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接通的第一秒, 阿努什卡先看菲特的指甲。
菲特的指甲和上一次误触视频里的一样,修剪整齐,圆润光滑。
也许是菲特说的疗养起效了, 比起上一次, 他的甲盖不再苍白无血色,
上一次的误触视讯, 阿努什卡只看到菲特一截弯曲的指尖、三分之一手背、并没有看到整只手掌的全貌。
那时他的心神被视讯里传递出的信息占据, 过量的血、无处不在的蜂鸣尖哨和子弹狂潮、几近扭曲的尖叫。
阿努什卡很少回忆那一幕,那一幕令他辗转难眠。
现在他看到手的全貌了,噩梦里满是鲜血的手像被光驱散的阴影,血腥印象被覆盖, 菲特的手变成现在视频里的样子。
菲特的手很…好看。
阿努什卡从未觉得谁的手好看。
军雌的手大部分骨节明显。
指关节粗, 指节长,指头有点像鹰隼的指,保留人形的同时具备兽形的捕捉力。
阿努什卡也认识不少亚雌军.官, 但他对亚雌军.官的手没印象。
大家在军部都会佩戴制式手套。
亚雌军.官是为遮掩发育色素囊带来的皮肤瘢痕, 雌虫军.官则是遮掩偏畸形的骨节。
菲特的手指也不像阿努什卡见过的雄虫阁下。
阿努什卡都不知为何脑中突然跳进阁下的手来对比。
阁下们的手洁净雪白, 手背没有明显的血管, 手指纤细,指头圆圆,握手时绵软如一团蓬松的棉花。
阁下们留指甲会多留出一寸,修剪成微尖的样式,让手指看上去更修长优雅。
阿努什卡申请约会的范围在高等C-B级区间, 这类阁下的手指有的骨节也明显, 有的手指短,有的指型不够直。
骨节明显和指型劣势的阁下习惯戴手套。
手指短的阁下会留更长的指甲。
但菲特的手和阿努什卡记忆里见过的所有虫都不一样。
菲特的手指长且直,指关节不大不小, 手指骨根根均匀,指甲修剪到贴肉。
和阿努什卡见识过所有虫的手部对比,菲特的手指朴素干净,手部线条的弧度却令他条件反射地想起花的枝茎。
百合、紫罗兰、郁金香。
柔和、优雅、美丽。大自然将“美丽”的一部分法则变成鲜花,点缀在花瓣与枝条上,鲜花就此成为世俗礼仪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阿努什卡还能申请约会时,他每一次约会都会带花,所有约定俗成的约会规矩里,雌虫见到阁下的第一面,需送上新鲜带露珠的花与赞美词。
送花之于一场约会,不过是社交礼仪里的一声“你好”。因为太过普遍,阿努什卡从不觉得鲜花有什么魔力能让阁下微笑。
只是一种过季腐烂、浪费钱、还不持久的装饰物而已。
可现在,时隔多年,阿努什卡突然被鲜花的魅力击中。
明明菲特没有留长指甲来装饰手部,他还是如此自然地想到花枝。
被攥紧心脏的感觉令阿努什卡耳朵发热。
他猛地移开视线,心中自我唾弃的“别那么没出息”都还没想完整,就瞧见菲特手腕外侧的红痣。
阿努什卡:“……”
美的法则毫不讲理又锤了一下阿努什卡的脑袋,令他头晕目眩。
…
分钟后。
菲特的轻声询问透过麦克风传递出来。
阿努什卡回神的0.5秒,想起来打视频是一个冲动上脑的莽撞决定,激动的攻击,一次以为一定会失败的发泄。
他根本没想过菲特会接这个视频。
但菲特就是接了。
接了,静静等待他回神。
…等等,他现在是在看我吧?
…
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阿努什卡的瞳仁紧缩成一个针点。
一整天没睡觉,早上带训,出任务,中午回来休整,出任务,晚上回来随便洗了个脸,套上军装去开猫眼的会议。回宿舍,加班加点联系旧友,做事中途抽了半包烟。
精神状态:暴躁且凶神恶煞。
外貌:眼睛里有血丝,头发没吹造型。最近很忙,没时间剪头发,金发有点长了,回宿舍加班图省事,随便用两个图书夹把金发夹在耳后。
身体:上身穿着一条无袖的黑色紧身背心,白天执外勤受伤,伤口被军医用医疗钉缝成一条线,现在锁骨到左边手臂有一条蜈蚣状伤口,狰狞又丑陋。
表现:叼着烟发呆分钟,回神以后烟还掉了。
总结:此形象值得猫眼和法庭颁布一个永黑贴条。
阿努什卡:……
两个想法在这一秒闯进他脑中。
一个来自几分钟前的语音条:“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样子,和官网上的毕业证完全不一样。”
一个来自高速冲浪看过的书粉语录:“抢不到《室友》典藏版,死了算了。”
阿努什卡回过神的第秒,捡起差点砸烂的智脑环,放到桌子上,调整位置把摄像头对准办公室的墙。
他单膝跪在书桌下藏住身形,暴力扯下脑袋上的图书夹,随下来的还有几小把金发。制服外套、衬衣、领带手套…草!在隔壁卧室!
