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说书人
    许少央从屋内出来,轻轻将门合上,面露尴尬之色。

    “辛苦阿楼姑娘了。”

    “无妨,”辛晚楼道,“我也正好想骂他。”

    许少央尴尬地笑笑:“唉,能把那口淤血吐出来就好,他不过是气得头晕脑涨一阵——总比死了强。”

    许少央身上沾着沈羡亭深色的血,辛晚楼看着心疼,便将自己的衣服拿给她换上。她穿上辛晚楼的深色衣服有种被衣裳吞掉了的感觉,不及她穿自己的亮色衣服柔和漂亮。

    她坐下来。

    “解休上哪儿去了?”辛晚楼问。

    许少央一拍膝头:“呀,忘了问他!不过放心,解休死不了的。”

    “他掌管弃月楼安乐堂,楼主总还是要留他做事的——最多便是罚一罚。”

    许少央说着,又问:“阿楼姑娘,那……千济堂呢?”

    “有个被赶出去的前千济堂弟子,名叫柴十二,住在扶风。”

    辛晚楼话说得简洁,面不改色地喝一口茶。

    “扶风……离长安不远——离秦岭也不远!那不就能拿到秦岭雾凇吗?”

    “正要找他。”辛晚楼道。

    “也好……只是不急于一时,”许少央有些担忧,看向身后紧闭的屋门,“阿亭身子不好,总要让他多缓几天。”

    窗外飞雪纷扬,微弱的风雪啸鸣透过门窗传进来,载雪居在一片纷扰与危险中成为了一片温暖安全的净土。

    辛晚楼端着热茶,垂下眼,看着茶叶在水中漂浮旋转。茶水氤氲的水汽让她脸上出现微烫的湿润之感。

    “七年前的翦水花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少央惊愕地回过头,看向辛晚楼,神情逐渐沉重。她放下手中物件,又看向沈羡亭的屋门,轻声道:

    “此事阿楼姑娘问我便罢了,可千万别问我师弟。”

    辛晚楼点头。

    许少央放低声音,叹息道:

    “姑娘觉得,阿亭为什么要藏到骊山里来?”

    辛晚楼垂下眼,细思道:

    “他欠弃月楼二十一条人命。”

    许少央苦笑:“是也不是,真也不真。”

    “什么?”

    “翦水花,”许少央道,“世人都忘了翦水花。”

    “有人在弃月楼井内下了翦水花,令人中毒之人肝肠寸断,阿亭被迫了结了他们。”

    “仅此而已?”辛晚楼疑惑问。

    “仅此而已。”

    *

    辛晚楼下了阳春面,从外推门进来。

    “醒了?”她看着床上见她进来就瞬时翻身那人,云淡风轻道,“吃东西。”

    那人不理她,没听见一般,只露给她一个瘦削又尖利的背影。

    辛晚楼长叹一口气,将面搁在桌上。她盯着沈羡亭许久,见他丝毫没有理自己的意思,便坐下来,将面条几口吃掉了。

    “爱吃不吃,饿死拉倒。”她拎着空碗转身而出。

    出门一刹,沈羡亭忽然转身坐起来,语气不善地冲她喊道: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辛晚楼无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身上衣物未换,还沾着先前的血迹,看上去有点可怜。她蹙眉,靠在门框上道:

    “我叫阿楼。”

    “不是,我说你真正的名——”

    “我就叫阿楼,”辛晚楼出口打断,翻个白眼,不再理他,“爱信不信。”

    话毕,她将房门重重撞上。

    *

    扶风地处陈仓之内,离长安不远,乘坐马车半日便到。

    辛晚楼觉得疑惑——不知自己何时成了沈羡亭的马夫,为何每每都是她驾车在外而沈羡亭坐在车里?

    马车驶入陈仓境内,辛晚楼勒住白马,冲车内那人道:

    “沈羡亭。”

    “什么?”

    “要银子,”她平静道,“饿了。”

    车厢内探出一只执扇的手——也不知那人大冬天拿什么扇子。沈羡亭用扇子将帘子掀开,朝她看去。

    “要银子要得到是爽快……”

    “我替你驾了车。”辛晚楼沉声道,面上并无分毫羞赧之色,朝他伸出手。

    沈羡亭无奈,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重重按在她手中:“省着花。”

    陈仓自然不比长安繁华,可却也自有一种宁静怡然。二人走入一座名为“翠微楼”的茶馆,至茶馆最深处坐下,点一壶茶水兼一桌点心。

    沈羡亭道:“这边太暗,不如换到窗边去。”

    辛晚楼呵止:“不要。”

    “为何?”沈羡亭笑起来,用扇子指着向楼中宾客,玩味道,“因为他们身上都有芝兰火树纹?”

    “嗯?”

