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
    季临辗转退回沄城,守将郑绍拒而不见,日薄西山时才出面。他安置好随行五百兵士,被请入府衙休息,便没了后话。

    “郑将军何时出兵,季临愿尽绵薄之力,助将军夺回黛县。”

    郑绍神色局促,问:“公主怎么说?”

    季临反问:“驸马如何看?”

    郑绍咳嗽一下,避开他的目光,“驸马忙于新婚,尚未回信。北燕新主好战,大小冲突不断,当务之急应练兵备战。黛县嘛,不毛之地,左沛夺去也无用武之处,可徐徐夺回,不必着急。”

    季临心中有底,看来他给公主的信全被扣留,郑绍不肯出兵,驸马坐视不理,朔方得新城正是松懈之时,或许他率五百兵可以放手一搏。

    郑绍见季临去意已决,好言挽留,“朔方军约莫三千余人,季统领莫要冒进,留在沄城稍安勿躁。”

    他立刻唤来信使,当面写信询问徐从绎可否发兵,忽然手底小兵来报,奉上玉牌,“城门口一辆马车,随行十个护卫,来人要见二位将军。”

    季临夺过玉牌,认出是裴炜萤的信物,“长陵公主亲自登门,将军还不肯发兵吗?”

    季临走路带风,郑绍忙将信塞到袖中,追随而去,在门外和钱偲撞个满怀。他如遇救星,拉着钱偲一同到城门口迎接公主芳驾。

    城外车马喧,裴炜萤坐在马车中,任凭郑绍与钱偲叫破嗓子,她置若罔闻,绝不进城。

    钱偲口干舌燥,又不能弃之不顾,忽然听见裴炜萤清清嗓子,如临大敌抬起脚掌,竖起耳朵听。

    裴炜萤只是吩咐季临:“集结公主府五百亲卫,离开这沄城,随我去黛县。”

    钱偲恨不能跪地求她,哭天抢地拉着郑绍苦苦哀求:“公主,万万不可。左沛此贼目若有心为难公主,甚至以公主为质,属下如何和驸马交代呀?”

    裴炜萤听他提起徐从绎,霍然掀帘甩一记眼刀,好个忠臣良将,冷厉呵道:“和驸马交代?驸马新婚之夜和你二人算计我的封地,心中不曾有过我这位妻子,他不稀罕你们给他什么交代。我今天就是去黛县送死的,你们二人准备三具棺椁,朝廷问罪自裁谢罪!”

    钱偲硬着头皮,“公主息怒,属下只是担心公主安危。”

    裴炜萤撂下帘子,放话:“既然二位放心不下,那就出兵随我至黛县,否则就闭上嘴。”

    合着这是小夫妻吵架,殃及池鱼。钱偲被她骂得缩起脖子,盼着徐从绎能从天而降,将这位尊主收走。

    望着马车粼粼而去,郑绍抹了把汗,听到钱偲道:“你点五百兵,跟公主的亲兵一同去黛县,别让她碰着摔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战。”

    钱偲眉宇满是倦色,“绎之不该娶她,除了脸一无是处,脾气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便是看在朝廷份上又能容她几时。”

    郑绍不以为然,他还记得新婚夜徐从绎眉宇舒爽,浓黑剑眉压不住畅然快意,和他说话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一个女人用美丽的脸说出的话,再难听也有人甘之如饴。”

    郑绍拍拍他的肩膀,“你吸取教训,娶媳妇别娶太好看的,你不如绎之,招架不来。”

    马车入了黛县,主道崎岖,颠弄得裴炜萤乱了发髻,她郁闷地戴上帏帽,下马车步行。

    城内人口稀疏,三五人群倦怠麻木,她走到卖馄饨的摊贩前,好奇道:“城里何时挂上朔方的旗帜?”

    “大概三五天前,嗐,在谁手底下都一样,咱这地界无田地谋生,人早走光了。”

    裴炜萤与雪青三人各自用饭,午后给县衙递了牌子,门房却报县令在黛山忙政务,传县令夫人接待。

    “臣妇见过长陵公主。”刘夫人眉眼恭顺,亲自到门前迎接。

    裴炜萤淡声问候,入了县衙正堂,“夫人可知黛县是陛下亲封,是本公主的封地,更是本公主的福地?”

    刘夫人猜到她是来兴师问罪的,眼底滑过一丝奸意,“殿下不知黛县境况,实在是无力抵御朔方军,不忍百姓涂炭,我家夫君不得不投降。”

    裴炜萤眼神犀利,“既然黛县境况艰难,供给不足,朔方军图什么?难不成攻下黛县扶持脱困?”

    刘夫人露怯,支支吾吾:“这……臣妇一介女流,无从得知。”

    说话间,外头传来尖利呼喊,一布衣短打的小厮闯进来。

    刘夫人登时脸色一沉,正要唤人拖出去,小厮哀哭道:“夫人,老爷得罪了陈将军,被他打了二十杖,就剩半条命了。”

    刘夫人一时没了主心骨,瘫在圈椅里缓不过神,好半天才找回力气,在丫鬟搀扶下起身。

    裴炜萤问那小厮:“陈将军可是灵州守将陈奎?你家老爷已经降城,又怎会得罪他?”

    小厮见裴炜萤气度不凡,容貌绝世,又是刘夫人座上宾,忙回道:“正是那位陈奎将军,人人说他力拔山气盖世,项羽霸王转世。可此人性情暴戾乖张,非说我家老爷诓骗他,老爷忠厚朴实,在我们这穷乡僻壤待了六年,要有那心机早外任去了,当然不肯承认,那陈奎便使出军法,屈打成招。”

    刘夫人抓紧丫鬟的手,焦急问道:“老爷现在何处?”

