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跟父亲离开将军府时才弄清楚,陪父亲同来人中,除了晏令白,还有内官丁仁成,他们都是奉了天子的旨意。赵家经历的劫难总算是到此为止了。
回到从小长大的家,露微睡了一个无比踏实的觉,一夜无梦,日上三竿才醒来。坐在妆台前,为她理妆的不再只是雪信、丹渥,还多了曾经跟随母亲宋容的侍娘,乔晴霞。
“乔娘,你才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该多歇几日。”
乔晴霞看着铜镜中的露微,渐渐笑中带泪,“再远也不及你受的苦,若夫人泉下有知,如今不知该为你高兴还是伤心。”
“自然是该高兴,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露微回忆起来,母亲病重时最担心的,也不过就是赵家再无人庇护她。而现在是父亲亲口对她说,不是将她嫁出去了就不再管她,只是诸多牵扯造成了诸多误会。
乔晴霞点点头,为露微最后系上发带,完成了梳妆,“娘子容貌与夫人年轻时颇相像,都是美人呢。”
露微倒从没细论过自己的相貌,对着镜子笑笑,心里却更有一件要紧事要办,“乔娘,我要出门,帮我备车吧。”
“外头的雪还没化完,你脚上还有伤,急着去哪儿啊?”乔晴霞不解,却一见,旁边的丹渥抿嘴忍笑,早和露微对上了暗号。
可是,也没等再问,方才出去倒水的雪信回来了,站下来便惊怪道:“家翁在前头发了好大的火,说要赶大郎他们走呢!”
“什么?!”
赵维贞远道归来还不及调养就动怒,这不得不让露微担心。而且,父亲动怒的原因也不必猜,肯定是为赵启英多年来的作为。
……
“你如今既已入仕,成家立业,也早该自立门户,就去吧,以后自问前程,不必再进这个门!”
赵维贞对着跪在堂下的儿子肃然抛下一句话,声音虽不高,分量却极重。赵维贞只有赵启英一个孩子,而瘫坐在一旁的还有赵启英的妻儿,便是要将唯一的一支血脉都断绝之意。
“父亲竟要驱逐儿子么?!”赵启英一脸难以置信,指着后院的方向,额上冒出青筋,“就为了那个根本不是赵家人的野丫头?”
赵维贞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是赵家人,但你可曾将我的话听进去半分?这些年你都背着为父做了什么?!”
赵启英自宋容母女进门时便十分嫌恶,而赵维贞既给了母女名分,便是不容家中乱议论。但赵启英不仅将露微的身世弄得赵家上下皆知,还在露微婚宴之际,佯装醉酒,有意胡言,又将事情宣扬到了姚家。
若姚家不知这段旧事,就算姚宜苏无情,露微也能安然度日,不至被华氏贬低凌辱。这便是露微三年不幸的源头。后来,赵启英之妻朱氏因打听得姚宜苏有个旧情人舒青要,便又故意传到了露微面前,致使露微心中痛苦又加了一层。
而朱氏正是赵启英母亲娘家的侄女,与赵启英是青梅竹马,从来一心向着姑母和丈夫,凡遇事都不问青红皂白。于是,夫妻间互相纵容,又仗着赵维贞早年不问内政,自是趁风得便,害人不浅。
“难道我不该恨她?”赵启英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完全不再遮掩自己多年的苦恨,“就是因她母女进门,我娘才会病情加重,或者我更该怪父亲薄情,逼死了自己的嫡妻?!”
“你——”
赵维贞的怒火被这句话彻底引燃,而正要扬起家法之际,露微赶到了,一把就夺去了父亲手中的竹尺。
“父亲息怒!”
看到露微,赵维贞立时满心不忍,泄了口气,又不愿轻易放过,“微微,你回房去,这里自有为父做主!”
露微只是一笑摇头,将竹尺交给身后跟来的乔娘,转对堂下,将一家三口挨个看过,目光停在朱氏怀中七岁的赵澈身上。诗礼门第,七岁的男孩早已开蒙读书,也已能够晓事,不知父母怎样教导,但露微没从孩子眼中看到憎恶之意。
“小姑姑。”
果然,孩子和在城门时一样,认她。即使叫完这一声,又被朱氏强行扭过了头。而朱氏虽不言一语,表情态度都和赵启英一样。
“阿兄,长嫂。”露微在他们面前蹲了下来,一直到平视孩子的视角,“你们做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多年来,我也一直误会着赵家的态度。我是人,人都会有爱憎,可爱憎不能是无理的。”
“你有什么理?”赵启英嘲讽一笑,“你难道是想说,宋氏在我母亲过世后代理家事,对赵家有恩?”
