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赠药
    陆冬至一路追到太平坊的坊门才把露微拦住,距离虽没多远,人已急得满头冒汗,喘吁吁就道:

    “哎呀!你不知道,我跟他认识十几年了,他从小就这样,认准了就直来直去的,心却不坏,你就多担待几分,别生气了。”

    露微是一时之气,并不想去深究谢探微的为人,又见陆冬至一直态度诚恳,便也好言回道:“我其实无所谓,就事论事而已。不过,你们这样的身份,以后还是不要同我来往的好。”

    陆冬至既能追出来,又哪里只是想替谢探微道歉,忙道:“你不想理他就算了,他是伯府长子,母亲还是个郡主,自是身份悬殊。可我就是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武候,出身边州,自小是孤儿,还不如你呢!我就是很佩服你,觉得你聪明又讲义气,想交你这个朋友。”

    这么听来,谢探微的脾性倒也能说得通了,可露微说的“身份”并不是指“出身”,可惜陆冬至没这个慧根,“罢了,随你。”

    陆冬至立马露出了一口白牙:“那我以后就叫你阿月吧!阿月,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倒也不必。”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露微招架不住,“男女有别,不太方便吧。”

    陆冬至心思单纯,倒没想着这一点,“那就下次聊吧,我还听说了一些杜家的事,本来想边走边说给你取笑的,嘿嘿!”

    依照杜家现在的情况,还能有什么趣事吗?露微突然有些心痒:“天时尚早,你不然先随便讲两句?”

    陆冬至今日原是休假,更不赶时间,便立马来了劲头,“你不是说他那夫人善妒吗?可如今杜家没了官,不仅荣华富贵没她的份,连名分都没了!”

    “杜石羽还有闲心休妻?!”

    “是啊,要不说好笑呢,如今他家都成了整个咸京的笑话了。夫妻两个命里犯冲,冲得一份家业都没了。听说他夫人被休之后也只能寄居佛寺,在别处都抬不起头来。”

    露微可一点都笑不出来,“这哪里好笑了?她固然是脾性不好,却是杜石羽不忠在先,这世上的规矩真奇怪得很!多的是惩罚女人的方法,却不需要男人付出多少代价!”

    “阿月,你这是……怎么了啊?”

    露微泄了口气,扭过脸,抱起手,“没怎么,你可以回去了。”

    陆冬至挠了挠头,虽不懂,却也不敢再惹露微,“好吧,那你路上——嗳?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冬至说着正要回头,眼睛才一转,竟看谢探微笔直地站在坊门之下。自然,露微也随后看见了。

    谢探微略显迟滞,先向陆冬至投了个眼神。陆冬至常常见他的眼色行事,早已轻车熟路,此刻眉毛一挑,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憋着笑跑走了。

    “谢中候还有何贵干?”露微也感到意外,但这人的神色与先前很不同,一时也捉摸不透。

    谢探微上前了两步,忽然两臂一展,竟深揖了一个大礼,“卫娘子,谢某方才言语不周,特来向你道歉。”

    “你干嘛呀!!”露微惊得一跳脚,险些要喊救命,这人还真是——让人词穷!

    谢探微直起身来还是一脸郑重,仿佛有满腹的话要说,又顿了顿,从身上摸出一个白瓷小瓶,“你的额头也是那天弄伤的吗?看上去有些红肿,应该及为治疗。”

    露微屏着气息,生怕谢探微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可他又正常了,且过于正常,“多谢,已经快好了。”

    谢探微轻摇头,“天气渐热,若不及时治疗,伤口溃烂恶变,有时是要命的,行伍之中常有此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说着,他将握在掌心的白瓷瓶递了过去:

    “这是太医署专供咸京诸卫的金疮药,听说是一位叫姚宜苏的医官负责调配的,这位医官颇善治疗外伤,药效很是不错。你收下,一日两次外敷伤处便可。”

