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养过数日,露微右臂已能如常活动,便劝了谢探微入宫谢恩复职。只是临去前,谢探微倒先被晏令白唤去了一回,原以为是惊马之事有了着落,不料,却是件大喜事:
杨司业同意了陆冬至的求亲,不要他入赘,也不要他另备聘财,竟早是默认了那把短刀为聘,只需要晏令白作为尊长与杨家堂堂正正过了六礼便可。
晏令白叫谢探微前去,便是因他只与冬至商议了,却一无透露给自己,忽见杨君游登门传话,难免吃了一惊。可谢探微也没想到杨家能如此痛快,他与露微为冬至准备的聘礼还没理完。
等谢探微将喜讯带到露微跟前,二人竟比自己成婚还激动。说到冬至如何反应,先吓得不行,躲在房里,被谢探微和崔为合力拖出来,险将门板拆了。好不容易抬了头,又被晏令白拉去审问,竟听他说是因饼餤结缘,把众人笑得个个捧腹。
总之,陆冬至虽然没有父母,却一直都是有家的。
……
夫妻一夜兴奋少眠,露微次日醒来,枕边人早已上职去了,留下许多叮嘱,叫雪信丹渥在耳边好一通念叨。但她不过听个音,既有此大喜,自是要去杨家走一趟的。
然而,并不及她更衣理妆,李氏忽然降临了东院,一道同来的,还有谢探渺。见母女面容都还和煦,应是探望之意,但她也不免留心,想谢探微昨天来往将军府不是秘事,淑贤婚姻已定的消息大概也已传到了谢家。
可令她意外的却是,在问过她的伤势之后,李氏将话端转到了宁婉的事上,说宁婉今早已被遣送上路。此事结果日前早定,她从知晓时便是不打算置喙的,如今却不得不回应了。
“内政人事本就是母亲做主,竟劳烦母亲亲自来说,倒是露微的不是了。”她这话有一半时都是瞧着谢探渺说的,倒见长姊平静,便浅浅一笑。
李氏摇了摇头,将她双手牵住,怜恤地道:“你尚未过来时,我便知你省事,大郎也不喜人多,所以这院中不过安排了十数个洒扫帮杂的婢仆,只为叫你们自在。只是不想人数已这样少,还免不得心思旁杂的,是我叫你受委屈了。”
自谢家来求亲那日,李氏亲到闺房看她,说了那番肺腑之言,再到这一二月间的见闻,她对李氏实则一直是受宠若惊到有些不敢过于亲近的心态。也会因此偶然对比从前华氏的作为,更觉无措,思之报答,也好像无力。
“我都还不大认识她呢,母亲便替我发落了,又何来委屈?”她只有回以不是实话的实话,干涩一笑。
“快别这么说,若要等你为这种婢子生气,那就不是在谢家了。”谢探渺寻到了插话的机会,笑意自嘴角熟练地衔来,精致流转的目光波动出款款的恳切:
“只是你啊,一味坦直,却不是理家的道理。你能三言两语解了大郎的军务之难,怎么倒轻视身边人的约束呢?便知凡事由小见大,那你也该先知细微,方能见大,不是吗?”
她似不着痕迹的含沙射影,引经据典说得颇是堂皇而体面,露微倒是有些佩服。那么,便继续坦直就是了,于是笑道:
“我虽是理家极早,可我家人事简单,便难免学得本领单薄了些。所以后来遇人不淑,也早出过这桩秦女窥人,攀花趁蝶的孽债。只是我如今寒灰重燃,不仅母亲待我慈甚所生,就连长姊也与我推心置腹,我便又不免怠惰了。”
方提到孽债二字,谢探渺的脸色已如黑云压下,似乎连气息都短了一阵。露微都细细收入余光,只去承奉李氏的一片真情:
“母亲,我是很满足的,大郎也没有让我委屈,请母亲千万宽心,更无须自责。”
李氏从速处置宁婉,又亲来表达歉疚,其实正是有鉴于露微的前事,而这也是她掌家近三十年来从未出过的事。她叹息着抬手抚了抚露微的脸颊,眼中已有泪光:
“母亲向你保证,今后绝不会再有此事!”