“难道没有吗?虽然我娘不这么认为,可苦劳也是劳,有劳便有恩。”露微还给他一个轻笑,“她直到去世前都在说自己欠赵家的债还不了,这里头都是对你的愧。她能理解你少年丧母的伤心,也为自己占着主母的身份而痛苦。因为她身为母亲,也很自私地想要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赵启英的眼中有过一丝惊诧,却很快消弭:“不管你怎么辩解,你母女都是来历不明的,你从来都不是堂堂正正!”
“你住嘴!”
赵维贞无法忍看,拉起露微要再行家法,却又被拦下。露微将父亲扶去坐下,示意乔氏看护,很快又转回了赵启英跟前。她觉得,今天正是一鼓作气说清楚好机会。
“阿兄二十二岁就春闱得中了进士,足可以称是读书人的典范,可实在却是不明理的。”话对着赵启英,露微的眼睛却是看着赵澈,浅浅示以安慰。
“为人父母想要竭尽所能给子女庇护,这是天经地义,你没有资格批判我娘的慈母之心。更重要的是,她并非不择手段而为我讨名分,可你却抛了读书人的气节,不择手段地报你的无理之仇。君子乐得其道而小人乐得其欲,试问,阿兄此举,是行君子之道,还是泄小人之欲呢?”
露微从一开始就不是想像父亲一样问罪赵启英,她的心里只是不屑。她又作一笑,“依我看,阿兄不过是‘所谓君子,更胜小人’。”
赵启英唯有切齿之声,却再也无言反驳。
“父亲莫怪,我还有最后一些话。”露微一转身,忽然向赵维贞跪下了,“我若不客气地论起来,赵家能平安,我也算出了力的。可我彼时自身飘零,也是完全可以不管的。但我忘不了阿娘的遗言,想要还了欠赵家的债。所以如今,我母女都不欠阿兄的。唯有父亲,养育之恩,露微此生都不能报答!”
“微微,快起来,起来!”赵维贞连忙将女儿扶了起来,既心疼更自责。
他对儿子动怒,无非是没想到儿子背地里如此行径,可他要是能分出些心思早日发觉疏导,也不至于。露微的一番话,也算是把赵家多年的积弊都理清了,摆在了明面上。
片刻之后,赵维贞终究没有驱逐儿子一家,只是让他们下去自省。露微达到了目的,即使也并没有从赵启英夫妻的脸上看到一丝悔恨,她也都不在乎。
“微微,你娘的那些话,你怎么从来也不和我提啊?”赵维贞握着女儿的手,颤颤问道。
露微淡然一笑,却反问:“阿耶对阿娘有恩,可阿娘与你并不是因为有情才结为夫妇的,是吗?”
这是露微小时候就看出来的,只是涉及长辈的私事,她不便过问。而如今,这个答案已成了多年旧事的关键一环。
赵维贞眼中蓄满热泪:“可在阿耶心里,微微一直都是阿耶最疼的女儿。”
……
平息过这一场后,露微再不想出门的事,就一直陪伴父亲,吃茶叙话,重温起往日的时光。
到了午后,一直守候在旁的乔氏退了出来,说要上街给露微买她最爱吃的萧家馄饨,叮嘱了雪信丹渥几句便离开了。
萧家馄饨的店铺在皇城西边的颁政坊,在赵府坐落的崇贤坊之北。可乔氏跨马而去,却并非向北疾驰。约莫两三刻后,马蹄停在了咸京南郊的乐游山下。
“微微现在很好,家翁很疼爱她,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下马之地,早有一个人在等乔晴霞,而她一无寒暄,开口便直入正题,目光所及是远山,也并不看这人。
“当年,当年……”此人却有些失魂落魄,气息颤抖而畏缩,“容儿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怀了孩子的?她难道明知有孕,却还执意要走么?”
乔晴霞一笑,瞥了这人一眼:“微微是开和元年九月初三出生的,我和容姊是那年初春离开的,你自己算啊。”
这人猛一顿步,“她就这么恨我?!”