    露微一时失神。

    正如谢探微所言,姚家一脉相传,除了妇产女科,最擅治的便是外伤。露微见过姚宜苏从阎王手里抢回小泽兰的命,却从未在被责罚得血痕累累时,见过他的金疮药。

    第一次见,竟是谢探微给的。

    “既是军中专用,必是专治刀剑之伤,我这个实在不至于。多谢你的好意。”她现在也不需要了。

    谢探微并未收回,也把露微脸上的黯淡之色看在了眼里,“卫娘子,你有什么为难之事吗?若方便告知,我一定尽力相助。”

    露微到这时才觉察,原来谢探微也是个细心之人,她之前是有些武断了,“我帮了你,所以你也要帮我一次?我无事,你多虑了。”她笑着说,“既然陆冬至都叫我阿月了,你也别见外了。”

    她决定从今天起牢牢记住这个假名字。

    谢探微其实也听见陆冬至这么叫了,想了想,一点头,神色变得自然起来,“我和他所在的列队负责咸京西向的昼夜巡警,五日一休,若你有事,可按此找我。”

    城西就是延寿坊一带,赵家所在的崇贤坊也在那一片,露微心里有数了,“我记下了。”

    ……

    申时过后,夕阳渐晚,宵禁的鼓声顺时传来,一个绿袍的年轻官员骑着马在街道之间穿行,马蹄声与鼓声相契,笃笃然,最终一齐停下。年轻官员下了马,面前一座高大的门楼上端正缀了两个大字:姚府。原来,这郎君正是姚家的长公子,姚宜苏。

    “阿郎回来了!”一个阍房小奴快步迎了出来。

    姚宜苏将马鞭递过去,整了整衣冠,边问:“母亲的身体好些了吗?能否起身说话?”

    “阿郎下的药方管用着呢,老夫人已无大碍,午前还到花园逛了逛。”

    姚宜苏慢步上阶,正要说什么,却见门楼下站着几个小婢,每人手里都捧着布料,“那是怎么回事?”

    小奴很快回道:“小娘子生辰将至,二夫人选了衣料要给她做衣裳,阿郎到之前店家刚送来的。”

    姚宜苏沉吟了片刻,脚步直往华氏院中而去。自从南方巡疗回来,他便从未主动去看过母亲,华氏病了几次,他也只是尽到医者之份,母子间并无深谈。

    到时,华氏正在用饭,一见儿子官服未脱便来了,很是高兴,忙叫婢女添了副碗筷。然而,姚宜苏并不去同席,见礼之后只坐在了堂侧的杌凳上。

    “大郎,你这是何故?”华氏脸上笑容一时都收了,“难不成你见我好了,又要来气我?”

    姚宜苏端坐着,目光平视,“母亲的病原无大碍,但若长久思虑过甚,心气不平,迟早还是会伤身的。”

    “为娘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兄弟。”华氏皱眉摇头,目光又透出一丝不屑,“你不是一向嫌恶那贱妇吗?为何出了趟远门竟变了?”

    “儿子上回还没说清楚吗?”姚宜苏声音低沉,眼睛缓缓转对华氏,“我与露微是结发夫妻,六礼齐备,明媒正聘,便是要离,也须拜过宗祠,请族中长辈为证。可母亲却趁我不在,擅自驱逐,我是不会承认的。”

    华氏冷冷一笑,端足了身架,“请族中长辈作证有何难?如今贱妇早已离家,阖族上下又有谁会承认她?大郎,做娘的是不会害你的,依我姚家的名望和你现在的官声,想要什么样的千金淑女没有?为娘明日就可以去请媒……”

    “你敢!”姚宜苏猛一挥手打断了华氏,声高如惊雷,“母亲为我做得太多了,也错得太多了!许多事是我给母亲留着颜面,若一日宣扬出去,姚家还有什么名望,我还有什么官声!!”

