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2章(修)
    静檀衣不蔽体,躺在一堆干枯的茅草堆上。

    生产时下身撕裂的剧痛不复存在,但十指上的疼痛要她喘不过气来。

    静檀转动浅棕色的瞳珠,原本染有丹蔻的指甲盖被人拔去,指尖血肉模糊。

    “指挥使要亲审这名女囚,提她出来。”

    话音刚落不久,意识涣散的静檀被两名身形魁梧的锦衣卫抓住胳膊架了起来。

    穿过阴暗潮湿的长廊,进入了一间明亮温暖的值房。

    静檀只觉烛火刺目,睁不开眼。

    那两名锦衣卫将她扔到一张紫檀木大案前,与大案后的锦衣卫指挥使姬乔行礼过后,便退出了这间值房。

    静檀直视姬乔那对含情印灼的桃花眼,他面容清白如玉,眼尾虽未点胭脂,却有两团淡淡的红晕,眉心那点朱砂痣艳得摄人心魄,是个长相冷艳的少年郎。

    姬乔,竟是少年郎?

    静檀尚疑惑不解。

    姬乔启唇问她。

    “疼吗?”

    静檀愣了愣,这两个字,他常在与她欢好后问她,这次听上去却无丝毫勾起她羞容的情欲。

    姬乔目不转睛盯向跪坐在大案前的女囚,饶是她披头散发、脂褪粉残,也掩盖不了她的艳光华色。

    她身上衣裙脏污,但人瞧上去如一轮不可亵渎的皎皎冷月。

    听她不响,姬乔抓起置于案上的长鞭,轻轻一甩,鞭梢落到她右肩上,那处细嫩的皮肉翻转出一朵血花。

    她咬住下唇,下唇渗出的血珠尝起来咸涩。

    “你是哑巴?”姬乔挑眉问她。

    她摇首,有点在状况之外,茫然过后,脑海中的记忆翻涌。

    她应当是……重生回永安三十年了。

    昨夜她在燕子楼上为淮安侯异母弟容钰抚琴,约有五六名刺客冲入琴室内,容钰被刺一剑,血溅三尺,一命呜呼。

    那伙刺客来如一阵风,去如一缕烟。

    刺死容钰的剑,就“哐当”一声,丢在她的琴案边。

    淮安侯府的护卫捉不住那伙刺客,一口咬定是她行刺容钰,请锦衣卫押她下诏狱。

    “大人,妾是冤枉的。”

    “哦?你要为自己辩白,可得有证据。”

    静檀整理纷乱的思绪,她是如何在容钰被行刺一案中脱身的?

    对了,是永安帝头痛,下旨召她入宫抚琴。

    入宫为帝抚琴是假。

    实则是淮安侯容霜向永安帝要了她,并动用可以免除死罪的丹书铁券赦她一命。

    容钰之死,本就是端王为淮安侯容霜特意设下的一个死局。

    她对容霜而言,是故人之女。

    永安十九年,容霜答应过她死去的爹爹,要庇护她的,不会对她见死不救的。

    她前世受端王欺骗,以为容霜因党争而害死她爹爹,容霜会庇护她,是因为他对独孤家有愧,所以她以身入局杀了容霜。

    这一世,她不想再犯傻了。

    “啪——”

    又一鞭落在静檀的左肩上,静檀咬紧下唇,再痛,也倔强地不肯哼唧一声。

    “一直不答复本官,是在想如何诡辩?”

    姬乔只瞧她明艳的小脸,目光不再往她长颈下移。

    她衣衫褴褛,大片雪肤裸露在外,不甚体面。

    “妾自五岁没入教坊司为官妓始,已沦为取悦男人的玩物。妾不善言辞,大人喜欢热情奔放的娘子,故,大人每每幸临教坊司中,不曾点名让妾随侍。但妾倾慕大人已久,大人面前,妾不敢诡辩。”

    高大的身影罩住她瘦弱的身躯。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寒声道:“美则美矣,可惜是昭女。”

    姬乔是教坊司中常客。

    静檀知他底细,他是魏王第六子,十岁出质大昭,明面上装成放荡不羁的草包一个。

    想他前面四位出质大昭的兄长,没有一个长命的。

    唯有他,平平安安活到及冠,还颇得永安帝青睐。

    他每回来教坊司中,只要魏女相陪。

    “姬世子来京,曾夸过妾之容色,魏女中无人可及。”

    静檀仰首望姬乔,眼波流转间,荡漾勾魂蚀骨滋味儿。

    宽掌贴在她后颈上,烫。

    他贴上来的唇,更烫。

    唇齿纠缠,鼻息交互。

    她鼓胀的胸脯起伏不定。

    他爱与他长兄姬世子元一争高低。

    这湿润绵长的一吻,满是他负气的意味。

    她喘不过气来,出自本能想要奋力推开他。

    他放她喘息,轻笑道:“不光不善言辞,嘴上功夫都不善啊。”

    她回吻得青涩,显然想极力装作老成模样,却失败了。

    “礼部陈尚书是妾亡父同窗,有他庇护妾,妾不必逢迎客人到如此地步。”静檀故意露了怯懦,方才那一吻,也是她故意装出青涩模样。

    “你是何人之女?”