“她为什么不能恨你?”乔晴霞紧接着说道,原无波澜的脸上表露一丝嘲讽,“她是孤女,自小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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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冷眼,都说她是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你虽与她相爱,给过她几年温存,却终究醉心战事,越来越不能兼顾。她不喜欢边地的生死血腥,你也曾有数次机会能够调离,可你就是不走。”
“那时贼人屡屡犯边,战事不断,我怎么走?!若边境失守,天下难安,我又怎样给她安定的生活?”
“你都有理由!”乔晴霞怒斥一声,“所以你现在也别想把女儿认回去!容姊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才决心与你离婚。她自己可以忍受,但绝不能让孩子生于战乱。后来能遇到家翁,也是上天垂怜,让微微不至于像容姊一般,被人说成来历不明。”
“可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岂止是不好!”这人捏紧了拳头,分明是反驳,却透着心酸无力。
乔晴霞看得明白,仍只是冷嘲一声,“那你怎么不想,若你当年遵一次调令,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圣贤书上的这句话,当是为你晏昭清量身裁定。”
晏昭清,即是晏令白,是原来的甘州大将,更是如今的金吾卫大将军。
良久,看晏令白再也无话可说,乔晴霞翻身上马,临去前却又幽幽地丢下一段话:
“微微自小爱吃城西的萧家馄饨,这在甘州叫做馄饨饼,容姊最拿手,也是你最喜的。可见,微微确实继承了你的血脉习性,但如今的你定不如一碗馄饨能令她高兴。你就以晏大将军的身份活着吧,永远都不要露出马脚!”
……
赵启英回到自己院中后,愤懑之情虽然稍减,可心中不平并未消除。朱氏的情状有过之而无不及,嘴里不停在念叨。
“夫君是赵家唯一的子嗣,父亲再生气也是一时的,都是那丫头巧舌如簧,蓄意煽动。父亲难道连澈儿这个嫡亲孙子也不要了?竟等一个外人侍奉养老?”
“你别说这些了,一时都无用。”赵启英拉了朱氏一把,揉了揉眉心,“我是在想,父亲与我先后被赦,却只隔了一月,父亲连夜抵京,立刻就去见了陛下,这些事都有些蹊跷。”
朱氏并非毫无见识,想想便道:“难道这些事还没了结?可陛下已经给你重新赐官了,陛下见父亲,不更是好事?”
赵启英吃力地摇了摇头,“赐官是赐官,可你瞧是什么官?吏部主事,一个八品小吏,可我原来已是从六品的卫尉丞。都说我年少得志,可其中艰辛又有谁知。功名是我自己考的,官职是我自己争的,我从不沾父亲的光,可父亲有事,一损俱损。如今主持吏部的已不是父亲,而陛下一日未授父亲官职,我在朝中也不过是为人笑柄。”
朱氏听来连连叹气,想起自己娘家无人,就剩了一个弟弟,原还指望赵启英能帮衬一把,“都怪那个野丫头,简直是丧门星!”
“阿娘!”
夫妻俩自顾叙话,倒忘了七岁的儿子也在屋里。
“怎么了?”朱氏将孩子招到身边,“困了还是饿了?”
赵澈只是摇头,然后竟十分正经地拱手一礼,“澈儿以为,阿娘不该在背后指责别人,有话应该当面说。”
朱氏说来说去矛头就对着露微,“别人”自然是有所特指,这倒把她气着了,“小孩子懂什么?你还真认她当你姑姑啊?”
赵澈却叹了声气,颇有些老成之态,将眼睛转向了赵启英,“阿耶,澈儿素日读书,书上说的和之前小姑姑说的一样,所以小姑姑其实是对的。阿耶怨恨她,可她以德报怨,澈儿觉得,君子修德,正是小姑姑这样,小姑姑是君子。”
且先不论赞不赞同,赵启英一时先惊住了,倒真没想到七岁的儿子能说出这番话。而也不等他说,朱氏又立马反驳道:
“她是个女人,怎么可能是君子,唯有像你阿耶这样的,才是君子。你是怎么读书的?”
“阿娘是从哪里得知的呢?”谁知,赵澈接得更快,“君子之所以是君子,是因为身怀君子的德行,并不是男子才能做君子,小姑姑有君子之德,便定是君子无疑。”
朱氏并不是胸藏文墨的才女,知道的两卷书已不够再反驳儿子的话了。而赵启英亦是无言,只将孩子揽到身前看了又看。
“你以后说话注意些,不要当着孩子说些乱七八糟的,他才几岁。”半晌,他对朱氏如此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