    辛晚楼答非所问,只道:“早点离开罢。”

    茶馆中宾客盈门,多是陈仓本地小民,其间却混入几个脸上带疤的习武之人 ,身上不同位置均藏着小小的芝兰火树纹。

    火余宫覆灭已有八年,芝兰火树纹在江湖间消失许久。不知为何,却在陈仓这等小城死而复生了。

    茶点送上,辛晚楼侧头藏起容貌,沈羡亭颔首称谢。见小二离开,辛晚楼轻舒一口气,拿过自己的荔枝膏。

    沈羡亭将白瓷小勺递给她:“这么怕他们?”

    “怕个鬼,”辛晚楼不悦骂道,“只是有备无患。”

    两人话音未落,翠微楼小二在店中撑起一张小桌,一个说书人施施然上前,一拍惊堂木。

    楼内宾客尽数看去。

    “上回说到,火余宫宫主辛世平游历至渤海,见渤海水中一水怪作乱,扬起惊涛骇浪将周遭城镇淹没。辛世平携斩命刀踏浪而上,亲手斩去水怪头颅。”

    “海啸即止,火余宫挽救渤海诸多渔民性命,渤海边上至今都有为辛世平立的一块碑,上书……”

    “上书‘天降火余,累世之功’,”辛晚楼喃喃道,随即轻笑起来,用勺子在荔枝膏中搅搅,“但其实我爹根本没去过渤海。”

    “你信么?”她看向沈羡亭。

    沈羡亭一顿,缓缓点头。

    “信就好——我爹没去过渤海,世上也根本没有水怪。当年只是恰好生了海啸,我爹的一个手下刚被派去渤海分舵做事,海啸过后替他编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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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故事、大肆宣扬了一下。”

    辛晚楼回味地看向那说书人:“没想到这编出来的故事现在还有人讲啊……”

    沈羡亭并不意外于火余宫如此离奇的行径,而是惊奇于辛晚楼竟对此心知肚明,道:“你不是火余宫少主么?火余宫如此荒唐的行为你也是知晓的?”

    “何止如此,”辛晚楼转头看向他,伶俐地笑起来,“火余宫为祸江湖谁人不知——你真当魔头的女儿看不出自己爹爹是魔头么?”

    “那你对火余宫……”

    “不好说,”辛晚楼苦笑,“我毕竟是火余宫少宫主,总不能说火余本就应被剿灭。况且——毕竟是火余宫人将我养大,怎可以怨报德呢?”

    店小二又端一份玉粱膏上来,正要离开,沈羡亭叫住他,问道:

    “这个说书人每日都讲这些吗?”

    小二看向说书人,挠挠脑袋:“他啊……他也讲别的,但宾客爱听火余宫,后来就只讲火余宫了。”

    “他在此讲多久了?”

    “两月有余吧……”

    沈羡亭点点头,终于放小二离开。

    台上的说书人越讲越起劲,已说完了辛世平除山鬼、灭鸟妖,又说起了他替皇帝剿灭山匪的故事。从皇室宫廷到山野精怪,台下小民哪知火余宫恶名在外,还以为这是某个上天入地的正义之师,随着说书人的情感波动一同悲喜。

    辛晚楼再听不下这人胡乱吹嘘了,正要同沈羡亭说结账离开,那说书人忽而一拍惊堂木,满堂皆惊,说道:

    “然而不久之后,火余宫竟全宫被屠,血流成河、死伤遍地。屠杀火余宫之人,有人道是那位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杀手拏云;更有人说,拏云仅是受雇来此,雇佣之人,正是——”

    “——弃月楼楼主,宇文岱!”

    沈羡亭神色一凛,朝他看去。

    “宇文岱?”辛晚楼笑道,“真的假的啊?”

    “假的。”沈羡亭如此说,双眼却还锐利地顶在那说书人身上。

    “火余宫一夜被灭,然而却并非无人生还,”说书人讲至兴头,声音高亢,“火余宫少宫主——辛世平的独生女儿,在屠杀当天因外出放一纸鸢而躲过一劫。”

    “少宫主名为——晚楼。”

    辛晚楼看向那人,手中茶水从杯中晃出来。那人并未看她,仍旧兴致高昂地往下讲去。沈羡面露震惊之色,道:

    “你……你叫晚楼?辛晚楼?”

    “快些走罢,”她并未回答,沉声呵道,随即拉住身旁经过的店小二,“结账。”

    “姑娘,我……我去拿个单子。”

    “快着些!”

    说书人一场讲完,满堂喝彩。店家又帮他将桌案收好,说书人朝宾客拱手道谢,那些身有芝兰火树纹的习武之人们喝彩得尤其响亮。

    小二拿单子过来,辛晚楼匆匆结银两给他。她心里正急,肩头忽然被人轻拍一下。

    没有脚步声——

    竟能如此不动声色地凑至辛晚楼身后。

    说书人从她肩头凑近,领口透出熟悉的淡淡的紫檀气息。他轻笑一声,道:

    “少主,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