露微诚然是不担心的,笑着点点头,却也同时也暗叹了口气:她已在谢探渺面前明提过一次早嫁,今日又重提,虽然两次都赢得立竿见影,但也只是顺势而为,就若恃宠而骄,恃才傲物,实在不算什么高明的手段。
但恐怕,谢探渺正以为她有如此高明,有如此狠心,亦有如此轻浮,拿着自己青春的伤疤戏谑调侃,周而复始,当做续燃的柴薪,当做久旱的甘霖,也当做登堂的妙道——
原来,人心不须十分恶,便可百倍薄。
……
露微此日未再出门,午后稍歇便往沈沐芳的居处去了。杨家已经允了女儿的婚事,却尚不闻儿子的着落,想必正两处失意。她实在先该探探这失意的苦主。
沈沐芳的院子与东院不过隔了一角后园,午后静和,少见人走动,她独自前往,脚步本轻快,却不防假山交掩之处,忽听一声低斥,便驻足于石隙间窥探,竟却是姊弟私语。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继续走开。
“我告诉你二郎,天大的委屈也使不得这些下作的法子!那宁婉最好不是你唆使的,否则叫父亲知道,将你赶回扬州都是极轻的!再要叫赵露微知道呢?!”
“阿姊怎么就判我的罪了呢?我院里一个婢子也没有,不过几个个小奴,我自己无依无靠的,哪还管得了他们的亲戚?真的与我无关!就是那婢子自己不知廉耻,痴心妄想。”
露微侧耳听了几句,原来还是同一件公案,只是这刑官虽是推鞫得情,深晓利害,却实在处断不清。倒也怪那犯人,道理兼备,地利人和,只需摆出事实就胜强辩。
“此事也罢,我只是提醒你晓得分寸。就说赵露微受伤这件事,虽是吓人,却赚足了体面,自家且不说,宗亲的礼也到齐了,还有陛下和太子赐药问候。如此恩宠,难怪她当着谁都是口无遮拦,所以你若当真叫她拿住,她动动嘴就能收拾你。”
露微不禁心里感慨,不想长姊还能算是个知己。只是这心爱的幼弟应该不会告诉她,其实自己早已被人动嘴收拾过了。而果然,接下来的话音便急促起来:
“行了阿姊,我知道了!我便不被她拿住,她也已经将我踩在脚下了。先前阿娘要为我聘的杨家女,听说已经被许给阿兄身边那个陆冬至了。她为长嫂,又受父母宠爱,不帮我也罢,却转眼就去帮外人,阿兄未必不知,却也同她一样。”
“杨家与她是什么关系?她便帮你,你倒敢娶?大郎自然什么都听她的,你也想?罢了,我先去了,梦郎和徽儿该午睡醒了。你近日就安生些吧!”
意料之中的事终于如期而至,而且是亲耳听到,露微有一瞬凝神,旋即淡淡一笑。此后便没再听见姊弟交谈,她凑近石隙察看,那边道上果真就只剩谢二郎呆呆站着了。
和才来时一样,她迟疑了片刻,转身绕道——
“二郎原来和我一样,都没有午憩习惯。”她清泠泠的话音在静谧的小径间忽然传扬,于那人却有轰雷之响。
谢探隐已无暇掩饰面上惊愕,半晌才颤声试问:“长嫂的身体已……已经可以,随意走动了?”
露微掩唇一笑,“宁婉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并没伤在腿脚,一直都是可以随意走动的?”见他腿脚一软,猛地向后顿步,便又笑着上前补上了这一步:
“或者宁婉还不及告诉你,就已经被你害了?谢探隐,背后诋毁弄计是你唯一的招数了吗?你是打量晏将军警告你的事我不会知道,还是说,你连长姊的话也不能相信——不信我动动嘴就能收拾得了你?”
“你……赵露微,你……”他的惊慌、难以置信,甚至是自以为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混在了一块,却又不知何以发出,终究溃不成军:“我是谢家子,你不过是个外姓人!你未必还能杀了我?!”
露微皱了皱眉,似在思索对策,目光却将他从头至脚来回端量,一咂嘴,道:
“我可不想要你的命,只是你如此苦恨于我,倒是忽然令我疑心,我此番受伤,那匹疯马,难道竟是你安排的不成?”
露微自然知道那是御马,不可能是谢二郎所为,果见他早无血色的脸上又险些滚落眼珠子,呼出的气息都拧结了:
“谢探微难道没有告诉你那是御马?谁会相信你这般的诬陷?!”
“谢探微三个字也是你配叫的?!”紧接着他的话,露微再不假以辞色,抬手一指,瞪视就道:
“我就这般诬陷你又怎样?我只要一提,自有人来问你,便是没个结果,也可叫你吃一顿官司。你不信就试试,不必到京兆府,单是父亲面前,你就逃不过!”
露微最开始发现二郎异心,还并不自信能拿住他,可如今她突然发现,身在其中却是可以另辟蹊径,没有必要再放纵下去。于是,趁热打铁:
“我早就知道宁婉是你的人,她自荐近身服侍,我便说她盗窃房中财物,又有何难?这是同样的道理,就算查无实据,她也呆不下去。可我不愿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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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小丫头泼脏水。你呢?她兄长自小服侍你,你却拿他妹妹的清白来垢污你的兄长,你这样的主子,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配和你阿兄相提并论!”
