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隐自受刑后,几天来都在院中一步未离,所来探看的,唯有母亲李氏而已。当着母亲,他只是躺着不大说话,可看似消沉,一待李氏离开,他却忽然坐了起来。
“二郎,你……这是怎么了?!”贴身跟随的小奴宁英一直在塌下侍奉,乍见此状,惊得眼睛一圆。
谢二郎瞥了他一眼,冷笑了声:“阿娘走了,我装可怜给谁看啊?我这偶一失足,倒让长兄占尽了人和。”
宁英松了口气,主子的心思他倒是由来清楚。而且,他主子受刑那天,众人在院里说的话都清晰地传到了屋里,但凡是谢家知道底细的人,都看得出,家翁说了句软话,与长公子的关系缓和了。
“其实从小到大,家翁和郡主都最看重长公子,如今只是彼此找个台阶下。二郎不如就随他们去,反正长公子是武将,与你道不相同,没什么可争的。”
谢探隐若能这样想,也不会积攒如此心思,不屑道:“一样父母,一样出身,就是比他小了三四岁,将来偌大的家业是他的,爵位尊荣也是他的,凭什么?他是从小不在家,可就是因为他不在,才更被阿耶阿娘挂念,谁把我的感受看在眼里了?!”
宁英不敢反驳,只小心问道:“那二郎打算怎么办?好歹先避过这阵风头,免得更被拿住把柄啊。”
不提这话还好,一听后头这句,谢探隐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忖度着道:
“我自问也不曾显露什么,可那天,那个赵露微好像是故意来看我出丑的。阿兄原是叫人拦住我,她却纵着我。她若真怕阿兄替我,怎么自己不进来拦,还在京兆府外一副悠闲态度,又让阿兄送我回来,替我解释,这怎么看都像是有意为之。”
宁英自也听说过这个颇为传奇的赵娘子,说道:“能当女学士的人自然不简单,她要是真的嫁过来,只怕家翁和郡主也都会被她拿住,那二郎你的日子岂不更难过?”
这话是说到了二郎心坎上,他不禁捏紧了拳头:“不必等以后,阿娘早就偏她了!一个嫁过人的残花败柳不知哪一点配得上我家的门第?阿兄也是边地呆久了,一来咸京见了个女人就痴迷上了,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夫!”
光如此说,二郎却也一时没有排解的法子,宁英看得不忍心,想想说道:
“反正近几日家翁都没回来过,不若二郎还是出去散散心,只别再吃酒误事就好。昨日我出去,还碰见那个罗新公子问起你的伤势,倒是十分关心。”
谢探隐听罢稍稍展了展臂膀,想这罗新本是与他一起落榜的士子,二人在酒肆一同买醉结识,来往之间也算投机,“好啊。”
……
“我都来了两回了,总算见阿姊醒着了!”
露微的寝房中,杨淑贤满面忧容地伏在卧榻之侧。
露微病了,病势汹汹。先是夜里突发高热,自己忍到早上并不见退,反又添了气血瘀滞之症,腹痛呕吐,难进食药。如今虽清醒了些,也还是毫无起身之力。
“你吵死了,我能不醒吗?”露微侧卧着,强作一笑。
杨淑贤看着露微泛红的脸颊,知道是高热烧出来的,便触手一试,竟烫手:“陛下不是赐了太医令来医治吗?为什么治不好呢?什么人能经得起这样烧!”
露微只觉浑身沉重,但脑袋却是轻飘飘的,也不知病从何起,反正自去了吏部那日回来就这样了,“这几天我不清醒,也不知我阿兄他们可回来了?”
淑贤每天都来赵家,当然是清楚的,但答得不情不愿:“昨天回来的,他还在赵伯父书房前跪了许久呢,自作自受。”
露微轻舒了口气,“外头案旁有把伞,是你阿兄借给我的,你帮我带回去还给他吧。”
淑贤知道这件事,不忙,只先拧了块凉水巾子给露微擦拭,“我看你就是操心太过,一把伞算什么。”
露微眼色一顿,心想就是这把伞才惹出了那天的事,不知那个人连日如何,可她当时说下狠话,也当真是觉得难过。
现在想来,也是。
“阿姊,你说了这些,怎么都不提谢探微?陛下都派了医官了,他还能没听说你的病?”
淑贤唯是不知这件内情,只觉得露微病沉至此,该是需要真正能宽慰她的人的,然而,也知谢探微进不了赵家内院,“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给你跑一趟!”
露微走神了,缓而只是将身体转了一侧。淑贤不解,又起身凑近去看,竟见泪珠从露微眼角滑落。
“怎么了?又疼了吗?我去叫医官!”
“不必!”
淑贤说着就要往外跑,露微虽无力气,慢了一步却也扯住了淑贤身上的披子。
淑贤原地愣怔住,却很快看出端倪,俯身回去,抓住了露微的手,“阿姊有事瞒我?”
露微神情痛苦,却不全因病痛,刚刚一急,额上反而发出了细汗。喘息良晌,她还是将前因后果慢慢告诉了淑贤。
“他虽不知他弟弟的为人,可我见他先走时,就觉得很委屈。所以那天说话也没有很客气,就算我知道他会怎么想,却还是不想那么憋屈。贤儿,我做错了吗?”
杨淑贤对谢探微的印象一直都还不错,便细细听来,却是觉得复杂:“我原以为,只要他真心相待,一切都不成问题。可如今看来,他毕竟不只是晏将军的义子。阿姊,你要跟了他,日后单是周全那一大家子的人情就不是件易事。”
果然淑贤是知己,能一针见血地点破她的感受,几件事都只是表象,“你不知道,其实我阿耶至今也没有点头,我提了几次,他的态度都很模糊。他还说,谢家是豪门,人情复杂,我又是再嫁,怕是齐大非偶。”
“那阿姊会放手吗?”