阿努什卡一边扒拉自己的金发,往后耙梳,一边把耳机摘下来,抬手“咚!”地一声放到书桌上,放进摄像头范围。
“摘了。”
阿努什卡的兵荒马乱在时寸瑾视角里像一幕情景喜剧。
发呆的金发雌虫突然丢掉智脑。
智脑镜头颠簸,一只手捡起智脑,智脑晃了几秒,被摆到桌面。
新拍摄的入镜画面只有满是资料文件夹的书桌、挂着兽牙壁件和长枪的白墙。
1秒后,书桌下方突然伸出一只握成拳头的手,手“咚”的一声砸在桌面上,丢下一个被捏歪的蓝牙耳机,又缩回拍摄不到的书桌下方。
随后,镜头里传出正剧电影才会有的魅力男声。
时寸瑾:……
槽点太多,反差太大,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评价。
但,一阵无言的乐像小鱼一样游进他的心里。
几小时前分析过的原著影子在时寸瑾脑中短暂淡去。
变成阿努什卡现在的样子。
气势汹汹、勇猛进击,但只是被回应一下,就蹲到桌子底下沉默。
…
漫游者基地。
桌子底下。
阿努什卡听到智脑环麦克风传出的呼吸声变了。
菲特在笑。
笑声很轻,似乎礼节性地压了一下,连带呼吸声有点颤。
阿努什卡耙头发暂停,开始揉耳朵,手掌一会儿捂着,一会儿又松开捏着发热的耳垂,遮遮掩掩的,就是不伸手指去堵耳朵眼。
漫游者的智脑是顶配,阿努什卡的办公室隔音也是顶配。
菲特的笑声仿佛贴在他的耳边轻轻鸣动,阿努什卡单膝蹲跪在地上,身体像被施展石化魔咒,忘记要悄悄去卧室换衣服,沉默地蹲在原地,听菲特的呼吸和笑声。
还没等阿努什卡想好措辞,菲特就说话了。
“是我太突然,让你措手不及,不好意思。”
这道声音温和如水:“我的兄弟在家也像你这样,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好。”
“之前拒绝你的见面,答应知识公司的嘉年华邀请,并非区别看待。”
“我不会亲自去往嘉年华,全息投影也不会采用本尊真相。”
“但我觉得只是文字告知你这些,你不会相信,也不够真诚。”
“所以我选择申请一次视频通讯,让你有个辩证的认知。”
“不过,请原谅。”
这道温和的声音诉说隐晦的避让,也是如此真诚:“我并不想在网络上留存私密印象讯息。我与胡蜂军团和法庭谈话时,也仅露出一双手用于签合同确保是本虫在位。”
“你需要我动手写一下你的名字吗?”
…
黑盾。
卧室。
时寸瑾静静等待十分钟,智脑环那一头才传出一声回应。
“…抱歉。”
就是镜头还是没人出现,仿佛镜头里的书桌长嘴了。
时寸瑾没能马上领悟阿努什卡道歉的意思。
他疑问:“为了什么?”
张嘴的书桌声音低磁好听:“…一切。”
时寸瑾:……
文字工作者之素材脑突然运转。
21世纪有名有姓的爱情电影、爱情剧、苦情剧经典台词呼啸而来。
[你疯了吗!你真的要这样做吗?为了什么?值得吗??]
[为了我和她的一切,值得。]
时寸瑾摇摇头,把脑中爱情素材清理掉。
真是半夜糖水喝多,乱七八糟。
智脑环里的书桌还在讲话:“我没有强迫你留影的想法。”
书桌沉默一会,声音变得干巴巴:“…我没想到你会同意视讯。”
…
漫游者基地。
书桌底下。
阿努什卡听见菲特又笑了。
他面无表情,心狠手辣,手指耙在金发里,狠狠摁住自己乱颤的触须!
这道温柔的声音轻问:“打视讯是在表达不高兴吗?”
阿努什卡盯着地板:“…很不高兴。”
…
黑盾。
卧室。
时寸瑾对着麦克风说:“好吧,互相意外,我们扯平了?”
视频里的书桌安静了一会儿,出声:“…我要请你看的样子不是现在这样的。”
“请你等我五分钟,我去整理一下。”
时寸瑾看了眼时间,他明天还有很多消耗精力的事,于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已经有点晚…”
智脑环里的书桌冒出一点金发顶,飞速打断菲特施法:“扯不平。”
菲特:“…什么?”