    华氏愕然失语,眼前的儿子满面狠厉,竟像是被恶鬼缠了身,她一点都认不得了。

    “看来母亲是不记得了,我今日就替母亲数上一数。”姚宜苏目光越发凌厉,站起身直视着华氏:

    “两年多前,我应酬酒醉宿在书房,是你让润娘穿着紫衫来服侍我,所备的茶水中还添加了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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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润娘难产,我虽备职宫中,却并非不能传话,你却只怕我分心失职,见罪于陛下,不让小奴通传,以致润娘力竭血尽而亡;数月前,我在途中寄信与露微,你却拦截损毁,致我夫妻情断!母亲啊,你真是好厉害的手段!”

    华氏的面孔已无血色,浑身发颤地跌在地上。

    姚宜苏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只示意小婢将华氏扶起来。可华氏瘫软得如同烂泥,根本支不起身子。

    “母亲,你常年深居简出,一定不知外头的情形,近日可发生了一件大事。堂堂从三品的京兆尹,就因为蓄养私娼,被他的悍妻发觉,闹得朝野皆知,惊动了陛下,于是便被罢免了官职。”

    姚宜苏顿了顿,走到华氏身前蹲了下来,亲手相扶,“当今陛下极看重官吏的私德,选官用人无不考察,但有治家不严甚至违律者,亦无不重罚。所以母亲以为,若我姚家的这些事也传到了陛下耳中,陛下可会厚赏于我呢?”

    华氏的目光变得浑浊,眼珠僵硬地偶一转动,终究也没再说出一句话。

    “老夫人年事已高,今后安居养息为宜,家中诸事暂付二夫人决断,任何人不得来打搅。”

    留下这话,姚宜苏便拂袖而去。院外早有一个随从等候着,见他出来便上前禀报道:

    “阿郎,还是没找到。按道理,大夫人孤身上路脚程不快,就算早走了一个月,我们的人都是骑快马,沿着官道一路向南,也应该能追上。小奴觉得,会不会……”

    姚宜苏思忖着道:“你是说,她有可能还在京中?”

    随从点头道:“零陵路途遥远,没有三五个月走不到,或许大夫人也知困难,并没有追过去。”

    “那便继续找,分两路找,但动作轻些,小心行事,就算见到她也不要一时惊动。”

    “小奴明白,必第一时间告知阿郎。”

    ……

    谢探微自小有夜读的习惯,除了行军打仗时顾不上,平时若不翻上几卷便无法入眠。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书拿在手里干瞪眼,心就是静不下来。

    他索性丢了书卷,准备到院里练剑,可才提着长剑推开房门,眼前突然升起一个果盘,有青梅有樱桃,红绿相间堆成了小山。他无奈一叹,眼往下看:

    “陆冬至,你几岁了?”

    陆冬至嘻嘻一笑,这才直起身子,“我睡不着,看你这里也没熄灯便来瞧瞧。别生气,我又不是空手来的。”

    谢探微才不稀罕这盘果子,转回屋里放了剑。陆冬至自也跟进来,轻车熟路地坐到书案前,分出一半果子放在了茶盘里。

    “对了,你和阿月后来说什么了?没说我坏话吧?”陆冬至边吃边说。

    谢探微不料他张口就提这个,愣了下,“这话该问你,你都说我什么了?”

    其实,陆冬至的一番发言有七八成都被谢探微听见了,关键之处一个字也没落下。

    “我就跟她解释了一下,说你脾气直,说你出身好,然后没了,没说你坏话!”陆冬至还是埋头吃,既没看谢探微的脸色,也没觉察他话里的意思。

    你倒是实诚——谢探微心里默道。

    “以后不要随便和人提我的出身,没什么好说的。我和你一样,就是个边将出身的武官。”

    陆冬至只是满口应声,“好好好,阿月现在也不算是外人了,我以后不出去乱说就是了。”

    谢探微没再说话,倚靠在窗边,眼睛望着天幕一弯弦月。

    陆冬至许久不闻回声,总算抬头看了一眼,却又一叹:“你啊,有时候就是太别扭。你若实在不想把阿月当朋友就别勉强,人家也未必有多介意啊。”

    “谁……谁说的?我没,没勉强!”谢探微突然结巴了。

    “那你在纠结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难道只是剑瘾犯了?”

    谢探微也有被陆冬至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