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欲动
    楚王府的花园里新布置了一批假山石,其山形走势不似寻常,是仿照南营州的一座名山精心雕磨而成。此山名叫苍梧山,相传是舜帝南巡时临幸过的。

    李元珍回京后甚少出门,常在山石间设席宽坐,除了几个亲从,便无人再敢随意搅扰。

    “大王好手笔,只是这苍梧之山,乃是帝舜崩逝之地,将其置于庭院,是否不太妥?”

    李元珍和衣闭目,半卧席上,早已听得脚步声,再闻话语,只是一笑,缓缓起身,轻理衣襟,说道:“崩逝之地也是帝王陵寝,且舜三十被尧征用,享帝位五十年,是长寿之君,有何不妥?”

    来者这才从山石上收回目光,取下面具,向李元珍一拜:“舜帝乃古昔圣君,大王久居南州,沐圣君气象,自得圣君庇佑,大事可成。臣杜石羽先恭贺大王了!”

    李元珍向他挥了挥手,示意近前坐下,笑意悠然,“说正事吧,外头又有什么动静了?”

    杜石羽自不会无事而来,说道:“有些事想必大王已经听闻,谢道元如今执掌吏部,有选官动封的人事之权,又有皇帝暗中支撑,可以说是权逾宰相。前日他上书弹劾了舒正显,以及当初合力扳倒赵家之人,但却不是以赵家事为由,只说他们沉溺豪奢,私德不检,皇帝至今也尚无动作。大王以为该如何应对?”

    既找准了当初都是哪些人做了赵家一局,却又是不提真相,如此明暗交错的手法,李元珍熟悉得很,说道:

    “当初我收到消息,知道晏令白将要统率金吾,便用舒正显试了赵维贞一次。然则,赵维贞常年耕耘,手里握着姚炯这条线,早就不能留了。但没想到,我那大侄子竟把他送到了零陵,就让我不能再动他了。再后来,谢道元也从扬州来了,这一文一武不容小觑。”

    这些前情,杜石羽无不知晓,点头道:“赵维贞走后,大王想把舒正显推到吏部的位置,可舒正显与大王的关系明摆着,所以皇帝才会紧接着调来谢道元。皇帝不用咸京的朝臣,一文一武都是各有来历,大约也是早有准备,看来真是要对付大王了。”

    李元珍颇是感叹地一笑:“我这个大侄儿啊,即位以来一心偃武修文,崇德尚礼,一个国子监祭典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在警告我不要心存不敬,要谨守君臣之礼么?他要是不想对付我,又怎会同意我回京呢?而且我一上表,他就紧接着放回了赵维贞,还小心翼翼让赵家父子分开回京,前后都做得如此真实,滴水不漏。”

    说了这么多,杜石羽还没听出李元珍下一步的安排,便还是问道:“大王既对皇帝甚是了解,必能想出反击的好法子,还请大王明示,下臣也好及时联络朝中力量为大王效力。”

    李元珍不急不缓,细细地品尝几口茶,才道:“快二十年了,国家无事,他耐不住了,我也不想继续耗下去。但是,跟他打交道得用他的路数,不能动刀剑,而要跟他玩修德的游戏。”

    这一点杜石羽倒明白,若是想动干戈,起兵夺位,李元珍不会势单力薄地来到咸京。况且,他追随李元珍多年,似乎也没见李元珍在兵权上动过心思。

    “‘修德’二字总被皇帝拿来做文章,难道大王也要用这两个字做皇帝的文章?”

    “朝堂上明枪暗箭总是他占优势,那我就退而求其次,另辟蹊径咯。”李元珍说着,目光中升腾起一种别样的快意。

    ……

    到了下职的时辰,吏部南堂内的官吏们陆续停了手中公务,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赵启英因正拟着书稿,晚了片刻才抬头,便要归置案上卷册,不料案旁忽有同僚经过,衣袍带动,将一摞书册全部撸到了地上。

    “等等!”

    赵启英原没在意,可路过之人头也不回,竟毫无歉意。可他虽将人喊住了,这位同僚却是一脸讪笑:

    “怎么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赵启英,你我同品同阶,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喊小叫的?还以为吏部是你老子当家呢?”

    自回京以来,赵启英本就为不能官复原职而耿耿于怀,到任吏部的这数月也不大与人交往。尤其是对面这人,就是个刀笔小吏出身,哪里入得了进士出身的赵启英的眼。

    然而,赵启英也正是因为身边多是此类人,心中郁闷不平日渐加深,于是他更被激怒了:

    “你不过区区狗鼠之辈,雕虫吏能,焉敢与我同论?!”