书桌:“你说你要梳理我们的关系,可你都没见过我真正…”此话突然重音:“…的可靠形象。”
“分析战术,研究军阵与创新都需要多方面的信息收集,你连我真正的样子…”重音:“都没见过,你要怎么梳理分析?”
“你这种分析迟早错误。”书桌底下的声音突然语速加快,变得有攻击性。
下一秒,低沉声音又突然消失。
又几秒,书桌底下才传出话来:“…你就等我,我很快整理好自己,分钟。”
智脑环里的菲特没说话。
于是书桌下又传出声音:“两分钟,可以吗。”
智脑环响了。
那道温和声音说:“十五分钟,好好洗个澡。不要急,我等你。”
…
黑盾。
卧室。
时寸瑾话音刚落,智脑环里又传出一声巨大声响!
午夜卧室安静,这声巨响惊得时寸瑾下意识攥了一下毛绒毯子。
只见智脑环视频里,钢制的书桌突然凸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随即麦克风里传出一声闷哼。
书桌边一闪而过阿努什卡面无表情的脸。
金发起来半秒不到,金发又下去了。
时寸瑾:……
不是,你怎么在自己办公室里还能撞到头啊??
蹲太久忘记自己脑袋上还有个桌子了吗??
时寸瑾被书桌被撞凸起和阿努什卡闪现出现、闪现消失的连环操作晃愣了。
随后他追问几声:“阿努什卡?头晕吗?有没有流血?卧室有药箱吗?”
…
但和时寸瑾想的不一样,阿努什卡不是忘记脑袋上还有个桌子。
他是激动地撞了一下,不是很痛,刚半站起来,就见智脑视频里菲特的手抖了一下。
那十根手指轻攥着深色的毛毯,五指合拢又舒开,令阿努什卡一霎回忆起某种只在午夜盛开的花。
纯白的花苞像合拢的圆月,花瓣绽放时又如一千瓣月牙。
阿努什卡很突然地就想起,自己好像有一件类似到九成像的毛毡大斗篷。不是军制的,是他自己定做的过冬衣里的一件。
阿努什卡偶尔会在假期去一些季候特殊的星球旅行,有的星球常年落雪,终日极地。他的毛毡斗篷就是那时候做的,某种陆生异兽的皮毛,短绒,深色。
…和菲特手里的毛毯像极了。
那一千瓣月牙落在毛绒毯上,轻轻攥着绒毛,复又松开,干净的指尖勾进绒里,摁着,握着,把绒毛捏在手中。
…
阿努什卡被这一幕冲击到有2秒钟都听到了白噪音。
噪音——而过,菲特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阿努什卡,阿努什卡?”
“我没事。”阿努什卡应一声,又应一声:“…头没事,没流血,卧室有药箱。我去洗澡。”
…
黑盾。
卧室。
时寸瑾看着视频,半天没见到金发再从书桌边探出来。
但不一会儿,他突然听到视频里传来一声关门的声音。
“…”
时寸瑾往后一靠,压在腰枕上,看着床顶,深呼吸一下,才把忍不住的笑意化为呼吸吹出去。
阿努什卡到底是蹲着过去开了办公室的门,还是从书桌底下钻到智脑摄像头后面,站起身去开门的?
等待的过程,时寸瑾翻出系统里的人设卡。
阿努什卡的人设卡进度90%,卡面只有脸仍被黑影笼罩。
时寸瑾重看这张华服与荣誉满身的人设卡,无面的凶神有了一张只有他看过的脸。
视频刚接通的那分钟,时寸瑾看到一个年轻、满脸烦躁、头发乱夹的年轻虫。
很英俊。
21世纪时常有百年难得一遇的天降美人,千年才出的xx期时代之花,xx时代最能打的十位xx明星等剪辑向视频。
时寸瑾看过许多经典电影,他也不得不承认,视讯接通的第一秒,阿努什卡的英俊闪了他一下。
视频里的阿努什卡没有人设卡里那么有气势,但很真实。
头发乱夹,触须直立,穿着黑背心,身上有很铁血的伤疤,书桌乱糟糟的,手里拿着烟盒,牙齿乱咬烟蒂,眉头皱紧。
在意识到视讯接通的那刻,异色瞳转过来,里面的烦躁和戾气如烟云一样消失了。
他怔愣地看着摄像头,毫无防备,又那么突然地专注起来。
在原著中被称赞过的异色瞳,瞳仁从圆点变成针状。
呆滞又专注,灵魂都飞走了的样子。
…
时寸瑾想到此,又深呼吸一下,笑声静静消失在空气里。
他举起手看了看,最后找到原因。
时寸瑾看着自己的痣,轻声说:“…真纯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