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三,城市对角线的另外一头,断头路临街铺面,三间卷帘门打开,一排汽车掀开引擎盖,靓蓝色尼桑被举升机推到离地四十公分的高度。
蒋森提张户外椅坐在车前,左手果盘右手茶,跟小严闲聊。
“今晚国安打成都,叫上金荣吃小龙虾?”
小严从车底下探出个头,额上油污污的,“荣哥恐怕不得行。”
“怎么了?”
“荣嫂有了,荣哥下班前洗好几遍澡,怕熏着嫂子。”
“哦——咋个没跟我说?上周才碰了。”
“荣嫂怕不准罢,森哥你就当不晓得,别说是我说的。”
“你小子挺谨慎嗦!有你荣哥的风范,接到——”
蒋森一抛,番茄滚到他怀里,小严拈起来就吃了,很甜。
“这回撞的有点凶哦,壳子都要换。”
小严爬出来换个扳手,又钻进去。
“还好吧,就蹭掉点儿漆。”
“金属板都露出来了,要进烤房。”
“补漆笔不行嗦?”
小严在车底叮叮当当敲了一转。
“不得行,清漆、色漆、底漆刮完了,那么长,能补嘛我就给你补了。”
“烤房八百哇?钱嘛小事。”
蒋森抖腿。
“六个小时,我哪有时间等哦,一天交租,嘁——晦气!”
小严压低声,“那照老规矩?反正我刚换了辆奥迪。”
“你小子够意思,晚上我请。”
说定了,小严开举升机放车子下来。
电路板太旧,稍微震动,两只远光灯打闪,晃得蒋森闭眼。
六年跑了七十八万公里,大修小修了几十次,坑坑洼洼,保持表面油漆完整是平台的硬规定,其实全车烤漆也没用,车是臭的,客人一上车就翻白眼。
“慢到——”
一只大手摁住车头,卡得举升机不上不下,嗡嗡停住了。
金荣人高马大,挂件破旧的橙色跨栏背心,鼓囊囊的肌肉,右臂上一道贯穿的陈旧伤痕,疤疤癞癞,像坟起的山丘。
“哪刮的?”
蒋森撇嘴,“就你门口。”
小严闷闷出声帮腔,“跟我刮的。”
“奥迪啊?”
小严刚换的五成新二手奥迪就在后面,他帮着收的车,里程表,发动机,全车腻子胶,油漆,都仔细挑过,摸着看过一遍,表面毫无瑕疵。
“刮哪儿了?《交通事故认定书》拿来我看看。”
小严站着不动,“荣哥,你不晓得嗦?”
金荣懂了。
“他又打我的旗号?”
两个都不吭声,把蒋森盯到。
蒋森整盘蓝莓倒进嘴里,呸地吐了。
“日你妈,好酸哦——”
金荣拉下探照灯,查看尼桑右保险杠的下沿,磨损处不大,但挺深,带鲜红的漆印。
“蹭的啥子,大货?怕高速罚哇?”
转过来又问,“你住旧厂街,上我这儿修车,不嫌远啊?”
蒋森嘿嘿一笑,“照顾兄弟生意不行?”
前头有人摁喇叭,金荣懒得废话,回身指小严。
“你娃长点儿脑子!”
小严疾步离开,被蒋森揽住肩膀亲昵地叮嘱。
“晚上喝酒,别忘了!”
扭头音量放的格外大,唯恐其他小工听不见。
“金荣,小严跟你五年了?这还不算自己人,你搞这种事情还瞒到他?”
——咣当!
一把旧扳手扔在他脚前头,差点砸着,“啥子事?”
“我碰瓷儿,你定损,骗了钱——”
话没说完,金荣胳膊肘拐过来,打得他住了嘴。
蒋森龇牙咧嘴捂住下巴,丝毫没有怯色。
“有本事分赃时动手!说钱脏!”
“你车开走!”
金荣也有火气,“老子没嫌钱脏,嫌你脏!”
话里有话,意在言外,人脏活该有报应。
蒋森的怒火一下子飙上大脑,不过他这个人从来不冲动,尤其面对金荣,反而更阴阳怪气了。
“你跟我装清白?五五嫌少,外头找个傻子四六分,跟我拆伙?”
蒋森收敛笑容,一字一顿,更像威胁了。
“这是最后一笔,你别忘了,上船容易下船难,你做了,一辈子撇不清——”
金荣猛抬头,表情惊惧而惶恐,干巴巴瞪两秒,垂下去了。
蒋森知道自己又赢了。
这时前头传来吆喝,“荣哥,有人找!”
“——艹!”
蒋森扒着车头飞快闪了眼,白衬衣灰西裤,又是莫安生!
“阴魂不散!这女的你当心点儿,快快!把我车盖上。”
金荣抓起脏兮兮的帆布一甩,灰土飞腾,从头到脚盖住尼桑。
蒋森耳边比个六,“别发微信,打电话。”他从后门跑了。
金荣套上外套迎客。
他身材十分魁梧,但长相并不凶横,遮住肌肉伤疤,浑身匪气收敛大半,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他做足了心理预期,没想到莫安生没提保险,打听两句保养价格就走了。
“姓蒋的再来,你们别接活,别给果盘饮料,也别喝酒。”
金荣盯着她的背影,边擦手边交代小严。
小严意外,“荣哥,你们不是十几年……”
“十几年前就是他害惨我了,你跟他混,迟早要倒霉。”
收回目光,小严耳朵上别的,上衣口袋冒出来半包,都是蒋森的硬天子,前台小妹也照例手捧一杯霸王茶姬。
“他的奶茶也别喝,下次你就说减肥,不要。”
金荣走了。
小妹碰碰小严的胳膊,“你不说他是老板的好兄弟么?”