    这人却更笑出声来,走近了两步,弯腰拾起一卷书册,在掌中轻拍,说道:

    “我是不如你二十二岁就高中进士,可今科状头才十九岁,你早就被人比下去了!还装什么装?就算你老子如今位列一品,也不见带上你也风光风光,倒是你那妹子还能跟去侍奉太子。可见啊,与其生个儿子位列朝堂末班,倒不如生个好女儿能朱衣伴驾呀!”

    往日不起争执也就罢了,可一言起来,便句句都戳在赵启英的痛处,他再也无法忍受,夺过那人手中书册便要拳脚相加——

    “住手!”

    赵启英扬起的手还在半空,就被门外迅速冲进来的人一把抵住了。他转脸一看,却是杨君游。

    “皇城禁内,吏部官署,你们在干什么?!”

    杨君游是员外郎,品阶比南堂众人都高,值房也不在此处,正是听闻赵启英与人起了争执才匆匆赶来。于是,看热闹的人都一时散了,就连那挑衅之人也适时地关了腔,潦草拜了一礼,走了。

    “杨员外是特来训教下官的吗?”赵启英略散了散气,蹲下身一册一册拾捡书卷,“还是特来看下官的笑话?”

    杨君游顿了顿,皱起眉头,也蹲下来帮他拾捡,“开明,你我之间不当如此。”

    二人是同庚同榜的进士,早年也有交情,但赵启英性情高傲,而杨君游为人谦和,加之入仕之后境遇不同,彼此就疏远了。所不同的是,杨君游始终惦念着昔日的情谊。

    “杨员外若无其他吩咐,下官便先告辞了。”一时收拾完毕,赵启英仍是淡淡的,低着眼帘,也不正视。

    杨君游叹了声,伸手拉住赵启英,“开明,你何必在意那些故意激怒你的话?岂不正中小人下怀?吏部原是赵太傅主事,陛下将你复官于此,定有用意,焉知你不会再得重用?”

    赵启英冷冷一笑,用力抽开了手:“兄弟不知,咥其笑矣。杨员外,若你将来也落得和我一样的境地,希望你也能安然高坐!”

    杨君游不知再说什么。

    ……

    自东宫回来,时辰尚早,又逢晴好天气,露微便想起书房里的书册经历去岁家难,一直不曾整理晾晒,便带了雪信丹渥一众侍女,在府上最宽阔的前庭里铺开竹席,晒起书来。

    侍女们只管搬运书册,露微便在院里按名目整齐列开。原本四下安静,只有书册翻动之声,但不觉中,风声夹带着些许杂音,徐徐吹到了露微耳内。

    露微便抬头循声,倒不难见,就是院侧连廊下坐着与侍娘闲打牙的长嫂朱氏。

    “父亲得了个一品太傅,她也封了个五品女官,风风光光的侍奉太子,可夫君却还是不能官复原职,想到这里我就来气!你说,父亲怎么也不帮帮自己的亲儿子?反把个野丫头当宝贝!”

    “夫人莫要生气,那丫头只不过是个丫头,说好听了叫女官,实则就和家里的小婢一样,是给太子端茶倒水的罢了!”

    “说得也是!哈哈哈,太子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她就是去带孩子的,有名头的保母罢了。对了,她原在姚家不就抱着个庶女不放么?她就是天生喜欢带别人的孩子!”

    朱氏主仆二人说得忘情,丝毫不觉露微已悄然站在身后。露微也听明白了,不急也不气,忽一跨步,插进了二人中间:

    “好热闹,是说我呢?我也听听?”

    主仆毫无防备,惊得双双瘫倒,若没有廊下的阑干挡着,险些就要翻进草丛里。

    露微一笑,伸手扶起朱氏僵硬的身子,眼珠一转,趁热打铁:“能得陛下封个五品保母,其实也不错吧?天下又有几个五品保母?我也算是保母之首了,倒真是风光无限。可是,长嫂生就一副好唇舌,专门闲来好事嚼舌根,连天子家事都嚼得动,却无官无品,着实委屈。我明日必得上禀陛下,定要封长嫂一个三品女言官,否则岂不埋没了长嫂的好口才?”