谢探隐已不堪重负了,呆滞的目光茫然四顾,始终不敢抬向正前方。而露微顾着毕竟在家中,声音虽铿锵顿挫,却实在并不高亢,此刻点拨已毕,舒然一笑:
“谢探隐,你做过的所有事,尽在我的掌握,你可以仍不悔改,却也要时刻记着,此前的每件事都是你的死穴。除非,你连‘谢家子’的身份也不需要了。”
……
将谢二郎如敝履般丢在后园,露微仍往沈沐芳院中去了。到时却巧,她正坐在亭中抚琴,露微虽不通音律,却一则瞧得懂她脸上郁色,二也看得出她动作懒散,不过是发泄。
“表嫂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见露微走近,凤梅方提醒了沈沐芳,她淡淡一笑,并不掩饰,携了露微坐下,一手撑腮,道:“我以为表嫂此刻会在杨家呢。”
露微与她熟了,知她拐弯抹角,也一轻笑:“本来是想去看看贤儿,但转念一想,她长嫂尚且屈居此间,我执柯未成,心有愧疚,岂能不来请罪?”
沈沐芳轻哼了声,眉目一撇,“不成就不成吧,表嫂也不必再费心了。”缓缓却又说:“我就不懂,为什么杨家只认我是谢家亲戚,我明明就姓沈,家里没一个正经做官的,哪一点比杨家高了?”音不及落,再三又道:“难道已遣人去苏州打听了,知道我家十分不济,所以也同表姊一般,瞧不上我家?”
露微见她把一圈话都说周全了,好笑又无奈,但一时也不能确定。想了想,不免先将刚刚教训谢二郎的事说了一遍,好歹也算是件快事,与她分分愁心也好。
沈沐芳听来果觉爽快,长舒了几口气,道:“他既不敢明着撕破脸,你也很该如此。只是我想,其实家宅之内,血亲之间,未必有人心一齐的,你只看我家便是了。”
露微未必不知,抬手随意拨了两下琴弦,闷沉如锤,颇是难听,“乐律定音尚有五音十二律,遵其律才能出妙曲。我从不指望人心一齐,人心,机也,择之在人。”
沈沐芳凝视着露微,伸手覆住了她弦上手背。
露微瞧她一笑,反掌压下她的手:“好事,多磨。”
……
谢探微因已牢记露微喜食萧家馄饨,这日下职便兴冲冲去买了带回来。其实露微早听他提过“甘州的馄饨饼”,只是也到如今才知,他们竟是同好。
“那是甘州的好吃,还是咸京更佳?”
两人对吃对谈,露微不免好奇,又想他第一次提到时,是晏令白生病时露微问起晏令白的妻儿,他提到了一个女子,“你在甘州吃的,都是你义母亲做的?”
谢探微略皱眉一想,道:“也吃过市卖的,却不如她做的,也比咸京的好吃。只是微微,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阿父的妻子。”
露微倒不像他认死理,说道:“不是妻子也是恋人,不然总找阿父做什么?她也算养过你两年,叫声阿母不亏你。”
两次都是露微提起,谢探微才有所思忖,只是长辈的私事本已久远,能想起来的都是细碎的记忆:
“真论起来,她于冬至更有养育之恩。阿父将冬至抱回来时,才两三个月,军中岂是养婴儿的地方?我去甘州时,就听闻还有个孩子,却是养在外头的。只是冬至四岁时就跟回阿父了,因为她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露微听来是更加肯定了,道:“那你就半点也没问过阿父?她是谁,又去了哪里。”见他仍皱眉,又问:“那父亲呢?他和阿父不就是在甘州认识的吗?”
谢道元早年初入仕途,便是甘州军内的仓曹,晏令白那时也只是一个营主,两人都不到二十岁,也都未成家。如此深厚的交情,定应该是清楚彼此经历的。
然而,谢探微还是愣愣地摇了头:“微微,我……我怎么会问父亲这些事呢?”
倒一时忘了这人与父亲的关系,便是如今缓和许多,也还不像寻常父子般,“算了,闲聊而已,不必追根究底。”
谢探微淡淡一笑,将她揽了过来,提起自己碗中木勺喂了她一口,“将来寻个机会,我带你去甘州,好不好?”
露微从未离开过咸京,想甘州是他长大的地方,有他二十年的过往,自然心向往之,“在甘州安家?”
“只要你在,哪里都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