淑贤伸手捋开露微额上粘住的发丝,一叹,目光划过枕侧,望见一只镶金玉镯。她认得,这就是谢探微送给露微的信物,也知道露微当了女官后才脱了下来。
“我不知道,好累,也许是我想多了。”
淑贤没再多问,起身替露微掖了掖被子,“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用心过度,你不累谁累?”
……
等露微昏沉睡去,杨淑贤便离开了赵家,手里握着露微枕侧的镶金玉镯,是不动声色带出来的。她还是想替露微跑一趟。
然而,正当她走至赵府门前,与驾车小奴交代去向时,竟忽见陆冬至奔到了眼前,而也不必开口问话,这人身后,谢探微也在。
那便正好。
“贤儿,我们就等你出来呢!露微到底怎么了呀?”陆冬至一脸慌急,看看淑贤又看看谢探微:
“将军连日上朝不见太傅,一问才知道,听说是有好几天了,陛下都让太医令过来了,到底有多严重啊?!”
淑贤一时都不答,也知道陆冬至都是替谢探微问的,便眼神示意谢探微,将人带远了些。
“很重,太医令也治不好。”淑贤面色冷静,掩在袖下的手将玉镯握得极紧。
“治不好,是什么意思?”谢探微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却一开口,高大的身躯随之一晃。
淑贤抿了抿唇,目光平稳直视:“气血阻滞,腹痛不止,到现在还在发高热,莫说是水米,药也喂不进去,你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信!”谢探微一笑,两手的关节握得发出脆响,“三天前她还是好好的,她肯定是生我的气,故意骗我着急!”
淑贤果见谢探微自己提到这件事,心下了然,“你可以去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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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问问阿姊的病案,你看我有没有骗你。”说着,她便缓缓举出了手里的镯子:
“刚刚阿姊醒了半刻,便叫我拿这个还给你。她说,谢家门高势大,人情复杂,自己又嫁过人,难免齐大非偶。如今病势日沉,恐将不起,索性退还此物,与君长诀。”
若说谢探微刚刚尚有几分怀疑,可看见这桃花玉镯时,便顿觉天昏地暗,一切喧闹都汇成了刺耳的盲音,划破了他的胸膛,震碎了他的脏腑。
……
“贤儿,你为什么要和他那样说啊?我都没见过一个活人的脸色可以一眨眼变成尸体那样!”
将军府中堂外的廊檐下,杨淑贤和陆冬至并肩坐着。
陆冬至一直再为刚刚的情形后怕。谢探微听了杨淑贤的话忽然就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若不是晏令白及时赶到,这人或许就要爬进赵府的大门去。
“我只是……”淑贤显然是有些自作主张的,却也只是想试试谢探微的底,没想到下手重了。
“可阿姊真的病得很重,不清醒时只捂住肚子喊疼,汤药一口都喂不进。身上烫的吓人,只能叫婢女不停地用凉水给她擦着降温。她那副身架子,早在姚家时就吃尽了苦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病?我也是被她吓怕了,昏头了。”
陆冬至倒不是责怪淑贤,看她伤怀失神的模样,十分不忍:“没事了没事了,我也只是没见过谢探微那样,他反正吓不死,你说也就说了。”
淑贤沉沉地叹了一声,眼中闪出泪光:“你不会懂的。”
陆冬至愣了愣,不知为何,心都抖了一下,“你说得那一堆词,我就记住一个‘人情复杂’,可他们两个哪里复杂了?”
果然这人不懂,还这样曲解,可淑贤看着这个愣头青,反笑出来:“陆冬至,以后谁要是嫁给你了,那日子定是过得无忧无虑的,你不需要知道什么是人情复杂。”
陆冬至脸颊一红,“我,还没想过成婚的事呢!”
“那你就抽空想想?”
……
谢探微虽然被晏令白带了回来,可三魂七魄都未归位,而晏令白未必不如他焦心如焚,却又只能强作镇定,周全大局。
“我已经问过淑贤了,她多有夸张之语,也只是为了露微试探你而已。你不能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些,振作一些吧。”
晏令白就挨着谢探微的身侧,对着他说。但谢探微完全没办法提起心气,眼睛一直低着,望着手里的玉镯。
“夸张之语也是原本有了才能夸张,有何区别?我竟从来不知,她心里有这些想法,还让她一味放心,可见她这场病,我是始作俑者。她那天说得对,我就是光动嘴,自以为是。”
汹涌的情绪一阵高过一阵,晏令白终于难以压抑,起身走到窗下,眼眶渐渐潮湿。他想起了乔晴霞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若你当年遵一次调令,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所以,如今的儿女债都是他的报应。
然而,往事难追,大事当前。
“敏识,你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只是我不让你告诉她,你要怪就怪阿父吧。露微是个纯粹的孩子,她想做的只是为父分忧。赵太傅已告知我,赵启英既已回家,也是破除流言的法子,你今后不必再盯着他了,我另有安排给你。”
谢探微颇是自嘲地一笑,目光恍惚。他近日是奉命观察赵启英的行踪,可一无所获,心里难免着急。那日与露微争执,多少也是掺杂了这种的情绪的。
“阿父,你一直不曾婚娶,从前是醉心战事,如今便筹谋大局,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能让你停一停脚步吗?”
晏令白哑口无言。
“阿父没有,可我有!我不想等到失去她了再来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