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张海楼和小时候长得完全不一样,行事作风上就更无从参考,他身上既没有纹身也没有小青蛇,对我而言,就只是个26岁的男孩子,身上充满了少年的朝气。
我被他问得一怔,强装镇定地回:“都过去16年了,我说我还是20岁,不会很奇怪吗。”
“南洋档案馆里奇怪的事多着呢,不差你这一桩了。”张海楼也看向蔚蓝的海面,“如果你没来,这时候,我已经在船上了吧。”
那是回厦门的船,是张海楼心心念念的彼岸,可如今却没有想象的那么渴望,甚至庆幸自己为了拖延时间走得很慢,要是再快一些,就要跟眼前的女孩儿错过了。
“小玥,你说,如果我和海侠把莫云高的消息带回厦门,能升官吗?”张海楼看向我。
“应该很难吧,张家都自身难保了,哪有地方让你做官。”迟早有一天得让他们了解张家,我便没有隐瞒的意思,“南洋档案馆是前任张家族长设立的情报收集点,他已经死了太久,现在的族长又闹失踪,你们虽然有官衔在身,实际上没有任何权利。”
张海楼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干娘为什么非要我来这破地方,还同意海侠跟我一道,如果不是我,他早就升为高级长官,哪能被我连累废了腿。”就算张家现在没了,至少在他们离开厦门时,官职的高低能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
张海侠慢慢来到门边,听着我和张海楼的谈话没有出声。
“你们当年的经过能详细给我说说吗?”尽管我通过档案知道他们是为了查案,之后张海侠因爆炸而瘫痪,但无论多惊险的过程,在记录者笔下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概括。
当事人就在我眼前,我自然不想放过机会。
谁知张海楼又朝我靠近:“告诉你可以,但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还当他是要问有关张家的,我思索片刻道:“你问吧。”
张海楼胳膊依着栏杆,一只手撑着脸,慵懒而随意地开口:“你现在有心上人了吗?”
张海侠本该制止张海楼调戏我的行为,可不知为何,却没有行动,似乎也非常想要知道答案。
我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用力拍了他一下,也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愠怒:“不说算了。”我转身要走,看到张海侠在身后。
“生气啦?”张海楼退后两步服软,“跟你说笑的,老师这么计较干什么,来来来,我告诉你,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和你海侠哥哥以身犯险杀入敌人老巢……”
我被他的口吻逗笑,张海侠也跟着笑了起来,已经多久没像今天这样发自肺腑的笑过了,张海侠自己都不记得。
张海楼给我展示他感染五斗病自愈后的印记,在手臂外侧的皮肤上,类似梅花一样的浅棕色斑点:“海侠就更幸运了,他都没染上这病。”
我想起医史课上曾经看过,五斗病曾在东南亚一代横行,这种病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疗,更没有疫苗,感染者只能听天由命。大概有10%的人最终能活下来,血液里就产生了抗体,不会二次感染,就像水痘。
但五斗病比水痘可怕几万倍,一旦感染,三天内必死。
这种病有被攻克的一天,但那之前,不知死了多少人。
我情不自禁抚上张海楼的手臂,很难想象在没有抗生素和特效药,甚至连卫生条件都极落后的环境下,他和张海侠是怎么在绝望中活下来的。
张海楼任由我抚摸他的皮肤,一脸满足地绷紧肌肉,勒出结实的线条,向我展示着。
我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你们被困在那片礁石半年之后才被救回来,那段时间,你们吃什么呢?”
张海侠已经瘫痪了,重伤之下,他几乎丧失了基本的行动力;而张海楼患病初期,肯定高烧不退,身上搞不好还会因长期处于潮湿的环境而溃烂。这两个人水性再好,头一个月肯定是非常难过的,可除了张海侠因爆炸冲击造成的半身不遂,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后遗症。
张海楼闻言,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和张海侠对视之后,很快调整好心情对我道:“我们运气好,那些被炸毁的船上有食物的,海里又有鱼虾,涨潮退潮的时候留不少在岸上,够我们吃的了。”
张海侠眼神有些暗淡,没有附和。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了活下来,吃了什么东西。
那场爆炸过后,所有的船只都变得粉碎,只剩一块礁石供两人勉强落脚。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百个被当成奴隶的船工,一半的人当场就死了,之后瘟疫迅速散播,根本没有食物保留下来,在那么小的一块礁石上,饥饿和病痛如影随形。
他们在礁石上待了整整六个月,有渔船发现了他们,那时的两人基本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身体非常虚弱,严重贫血和营养不良,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活下来,也没有尸体。
张海侠岔开话题,对我道:“我们刚才收拾房间的时候,找到一些当年你留下东西,你看看还有没有用。”
张海楼顺势接下话头,拉着我的胳膊:“来,小玥,过来。”
我难以察觉两个人默契的转移话题,是为了掩盖一些不想被我知道的真相,那些他们不愿回忆起的,如同地狱般的往事。
我被张海楼带进屋里,他指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对我道:“打开看看。”
“什么啊,这么神秘。”我打开铁盒,里面赫然放着16年前,我送给他们的止痛片和压缩饼干,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和一把枪,都是我当时没能带走的物件。
我看着药片,还记得当时给他们的时候有12粒,压缩饼干是四包,担心被张海楼一次性吃没了,我是拿给张海侠保管的。
过去16年,止痛片和压缩饼干原封不动地躺在里面。
“你们怎么全部没吃啊。”我大叫着可惜,拿起药片和压缩饼干,看着上面的日期全都超过了保质期,“你们真是,这些东西不吃是会坏的,太浪费了吧!”
