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头铁
    那西北之地,一年到头下不了几场雨,这次施雨过后,往后两个月都是晴天。

    缺水,是那地方的常态。

    灵泽记得从前元桁所说之话,“天地自有一套平衡准则,任何神、仙皆不能干预凡人命数,只能各司其职,维护这天地的清明。破坏平衡,永远是不为天地容许的。”

    可施雨本是神仙的职责,根据不同地方的情形做出适当雨量调整,解决因缺水造成的困扰,也算是干扰凡人命数吗?

    如果真的算,那世间为何要孕育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神和仙?

    不如把他们的七情六欲通通拔干洗净,各个塑造成元桁的分身好了。

    灵泽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错,也不担忧老百将此事告诉元桁,更不害怕受惩罚,但是却很在意老百的身体。

    老百气得不轻,五十年来,他向来和颜悦色,灵泽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吹胡子瞪眼睛,脸一会红一会绿的,房门紧闭。

    灵泽自己身体也虚,银竹将她送回房,得知今日之事后,震惊之余似乎又对灵泽多了一份赞赏,只劝她先好好休息,宽慰她老百自我调节能力很好,过两天就消气了。

    灵泽在房里躺了一天,什么都没干,醒来时发觉灵力已经完全恢复,下了床又是活蹦乱跳一个人。

    有仙侍送来一个白玉小瓶,灵泽问谁给的,仙侍垂着头,说是银竹仙子。

    灵泽将瓶中的小丸倒在手掌心,只指甲盖大小一颗,通体发着莹润的光,看起来确实很贵重。

    灵泽将小丸倒回瓶中,瓶子放在床案上,而后去找银竹道谢。

    银竹却说自己没送过什么仙药,灵泽给她描述灵丹的样子,银竹才恍然大悟,道那是老百用来恢复灵力的灵丹妙药,那丸药总共才三枚,从前老百灵力枯竭用过一枚,现在剩两枚。

    老百虽然还在生气,但将自己珍藏的灵丹给了灵泽,可见对她的重视,灵泽一时之间越发愧疚。

    银竹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灵泽,老百对咱们三都是顶好的,他如今年龄大了,受不得惊吓,以后行事前多想想他。你灵力高,控水术强,以后多半要担重任。”

    灵泽点头,信誓旦旦道:“你放心,这次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累老百。”

    银竹摇头,“如果你有事,老百会更加担心。”

    灵泽觉得心有千斤重,开始反思自己,此事本无错,错在她没有考虑老百的处境,此时弥补,或许尚来得及。

    一日过后,灵泽趁老百出去司雨,悄悄前往九重天找元桁领罪。

    守门的仙侍见到灵泽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没有让她进门,只说神君游历未归,让她改日再来。

    灵泽的目光跳过仙侍,落在门后的世界。

    殿宇是金碧辉煌的,檐角反射出耀眼却冰冷的光,还是和五十年前一样,冷冷清清,半分变化没有。

    灵泽悻悻地回到天界,漫无目的游走的重重殿宇间,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灵泽仙子。”

    是松影。

    灵泽回头,一眼就看见他那掖进腰带里的白玉扇子,然后往上,头发仍然梳得板正,衣裳没有一丝褶皱,灵泽突然生出一种给他揉乱的心思。

    时值正午,阳光明晃晃打在头顶,照得周边一片亮白。

    松影走上前来,问:“雨神府离此处不近,灵泽仙子一路走过来,可是饭后消食?”

    灵泽在天界没有正式的仙职,只是雨神身边的一个小跟班,松影堂堂风神,却每次都唤她仙子。

    灵泽浑身不自在,牵起唇角笑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心里正为领罪之事烦得紧,无精打采道:“叫我灵泽便好。”

    松影倒也不在意,十分温和有礼,“那日后你便同雨神一样,唤我松影吧。”

    “好,松影。”

    松影淡淡一笑,眸中透出几分欢喜,灵泽眨眨眼,似想到什么,目光倏地一亮,道:“那个......可否带我去见见天帝?”

    松影狐疑地看向她,灵泽干笑两声,手掌竖在唇边,神秘兮兮道:“有点小事想找天帝商量商量。”

    灵泽从九重天下来后,便困在这重重楼宇间,迷失方位。一面忧心一面想,来天界这么久,从未见过天帝,天帝更不认识她,断然不会轻易见她这无名小仙,所以必须有个人带路才行。

    等了许久,终于碰到松影,灵泽期盼地看着眼前之人。

    松影静静盯了她半晌,最终答应了。

    灵泽心花怒放,脸上的小酒窝蹦了出来。

    树影轻动,立在明媚的日光下,松影的心仿佛被羽毛扫过,浮出一层微痒的错觉。

    灵泽唇边荡着松快的笑意,学着松影的样子,将手背在身后,俨然老学究的气派,耐不住脚步过于悠闲轻快,在他人眼中,还是一个灵动活泼的少女。

    灵泽跟在松影身后,在重重楼宇间拨开一条七弯八拐的道路,终于来到九霄云殿,见到了传说中的天帝。

    如她所料,天帝也是个老头,但模样比老百年轻,至少没有须发全白。

    天帝端坐在宝座之上,整张脸没什么表情,与元桁一样威严,不过眼神是平静的,没有元桁那么锋利。

    松影躬身行礼,道:“风神松影携雨神府司雨仙子灵泽,拜见天帝陛下。”