    朱氏不过就是逞口舌之快。自遭到赵维贞严厉责备,她夫妻二人无事都甚少走动,赵启英又不许她当着儿子乱说,她便着实憋坏了。这日晴暖风和,她小睡后便按捺不住出来游逛,只见四处人静,却不曾想刚说两句就撞上了正主。

    而露微这番连珠炮似的敲打,朱氏根本没有还口之力。

    不过——

    “呵!你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廊下气氛正凝固,露微亦正想点到为止,偏是此刻,赵启英回来了,一句呵斥自门楼间就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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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氏一见撑腰的人来了,顿时缓过了神,一下子就溜到了赵启英身后。

    露微缓了缓,不怕,但心里明白,这两夫妻不能用同样的法子,便抬脚走去,先见了一礼:

    “阿兄,你若想和我讲道理,那我便将方才的事情细说一遍;若你不想讲道理……”

    “你还知道道理?!”

    赵启英根本不想听露微说完。方才在官署受的窝囊气硬是被杨君游拦下,他不能十分顶撞,可刚进家门就又见妻子为人所欺,他岂能再忍气放过?

    “你若知道道理,怎敢对长嫂无礼?好啊,你若想和我讲道理,你自己就先明理,就给你长嫂跪下,道歉!”

    露微原就是两手准备,若赵启英不想好好说话,她也不会选择妥协,便只回以轻笑,吐了两个字:“做梦!”

    “你!”

    赵启英猛一恍惚,只觉露微脸上的笑意和刚刚的刀笔吏一样,极尽侮辱,一时气血攻心,又将手扬了起来。

    露微倒万没料到赵启英能动手,一瞬间实不及躲避。

    然而,那重重一掌没有落在她身上,竟是被突然闪现的身影挡去了。慌忙一瞧,来人更出乎意料了:

    “谢探微?!”

    还不止,两三步外,还站着晏令白。

    “你们已经打过她一次,竟然还敢再动她?!”

    谢探微缓缓转身,瞪着双发红的眼睛,满腔怒火渐难压制。露微这才回过劲,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

    “你别管了,没事了!真的!”

    露微不能看着他们在家里闹开,只忙又推又顶,想让谢探微退后。可她的力气哪里拧得过,终究还是晏令白伸手拦了一把。只不过,晏令白的脸色也不比谢探微好看。

    “将军,你们怎么来了?是不是还是找我阿耶?”露微只想赶紧分开他们的心思,“那谢探微你是怎么……来了?”慌乱情急,她又打起了结巴。

    谢探微还在极力克制,看着露微,说不出话。晏令白拉住谢探微的手尚未松开,看了看露微,又把脸转向了赵启英,深邃的眸子里尽是一片冷冽。

    到此刻,原是一时火气上头的赵启英已完全懵了,他既不认得谢探微,也没见过晏令白,就更不知这二人怎会突然出现,又对露微这般维护。

    “微微!”

    庭院中正陷入僵局,赵维贞赶到了。因露微想起晒书,他午后便被劝去小憩,内院与前庭又隔着老远,片刻前还是见女儿身边的丹渥来报信,才知出了大事。

    露微也知瞒不过父亲,可当着另外两人,父亲既急愧更愤怒,这神色她都不敢动劝。而果然,父亲的眼睛只在她身上匆匆一瞥,便挥手就给了赵启英一个耳光。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赵家今后再没有你这样儿子!”

    赵启英的自尊在这话音落下之前被全部碾碎,他很快选择了默认,既无难以置信,更无一丝目光的流连。

    ……

    庭院里少了赵启英夫妻,见残局至此,露微也只能先顾及父亲,走到身畔,轻轻扶住。然而,却是父亲先开了口:

    “家事不堪,让将军见笑了,请将军内堂说话。”

    赵维贞说着让到一侧,伸手相请,眼睛又划过女儿身后的谢探微,“微微,我与将军有事相商,你就替为父待客吧。”

    赵维贞来后,谢探微的情绪早已回稳,也早就刻意退避了几步,未敢抬头。而一听这话,却也不知自喜,只愣怔着下拜了一礼。

    晏令白一直不便说话,看这情景才稍以眼神向谢探微示意,“太傅请。”

    终于,庭院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你是跟着将军来的?”露微长舒了一口气,心绪仍纷乱着,“刚刚他打到你了,疼不疼啊?”

    谢探微只是后怕,眉头压得极紧,“那一下要是打在你身上,你就不能站在这里好好说话了!除了城门那次,他们之前还有这样欺负过你吗?!”

    露微很明白谢探微的态度,可今天的事实在夸张,她亦无从解释,“他们虽厌恶我,但从小到大真正动手的也就是城门那次,却也只是长嫂,阿兄今天真是太反常了。”

    “微微!”谢探微只是一心系在露微身上,更觉得那对夫妻不能分开算,“你那么聪明,怎么到自己的事上就如此轻视?若不是我来得巧,如何是好?”

    “反正你是来了嘛!”露微一下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