赵璨就是一颗珍贵又脆弱的棋子。”
“是啊，身逢乱世，谁也逃不过，你不知道，大昭国成立那刻，我有多高兴。”泪水无声的浸没了百里谨胸前的衣裳，三年前昭禾之战中受到的那道冰冷箭伤留下的伤口，似乎也滚烫起来。
他并不是为了谁才打的天下，但现在这件事情好像后知后觉的有了更多的意义。
“听闻陈将军战死后，因不知陈夫人身边还有多少奸细，加之赵璨已经失忆，我便将他带回了连家村，这一晃都三年了，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宿命的道路上……等他再大点，我会把真相告知，让他自己选择。”连翘语气复杂。
“你这故事只起了个头，就算是说完了？”百里谨抬起连翘的下巴，这个小姑娘又想耍赖了。
“后面都是些细枝末节，懒得费口舌了。”
“不是细枝末节，那种情况下他必死无疑，但你救了他，救了陈将军夫妇独子，赵州军未来掌舵人，也挽救了我和皇兄不容人的名声，避免了君臣相疑，你说陈夫人是女中豪杰，为人高义，连翘，你也救了很多人，为这个国家做了许多事情，你不能总把这些当成罪孽或是赎罪埋在心里，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们也不公平，”百里谨擦干她眼角的泪，“大昭国不会忘记任何一个英雄，受制于人不是你的错，被胁迫做坏事也不是你的错，你有在很努力的反抗了，你给了很多人弥足珍贵的点拨和勇气。”
“你不相信自己的美好，也该相信你周围围绕的那些愿意为你赴死，努力维护你的人，木棉和池霆是主动求死的。”
连翘睁大眼睛。
“李仲全一直不愿意承认认识李怜儿，他是想隐瞒你曾经在燕王身边的事吧？”
“连家村的人也一直隐瞒你曾经被燕王带走过的事实。”
“那群青楼女子被关在牢里受我盘问，还担心你的病情。”
“连翘，你真的很好，只有把脓挖干净，伤口才能真的好。”
“……不是的，”连翘抱紧百里谨，将脸藏在他怀里，“我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人看法并不能影响我分毫，只有你……”
连翘声音低不可闻：“百里谨，别同情我，别……”
“什么？”最后几个字含糊在连翘嘴里，百里谨觉得那很重要，但是听不清。
连翘只是摇头，“别再追问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好，”伤口总要一点一点处理，既然连她是诱饵，最终救了赵璨都说了，还有什么是比这还“难以启齿”的吗？是有什么是需要他“同情”的吗？百里谨的呼吸都错了一拍，他一把横抱起她，“我不问了，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明日早点起来陪我办公。”
“……”这种时候为什么你还想着办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