    小厮道:“老爷给他扣着呢,我怕陈将军一时冲动,忙赶回来给夫人递话,夫人快找人给老爷捞出来吧。”

    刘夫人只能看向裴炜萤,裴炜萤也看向她:“夫人还在等什么,没听见他说刘老爷要不行了?”

    刘夫人犹豫一会,别无他法,眼里精光荡然无存,只是不堪一击的可怜妇人,“公主,臣妇把实话告诉你,你可得为老爷做主啊。”

    黛县城外昭华寺,宝殿金瓦斑驳,黛县人口稀少,寺庙也随之破败颓废,只有僧侣六七人。

    沄城五百兵与公主五百亲兵在周遭扎营,丹朱和雪青从马车里取来锦褥纱幔,将将就就把一张拔步床布置得能安然入睡。

    山色空蒙,林风舒爽,裴炜萤抬腕铺纸研磨,笔尖逶迤,口中小声念叨琢磨措辞,随即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讨贼檄文。

    郑绍看完,哪怕被裴炜萤死死盯着也不敢署名,心中催促徐从绎快点过来,“公主来沄城,驸马可知晓?”

    裴炜萤不悦呛他:“怎么,我拴在他腰带上,要随时向他报备?郑将军还不发兵,难道你是率领这一千人到此地春游踏青不成?”

    郑绍暗道难怪钱偲不肯来,叫苦连天,他推诿道:“未知敌情,不可冒然进击。”

    “你不送过去,如何知敌情?”

    裴炜萤气得抢过来,拿出自己的印章盖上,交给季临送到陈奎军中。

    朔方军中,满地碎瓷,陈奎命他的军师念檄文,听到什么“朔方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何不以溺自照”,怒拔佩剑欲夺过来撕碎。

    军师忙举起劝道:“长陵公主好歹也是皇帝爱女,徐从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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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妻,抢夺黛县是我们有错在先。黛县一年收成抵不上她金银碗筷,想来她气势汹汹而来,不外乎是出口恶气。不如让这老东西将功补过,以全将军之名。”

    陈奎仰天大笑,一脚踢在地上的刘县令身上,见人已经昏死过去,大手一挥让人抬下去,一会送去河东军营。

    忽然他想到什么,叫停:“慢着,你过去问问长陵公主,书写这份檄文的是哪位人才?”

    人去后,陈奎四仰八叉坐下,看向军师:“天清,上一个敢骂我的人还是你,这人我说什么也得弄来,让你们切磋切磋骂人的功力。”

    男子淡然一笑,姿态舒然文雅,漆黑面具覆盖面容,然而眸光溢彩,玉齿朱唇,可见美男踪影。

    “将军旧事重提,天清惶然。”

    音色温润却不柔和,宛如萧然飒爽秋风拂面,掠过心湖,却倍感疏离清冷。

    陈奎高声笑道:“天清是本将明镜,待到拿下沄城,我定要在左节使面前举荐你为行军司马,成就朔方霸业。”

    天清笑过,走出营帐嘴角倏然垂下,唤来随行护卫低语几句,眸光冷厉。

    金乌西沉,刘县令被麻袋包裹着送至昭华寺,郑绍命人泼冷水,掐人中,甚至叫来随军的大夫号脉,好容易将人弄醒。

    裴炜萤打量他,发髻蓬乱,青衫官服肮脏污秽,腰臀颜色更深,渗入了血。

    “你……”

    他艰难举起手,指尖发抖,猝然鲜血淋漓从口中喷涌而出,红得刺眼,腥气弥散。

    裴炜萤吓了一跳,脸色惨白,胸口一股郁结难疏的气在体内四窜,怔愣不知所措。

    郑绍屏退众人,大夫探他鼻息,细细观察,回道:“是蚀心丸,多用于禁中,毒发时四肢无力,血液喷薄,只能任体内最后一滴血流尽,无药可救。”

    郑绍讶然,“居然有如此歹毒阴险的药。”

    他回过神来,想起身侧的裴炜萤,却只看见她纤弱的背影,大概是见不得血腥,回房中休息了。

    郑绍安排人手清洗血污,清水冲刷,红流奔向绿丛,无声无息进入梦境,浓烈血腥融入沉水之香,化作重重枷锁笼罩在芙蓉帐外。

    “崔驸马死了,公主节哀。”

    她卸下凤尾花冠,眼神空洞看向镜中的新娘,嘴唇似抹了一层新鲜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她腹内翻滚,强忍道:“怎么死的?”

    “蚀心丸,他们说满地都是血,公主别去看,要做噩梦的。”

    噩梦……她恍然看见房门敞开,白衣男子浑身凌乱的血污,但面目模糊不清,宽大的手掌鲜血流淌,持着利刃径直向她走来。

    她脚掌钉住,猛掐手心提醒自己一切都是梦,疼痛与恐惧交错密布,是越挣扎越难以挣脱的网。

    徐从绎踏着月色而来,外衣来不及脱下,累得直奔床榻,正欲合眼,惊觉身侧的裴炜萤瑟瑟抖动,手不由攀上她的肩膀,揽在怀中。

    郑绍说白日死了人,她肯定被吓得做噩梦了。

    他摸上她的脸,泪水浸透他的指缝,再多的怪怨也烟消云散,于是顺着她颤抖的脊背轻抚,贴在她耳边轻声哄道:“乖,我在,再也不敢惹公主生气。”

    熟料话音刚落,裴炜萤猛然惊醒,死命挣开他的怀抱缩在角落,埋在双臂间哭喊不休。

    “崔晏……崔晏……求求你……”

    “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