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在通明渠畔戴上谢探微所赠的桃花纹镶金玉镯时,才知这人的生辰之日是五月十五,但一直也不曾想过到了那日该以何为贺——谁知,竟是以婚为贺。
清晨,往家祠敬告先灵,而后聆听父训,再至镜前理妆,露微心中都在暗叹着此宗故事。无论外头有多喧闹,也不惊眼前摆着天子御赐的九树花钗,她只是从容安静,含笑凝思。
“阿姊好美。”
听得杨淑贤在耳畔轻惊,她才抬起眼来。肌肤已然冰雪作色,颊面早是桃花施朱,半额鸦黄之上贴了剪成微月形状的云母花子,与檀唇之间的一点猩红盈盈相顾。
“娘子好容华。”挥就这新妆的乔晴霞亦赞道。
露微十三岁初嫁时就是她作的妆。那时母亲宋容已久病了,气力不济,怕不能呈现女儿最美的样子,便只一旁陪着,到最后才亲手为女儿簪了花钗,递上纨扇。
露微自镜中望着她,也想着四年前的情形,彼此都不必再说破,化在眸中,淡淡一笑。
“阿姊!阿姊!”
正此间,忽然镜上跃进一个匆促的身影,与他的呼声同时渲染了房中的喜气。一下子,府上便没一处清宁地界了。
“太子殿下!”露微看清这人时已不及见礼,被李衡按坐回去,见他却是黑介帻、绛纱衣、白裙襦的公服穿戴,竟隆重的很,“殿下是来……”
“是来送阿姊出嫁的!”李衡扬声一笑,颇有些骄傲,“父皇不便前来,就让我来观礼。阿姊看,这是阿衡的贺礼!”
露微惊得倒吸气,想着李衡倒是说过要送贺礼,却不防是这样亲自跑来的,“是什么?”一只描金的盝顶长盒,被李衡两手捧着,不大,却看不出名堂。
李衡昂起了面孔,眸子闪着骄傲的光泽,“是母后昔年出嫁时用过的一支凤钗!”话未说完,一支赤金凤钗已在李衡指间,往露微鬟上腾去。
露微却也早已僵住了脖子,眼珠都不敢擅动:“先皇后的……”
“阿姊,阿衡说过要给你挑最好的贺礼,母后的东西就是世上最好的!我贺阿姊千秋万岁,凤凰于飞!”
……
亲迎礼虽在申时,但男家亦同女家一样,自清晨起,仪程便已开张。一并祭祀告灵,父母训示的诸多章法过后,就到了午间。谢探微早是急不可耐,正欲到前院同陆冬至等一众傧相汇合,却在中堂前被晏令白唤住了。
谢探微再急切,面对晏令白却骤然涌出许多情愫,又想来,早上父母虽是请了晏令白一道来受礼训话,但晏令白并没发言,只是一旁默默看着。
“阿父说吧,敏识定铭记于心。”
晏令白却并不急着交代,将冠带齐整的谢探微从头至脚细细看过,才自殷殷目光中,分出些许气力,淡笑:“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你父母已经说得极周全了。”
谢探微未见过晏令白似吞吐不决的态度,“那阿父是不放心?”他自知并不算练达,而赵家却是德礼为本的门庭,也许阿父是怕他在婚仪上失礼,闹笑话。
晏令白又摇头,笑意已泯然,“露微是赵太傅唯一的女儿,又自小多舛,母亲也已逝去,缺少依傍。到了你家,你千万不能亏待了她,千万要护好了她!”
声音不高,却顿挫,谢探微先一觉阿父其实还是不放心之意,然则竟恍然望见了晏令白眼中异常的光点,心中一紧,呼吸一促,“阿父,我不会的!我的命都是她的了。”
晏令白终于长舒了口气,挥起手,指向前路通衢:“那么,就去吧,往迎汝妻!”
谢探微毅然颔首,踏步之间只先下拜,直至额面触掌,“不敢忘命!”
……
太平坊谢家同崇贤坊赵家都在城西,虽不相邻,却是有一条正直的大街串联,又因是天子赐婚,更比寻常成婚隆重,便自亲迎队伍出发,沿街两侧就绵延起了围观的人众。
新郎意气风发自不必说,却是随他列队后行的一班傧相,以陆冬至为首,全都是年轻英俊的金吾郎,一路行过,惹得人群中时传艳羡之声,比后头乐士的奏乐还欢乐。
新婿昂首出门时,露微也早已到了中堂,坐在一面雀屏之后,一手执扇障面,一手被李衡紧紧牵着。也因此,淑贤、乔氏倒只能陪在后头了。
“阿姊,你怕不怕?”
露微侧垂双目,只见李衡满头出汗,脸上红得如她施了胭脂一般,便索性打起扇来,摇头抿笑:“殿下在怕什么?”