“是啊,这个店刚开始全靠森哥两口子带客人。”
“真掰了?”
小妹依依不舍嘬最后两口。
“哎,我真倒霉。”
小严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
蒋森回的很快,“他心里有气,我理解,你听他的。”
小严松口气,跟小妹说,“森哥人挺好的。”
低头又收到一条,“那女的走了吗?”
“走了。”
“下次她来你告诉我一声。”
不出蒋森所料,第二天中午莫安生果然又来了,还带了好几个人。
打头的女警跟她有点像,白皙高挑,重庆妹子嘛,身材火辣,目光犀利,但是打扮朴素些,跑步鞋、户外衣,挂战术腰包。
“我们是重庆市江南区经侦支队的,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小严一下子傻了,“啊这,警官,我没犯法。”
“当然,定罪之前,没有任何人能说你犯法。”
她掏出一摞打印出来的文件,订书机订成两份,一份是《证人权利义务告知书》,一份是《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
“但是回答问题前,请先阅读一下这个。”
小严字都认得,但满脑子胡思乱想,根本集中不了精神去理解文件。
莫安生站出来,“能不能让我问两句?”
两个警察一起看向报案苦主,普安保险的薛经理。
女警说,“你问吧,不要问假设性问题。”
又叮嘱小严。
“这不是讯问,只是询问,当然我们希望你能据实回答。”
小严不懂其中区别,错愕慌张地点头,“是,是是。”
“你不要这么紧张。”莫安生先笑了一下。
“有辆蓝色尼桑,车主叫蒋森,最近有好几笔跟公交车的剐蹭,都是通过你们店定损,向普安保险理赔,支付维修费用的,目前我们怀疑是骗保。”
逐渐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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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
“就是保险诈骗,既有民事赔偿责任,也有刑事责任,金额较大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一万元以上十万元以下罚金……”
“这就算诈骗?!”
小严吓一跳,怎么会这么严重。
“当然了,车辆剐蹭维修,金额一般不大,但定罪是看累计值,现在,我们想看看他在你们店的全部维修记录。”
“有,有的。”
小严翻了好几下,从抽屉最底下抽出两个红底黑边大硬皮本,手划的表格线歪歪斜斜,记录倒还算整齐,有司机姓名,车牌号,车型,定损类型和金额。
莫安生礼貌地问,“能给我看看吗?”
女警眼尖,“诶,不止一个司机参与呢。”
“对,这个理想L9是专车,赔付金额高,比亚迪这两起也很可疑,但只有蒋森,单四月份就出了八次事故。”
莫安生看看小严,“你老板去哪儿了?”
“去,去街上买点东西。”
小严年轻没经过事,汗流浃背,一个劲的抹。
莫安生安慰。
“骗保是经济案,照数赔偿也许能和解,毕竟我们保险公司的目的也不是抓人,但警官很忙的,要不然你通知你老板回来?”
金荣到场时,几个人已经在他二楼的办公室坐下了。
薛经理正在吹嘘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警察勉强听着,小严和其他几个小工则战战兢兢,面色惨白,恨不得双手抱头蹲地上。
金荣先指小严。
“你们下班罢,我车没油了,你去帮我加趟油。”
小严不敢动,小声问,“警官——行吗?”
“你们打杂跑腿,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老板我负责。”
金荣的语气很淡,但掷地有声。
薛经理露出钦佩之色,警察更多的是诧异,经济案不太有这种人物,小混混打群架才来这一套,说是顶罪,其实警察一查,清清楚楚,谁都跑不掉。
还是莫安生领衔提问。
“这个主意是谁提出来的?蒋森?”
金荣摇头,“我听人说的,喏,你看——”
他调出微信群递给莫安生,但她没看,直接转交女警。
“你搜索聊天记录,搜‘公交’,哦不,搜‘吃香的喝辣的’。”
女警搜‘公交’,结果好几十条,骂骂咧咧,都和保险无关,荤段子间杂着议论漂亮风情的女司机。
皱皱眉重新搜索‘吃香的喝辣的’,果然只有寥寥三四条,其中一条是羡慕公交司机铁饭碗,也有人反驳,说他表哥开公交,这两年效益不太好,工资断断续续。
就在这段聊天底下,紧跟着有人提出碰瓷公交的主意,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很热闹,甚至有人说,这算劫富济贫。
“你当时没说话?”
“对,我事后才看到的,他们都聊完了。”
莫安生问,“那你最开始是拉哪个司机干?蒋森么?”
“我跟蒋森不熟,最早跟小刘提的,他开比亚迪,他那个平台不好,车贷太重了,但是他胆子小,我提了几次都没敢。”
莫安生听到不熟这句,看他一眼。
女警问,“你跟好几个人提过,但只有蒋森答应了?”
“对。”
女警好意提醒,“那你就是主谋。”
金荣本来很配合,听到这句却把脖子一梗,硬邦邦撅回来。
“最多就是个碰瓷儿,我提了,又有路子,谁乐意谁干呗。”
“所以蒋森干的最多,不是因为你俩最熟,是因为他胆子最大?”
金荣不齿,“他最贪。”
经侦收队,女警说,“笔录要在办案中心讯问室做,录音录像才有效力,所以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金荣指她战术包开玩笑,“不用铐着吧?”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