    殿内空荡,生出一圈回音,灵泽低头弯腰,跟着行礼。

    “爱卿不必多礼。”天帝的声音是温和的。

    灵泽跟松影一块抬头,她毕恭毕敬,目不敢斜视,只悄悄瞄了天帝一眼,只是这一眼,恰好撞到天帝的目光。

    这世间最严肃的人是元桁,灵泽在他身边待了五十年,很难再对其他人产生畏惧。

    她抬起头来,坦坦荡荡迎上天帝的目光。

    天帝认真看了她半晌,唇畔慢慢浮上一丝笑意,而后问:“听说雨神在下界寻得一位灵力高强、天生会控水之术的仙子,放在府上精心培养许多年,可是你?”

    灵泽声音洪亮,气势十足,在空荡的殿宇中喊出了回音:“回禀陛下,您说的应该就是小仙。”

    这几十年来,雨神府上除了灵泽,没有其他新人到来,天帝口中之人不是她还能有谁?

    且从天帝的言辞中可知,老百和元桁为了抹干净她在九重天上生活过的事,煞费了一番苦心。

    灵泽脑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天帝是掌管天宫的头头,骗他算不算欺君?

    如果是的话,老百和她都犯了欺君之罪!

    但始作俑者元桁却不会有事,因为他是这世间的神明,凌驾万物之上。

    真不公平啊!灵泽感叹。

    天帝微不可见地笑了下,问:“你们两人前来,所为何事?”

    灵泽道:“启禀陛下,小仙是来领罪的。”姿态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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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态度诚恳,对道歉认错一事颇有经验。

    “领罪?”

    “是的。”

    灵泽在天帝诧异的目光中,缓缓道出西北司雨一事,将责任全部揽在身上,用词严谨,绝计不沾染老百,同时恳请天帝惩罚自己。

    天帝沉默半晌,眉头皱起,似在思索什么,最终却道:“此事我知晓了,你们先下去吧。”

    下去是什么意思?不罚了?

    灵泽心中有些纳闷,正纠结着要不要劝劝天帝,听得松影道:“不打扰陛下,小神带灵泽仙子告退。”

    大殿空荡幽深冰凉,灵泽立在其中,突然觉得自己是只渺小的蚂蚁,人微言轻,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松影一块离开。

    殿外的仙娥迎来送往,直到彻底看不见九霄云殿的牌匾,灵泽才凑近松影身边,压低声音问:“陛下为什么不罚我?”

    松影的身体也向灵泽微微倾斜,边走边答:“雨神德高望重,你又是雨神府的人,此事涉及下界黎民,天帝陛下思量谨慎,不会轻易做决定,可能需同神君商议。”

    就一个处罚,还需同元桁商议?

    灵泽想起从前犯下错误时,元桁从来都是立即惩处,粗暴干脆,倒也痛快。

    现在这样,该罚不罚,好比将把刀子悬在她头顶上,将落未落,十分不是滋味。

    “就不能直接关我禁闭吗?”灵泽小声嘀咕,从前很讨厌关禁闭,现在竟有些求而不得,简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松影听到了,淡淡笑了下,问:“你从前经常被关禁闭?”

    “哈?”灵泽捂嘴,又欲盖弥彰地摇手,“没有没有,老百对我可好了,从来没罚过我。”

    两人又走了一段距离,前方出现一条岔道,松影指了指左边那道,“时辰不早了,就在此处告别吧。”

    “嗯?”灵泽脚步一顿,左看看右看看,轻轻咬了下嘴唇,苦笑着问,“要不你去雨神府坐坐?”

    “不了,改日再来拜访。”松影回答得很坚决。

    灵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垂头丧气踏上另一条道。

    岔路过后又是另外一条岔路,灵泽四处查探,道路空空荡荡,竟无一人,不禁冥思苦想,走哪条呢?

    她开始回想在天界的这五十年,似乎除了在人间司雨,就是在雨神府和银竹膏泽一起练习灵力......

    整整五十年,她竟从未生过到天界走一走的心思。

    灵泽吓一大跳,为了争一口气,争一口让元桁刮目相看的气,竟耐住了这长久一成不变的生活,难道这就是老百常常挂在嘴边的成长?

    两条路摆在前面,灵泽不知该走哪边,左右左右,那就先左后右吧!

    太阳下山了,星星和月亮一股脑冒了出来,灵泽迷失在一条有一条突然出现的道路上。

    天宫真大,放眼望去,琼楼玉宇,雕栏画栋,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是这万千灯盏里,究竟哪一盏才是雨神府的!

    灵泽垂头丧气,如丧家之犬,停在一处宫门前,看到金色的牌匾上写着“鸣珏宫”三个大字。

    翻遍脑海中的记忆,也找不到鸣珏宫出处。

    月亮高悬于夜空,时辰已是不早,再找不到回家的路,灵泽就真成了天界的孤魂野鬼。

    人在走投无路之时,勇气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增长,她心一铁,拉响了这陌生宫院上的铁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