李衡却是被露微一说一准,但也答不上来。迟疑间,只听门楼下传来一阵阵喧闹,便有廊下小婢传过话来,说新婿已进门了。
李衡这才叹了声,松开手替露微扶好团扇,又将先前亲手插进露微发间的凤钗正了正,终于一步三看地绕出了屏外。
……
中堂外间,谢探微倒一改来时的急三火四,显出十二分的稳重,怀里抱着红罗包裹的大雁,一步似一顿。跟着的傧相也都不闹了,排成一列,个个忍笑。
只因,那新上任的岳丈赵太傅自他下马升阶之时,便一直盯着他,虽似含笑,也没为难,却反衬出无限深意。好不容易捱到中堂廊下,正欲抬脚,却先在抬眼间险些将大雁摔了——
“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衡是特意走了中堂正门,此刻气定神闲,见众人都跪下了,一挑眉,只先免了旁人的礼,“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谢探微深知这小太子对露微的依赖,那时露微在宫中遇险也是为他的安危,便大概猜着,太子是替赵家下婿呢,“臣正是今日生辰。”但他没什么敏捷才思,只能如实回了。
李衡又问:“几岁生辰?”
谢探微稍稍抬眼一瞄,旋即低去,“二十五岁。”
李衡口中“咝”了声,复一叹,负起双手,却没再说什么,将这人让进了门,“你去吧。”
谢探微只等看不见李衡的鞋靴才直起身子,浑身大汗洇透了礼服不算,被他夹在腋下的大雁约莫都要热晕了过去,恹恹地眯着眼。
……
露微端坐堂中,只听外头的声音便可以想见情形,忍笑忍得花钗乱颤,忽觉乔娘附耳提醒,竟已见那人将大雁掷过了屏风。露微忙咬了唇,双手扶扇,不及眨眼,扇下就现出了新婿的袍边。
“微微,我来接你了。”
谢探微轻声送语,薄透的扇面遮不住新妇的容光,早将他一颗心勾了进去。露微抿笑,眉目低去,静静等他行了跪拜新妇的大礼,伸过掌来,熟稔地扶起了自己。
“微微。”谢探微携了露微左手,与她并立,皎月之光顷入星眸,动人心魄,不觉鼻息一颤,“微微。”
日头已西,露微由不得向这人挤了一眼,“可接到了没?”
谢探微方才回魂,赧然一笑,便有汗珠自额上挂到颌边,一拱肩揩去,“接到了,接到了。”
一见新人出堂,傧从乐士重又哄闹了起来,簇拥着他们出了府门。一驾(巾宪)车久候阶下,谢探微见露微盛装不便,索性抱了露微登车,便要上马,走出两步却又折返,掀开了车幔:
“微微。”
露微从扇后露出眼眉,并不解意:“又怎么?”
谢探微却自袖中掏出一包麻纸包裹的东西,几下撕开递了上去:“怕你饿了。”
露微这才见,是两块已挤得露出馅料的饼餤,一时笑到失声。
……
“老师,我二十五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李衡放了谢探微进堂后也并未离去,却是换成了赵维贞跟着。此刻正携着老师的衣袖,与老师一道望着门外的情形。
赵维贞与他虽有君臣之别,但相处间亦多有爱护之情,不知他因何作问,便一笑,只当少年懵懂说的顽话,“那时殿下早已长大成人了。”
李衡近来却不是头回听到这个词,回想前次的情形,又问:“老师,我长大成人之后能不能比谢探微还英武?”
赵维贞倒一愣,大为讶异,“殿下,你……你和他比什么?”
李衡暗暗用力抿唇,却只摇了摇头。
……
浑厚无际的天幕升起一轮华月,月光空明肆意,教承照之下的庭院恍如黎明。院中池水泛着玉色波纹,微风似柔夷拨出泠泠清音,不时传入新人的青帐中。
正礼早成,新人依坐。花钗凤钗,冠带礼衣,已尽数卸去,齐整地列在台架之上,却都成了目下最无讥的物什。唯有榻前双烛,光辉摇映,徐徐隐隐挑人心窍。
“微微,今天可累坏了吧?”谢探微从后怀抱着露微,呼吸着她发间的薄香,轻轻地缀了一吻,“只是,还要烦你做件事的。”
露微捻了一缕发丝在手里,闻言一笑,用发梢扫了扫这人的面颊,顺势转过身来,“可是这事?”
谢探微不禁愧笑,举手抽开了头顶的发簪,将自己束发打散了,“你既知道,到这时还诓我先说出来?”
露微耸了耸肩,却作摇头一叹:“我自然知道,又不是头回成亲了,轻车熟路!”