    “前内阁首辅,是妾的亡父。妾复姓独孤。”

    “你亡父为官清正廉洁,我信你不会诡辩。”

    姬乔的声色温柔起来,他踱步回大案后拿起座上的玄色大氅披在静檀身上,满目怜惜。

    “方才是乔冒犯,请娘子见谅。”

    “入了教坊司的娘子都成了无姓之人,大人不识妾,妾不怪大人。”

    姬乔回身去柜子前翻找给她治鞭伤的特效金疮药。

    “你唤我六哥吧。不必担惊受怕,六哥救你。”

    “妾不敢,大人如霜如雪,妾与大人攀亲,恐污大人声名。”

    “方才又为何激我亲近于你?”

    “妾想活命。”

    “不喊六哥,割你舌头。我认你当干妹妹,在我心里,你与魏女无异。”

    姬乔见她仍跪坐于地上,小小一团缩在大氅中,猜她年纪约莫不大,像只可怜的小雀。

    “腿麻了?”

    “是。”

    他展臂捞起她,似将一朵艳丽的软云放到矮榻上,见她身上的伤势,问道:“疼也不哭么?”

    “从前不敢哭,妾一哭,教坊司里的妈妈们便不给妾进米水。后来妾的身子骨长开了,可以耐住药性了,吃了能使人双目干涩的药,哭不出来。”

    姬乔心中酸涩万分,他母亲亦是教坊司官妓出身。

    母亲不是父王最喜欢的侍妾,他也不是父王最喜欢的孩子。

    对她越发怜悯。

    “你今夜好好想一想,出了诏狱,回教坊司?还是跟着我?”姬乔已存下救她的念头。

    “妾回教坊司,不敢拖累六哥。”

    静檀习惯了唤他“六哥”,前世认他做义兄,并没有这么早的。

    “妾身不由己。”

    “你多大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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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姬乔方才瞥见她玉臂上的守宫砂尚在,明晰她是一尾专门养给掌权者“吃”的小鱼,却未猜出她背后的主子是谁?太子?端王?或是宫中哪位贵人?

    有锦衣卫在外叩门道:“指挥使,司礼监郭掌印来宣陛下口谕。”

    *

    永安三十年的这场冬雪下得可真大。

    朱墙白雪,连绵不尽。

    被押送进宫的静檀熟悉大内的每一处宫室,给她引路的小黄门嘱咐她不要四处张望,恐冲撞了宫中贵人,静檀在心中默念方才走过的几道宫门,估摸还有多久到永安帝居住的乾清宫。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今夜不止发生了赐婚一事,东宫刚满月的皇太孙遇刺身亡,也在这一夜。

    静檀忽而想起她前世死前听到的那一声婴啼,不知道她拼死生下的孩儿长什么模样。

    便是这一出神,静檀踩到了身前小黄门的袍角。

    小黄门回身狠狠拧了静檀的胳膊一下,本想打她脸的,但顾忌她要面圣。

    “慌脚鸡样的成什么体统!你这小婊子!赶着去死么?”

    “你夜里被老祖宗派了这么一桩苦差事,心里有气,也别往这位娘子身上乱撒。”

    另一位稍年长的宦官帮静檀说话,塞了一角银子给那小黄门。

    “司礼监那里的牌局开了,你去伺候你干爹,这桩差事我一个人也当得。”

    “算你小子识相,你一个人去陛下面前露脸,拿什么谢我?”那小黄门占了便宜还不知足。

    “这个月我替你上值。”

    “一个月不够,得两个月。”

    “两个月就两个月。”

    目送那小黄门离去,这稍年长的宦官替静檀背负琴囊。

    “殿下心疼娘子,几次三番要去诏狱救出娘子,还好有孙先生拦住了殿下。”

    “李嘉,我没有供出殿下。”

    静檀与李嘉相熟,前世她并未听出李嘉的话有什么不妥,而今仔细品咂滋味,端王是君,孙阁老是臣,就算孙阁老是端王的老师,端王执意要到诏狱救她,孙阁老怎么拦得住端王呢。

    这一年,端王还没对她动真心,只当她是一颗棋子。

    李嘉惯会看人眼色、听人口风,隐隐察觉出静檀对端王殿下有疑。

    “娘子莫要多心,殿下遣奴婢来是照看娘子,殿下没有旁的意思。”

    “李嘉,你回清波殿告诉殿下,妾在诏狱受了指挥使的照拂,指挥使喜妾口脂香甜,这都是殿下送妾那盒琉璃胭脂的功劳,免妾少受许多皮肉之苦。”

    “娘子……又在和殿下置气了……”

    李嘉忙从袖中摸出端王要他转交给静檀的紫鸾钗。

    静檀低首瞥了一眼那磨得异常锋利的钗尖,没有接过这紫鸾钗。

    “李嘉,请替我转告殿下,妾不及未来端王妃万分之一温婉,卑贱之人,不敢受殿下垂爱。”

    疯了!她肯定是疯了!

    这让他怎么回清波殿向端王殿下交差。

    李嘉不甚跌落手里的宫灯,琉璃灯罩碎在雪地里,毫无征兆,一如独孤娘子与殿下突然间所生的嫌隙。

    “李嘉,你这灯跌得刚刚好,前面就是乾清宫了。从前殿下是为我引路的明灯,今夜一过,我另有一盏明灯引路。”

    静檀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的第一任夫君——容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