我嗔怪着回头,撞见两人朝我投来难以形容的目光,他们看着我,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张瑞林气息不稳地把着门框打乱了逐渐暧昧的气氛:“小姑娘,你说我吃了你的药,两个小时就能下地了,我现在站都站不稳,你没骗我吧。”
我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把药片和压缩饼干塞回盒子里重新盖上:“你能站起来就表示在恢复了,等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正常走路。”
张瑞林道:“这些年,槟城都是由张瑞朴掌控,要是被人知道他死了,别说给小兄弟治疗,就是回庄园也是肖想。”太多人会盯上橡胶园那片财富。
张海楼本就不爽被他打扰,有点没好气:“你想怎么样,自己跑回去?”
张瑞林很是无奈,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三个人,最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槟城那边等不到张瑞朴的电报会乱的,你替我发一份电报回去,以张瑞朴的名义,就说他在霹雳州调查瘟疫源头,20天后回来。”
“我?”我有点哭笑不得,别说发电报了,我连电报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里是档案馆,你该找他们做这件事。”
“我信不过他们。”张瑞林道。
我道:“可我不会发电报。”
张瑞林大概以为我是故意刁难,还想说点什么让我妥协,张海楼直接上前扛着他的一条胳膊就往楼下走去:“我说这位兄弟,你看起来岁数跟我差不多,别老是小姑娘小姑娘的叫我们老师,她20岁,顶多是个妹妹,但你不能叫他妹妹啊,否则割了你舌头。”
张瑞林挣脱不了,只能由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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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埋汰自己。
我清了清喉咙,掩饰着尴尬,张瑞林现在的年纪,怕是我们三个加起来都没他大。
第二天,张瑞林的状态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说自己在张家一直负责医药方面的工作,对各种骨裂或是断手断脚的伤势很有经验。我当然知道他这些经验是怎么来的,但张海侠伤得太重,中间又隔了三年,所以才非常难治,仅靠中医的土方子是不行的,得配合西医。
整个马六甲都没有靠谱的西医,但张瑞林只看我的手就知道,很稳。我们两个合作,再加上那味他口中的珍贵药材,张海侠能站起来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六十。
我们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要带的行李,把档案馆里的机密资料藏在地板下面,便推着张海侠出发了。
这种时候我就不得不感慨新世界的好处,霹雳州和槟城之间相差不过300多公里,开车走高速的话,一个多小时就能到,然而这里别说车,马都没有,步行到槟城需要整整两周时间。
中间还得穿越一处原始丛林,上次张海楼用了三周才到,因为恰逢雨季,道路崎岖,一路走走停停,森林里的蚊虫都被它喂饱了。
难怪电报里要写20天,我当张瑞林要在南洋档案馆干什么呢。
再次踏足这片丛林,张海楼惊讶的发现,竟然没有虫子靠近。
他以为是我用了什么特殊的香薰,可我却知道,身边的张瑞林应该有麒麟血,我刚才看到他用指甲掐破掌心,把血弄在了张海侠和张海楼的衣服上。
似乎看出我知道他在干什么,索性直接将血往我脸上抹。
引得张海楼又是一通威胁。
张瑞林就像看小孩儿闹腾一样,懒得理他。
有了张瑞林带路,我们只用了14天便抵达了槟城,
再次出现在槟城的张海楼已经不是自己的脸了,他易容成了张瑞朴,两人身材和体格相当,基本上无人怀疑。
而张海侠和我,是他抓来的俘虏。
连日来的赶路让我有些力竭,张海楼想背着我,可那张脸身上伏着女人很不合适,我也没到走不动的时候。
刚刚进入槟城,我才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要残酷得多,路上都是无人收纳的尸体,在瘟疫面前,所有人都是脆弱不堪的。
马六甲的天气常年炎热潮湿,尸体腐烂之快恶臭漫天,时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哀泣,以及男人的呻吟,仿佛步入人间炼狱。
有修道士组成的队伍穿着修士的衣服对尸体进行焚烧,其中很多都是张瑞朴橡胶园里的工人,这些人都已经染过病又痊愈了,才敢靠近尸体。
眼前的画面,我只在书本,或是多媒体里见过,尽管知道旧时候的瘟疫会是怎样悲惨的场景,可深入其中,作为医护工作者很难不共情。
如果这场瘟疫是偶然形成,那还能怪一句大自然无情,可这一切都是人为造成的,就越发可怜死者的无辜。
我在翻阅档案的时候,只觉得莫云高忘恩负义,是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现在亲眼所见他造的恶孽,那种激愤的情绪,开始在心中疯长。
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抱着婴儿靠在树干上,那婴儿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泡,正是五斗病的症状,而那女人的身上血泡不多,似乎有好转的迹象。
婴儿已经死了,女人骨瘦如柴,想必已经很久没有进食。
张瑞朴能做的只有延缓病毒扩散的范围,不会给他们发放食物,受难者太多了,整个槟城,大概只有张瑞朴的产业范围没受到影响,这还是因为他身体里的血液,能自动消化掉病毒的缘故。
我忍不住想要过去给那女人一点儿吃的。
张海楼突然直接将我整个人背起来:“张海……”我一顿,“张瑞朴先生,你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