谢探微笑意一僵,一手不知在身后枕下摸什么,也顿住了。
露微越发目光坦荡,眼珠转了一圈,忽而支身下榻,走到了镜前。
谢探微的眼睛不自觉地追了过去,望见他这新妇颀长如削的身架上只披了件浅红的薄罗衫子,透出莹润的肌骨;青丝如乌练,覆在这样的躯体上,倒让人忧心,是否太密太重,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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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坏了她。
“微微。”他终究忍不住走了过去,想要抱起新妇,却赫然入目她掌心攥着的一绺乌发。
露微正是到镜台前寻剪子的,“谢敏识,他不曾和我结发,你是第一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谢探微眼中一热,再不迟疑,剪下一段头发合进了露微掌中,仍将她抱回了榻上,而那枕下之物亦接着显露了面目,“我早就想好了,就用这个绾起来。”
露微一眼便认出,那是去岁暮春昭成寺偶遇,她赠给谢探微的长命缕。原本夫妇结发是用红线结起,或是装进红罗布囊,倒没有用这五彩丝缕的。
“你还留着呢?我还有一大堆呢。”她想来,这丝缕若编得好看就罢了,却实在是丑得出新。
谢探微亦记得她当时赠缕所言,便知她想的是什么,一笑,取过二人合发,就用这丝缕绑结好了,“便有再多,也不许再送给别人了。”
露微竟未想起还给过谁,呆了片刻才一恍然,“陆冬至拿给你看了?”
陆冬至没给他看,是他自己全程看到了露微是如何给的,不想再提了,“已经有人来给阿父递函,问他的亲事了,早晚让他忙自己的事去。”
……
新人庭院夜已深沉,但前庭宾客却正兴浓。杨淑贤了了陪从事务出来,信步逛到宴席间,偶一过目,倒先望见了站在廊檐下的长兄杨君游。
她兄妹也是到了昨日才被父亲放出来,她陪新人忙了一日,可长兄只是来吃酒的,倒瞧着也不与人交际,就出神似的盯着一处。便一时玩心大起,悄步走去,想要吓吓人。
然则,离了只剩几步,她也定住了,随着长兄的视线看到了一个云鬓霞服的美人,而这美人双眸点漆,亦是在向长兄注目。不消片刻,她就明白了,这是在谢家,美人当是长兄心中的沈氏娘子。
她不愿再惊动,默默退回原路,寻了一个清静的廊角,但不防,廊下还有旁人,先于她的惊疑,唤出了她的名字:
“贤儿!”
借着廊檐悬垂的灯盏,她亦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不由一喜:“你怎么不去吃酒?”
陆冬至快步走来,身上却真是一无酒气:“我才要去的,但先看见了你,就不去了罢。”
其实淑贤自接亲时就一直和陆冬至一路,因谢探微不许众人闹新妇,在青帐行礼前轰走了一班傧相,她才见陆冬至离开,到此时也不过隔了一个时辰。
“为什么见了我就不去了?”淑贤歪头一笑,“你不饿?”
陆冬至略圆了圆眼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麻纸包裹,翻开举到淑贤面前,“还是你叫露微送给我的,我一天寻空偷吃了许多,就剩这些了。”
是两块饼餤。淑贤当然记得自己送了他三层食盒的饼餤,但一时只想,下午谢探微接了露微登车,也递了两块饼餤,“你是不是也分给谢司阶了?”
陆冬至当时也瞧见了,但立刻就摇了头:“他知道,但他从不占我的东西,我也不会把你的东西给了他去。”
淑贤低头一笑,尽在不言。
……
青帐灯下,夫妻交颈。谢探微不时垂目肩上伏着的面孔,见她眼睫上落了一点细雾,心头怜爱乍涌,俯下一吻,“微微,不必熬着,就在我身上睡吧。”
露微不觉身躯轻颤,更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双手贴在这人已然松敞的中衣上,掌心微潮,却是从衣下透出来的,“你不高兴了?”
谢探微不知话从何来,将她手掌握住,“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二十五年,最高兴的一天。”
露微暗抿笑意,撑开被他握住的手,五指嵌入他的去,“来日方长,话不可太满,如月盈而亏。”
谢探微携了她的手在鼻尖轻蹭,发笑,不以为然,“若论盈亏,我也该是亏盈。二十年来,只以为父母弃我,谁知一日竟能为我去求了你来。这便是填了这二十年来一切憾事,此生盈满。”
露微不期然他想得是这些,恰正是自己想为他做的——尽力弥合他的家事。“那么,怎么就要叫我睡了呢?”
谢探微犹自感慨,闻言胸口一闷,体内便似有股血气逼了上来,“微微,我……”咽喉干涩,燥热得紧。
不及他踟蹰定,露微已攀着他的脖颈仰倒下去,见他仍用手肘撑着,并不迫近,启唇一笑,“你还不高兴?”
谢探微方明白那前一问是何意,一念之间,身躯塌下,“微微,若嫌我重了,便扎我。”束发的簪子就放在枕侧,被他交到了露微手里。
“你不疼吗?”
“你不疼,便是了。”
暖烛或知人意,在此刻双双燃尽了,帐中十指交缠,只闻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