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7日,旧厂街。
十八栋宿舍楼全拆完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干部楼,看到看到要拆了,又出幺蛾子,蒋厂长八十岁的老妈扒到天台上。
由于上次血案的影响,附近几个派出所都派了人手支援,红色警戒线外每隔一百米站一个民警,免得再有闲杂人等上去浑水摸鱼。
但这趟民警是不得开腔了,拆迁办说了也不算,市局派了谈判专家,楼道里站满了策略员,拿对讲机窸窸窣窣,一哈儿叫底下送矿泉水,一哈儿叫送蒋家大合照,乱成一团麻。
老董脱了警服,却还大摇大摆跟行长坐在太阳伞下。
行长递烟,“你老婆说你前两天去廊坊了,干啥子哦?”
“看学校。”
“你儿子不是都找工作了乜?还要读哇?”
老董微感不屑地摇摇头,只管抽烟,根本就不开腔。
行长认得他一辈子了,本来也是找话说,他不接招,索性点破了。
“退休了,就享点清福,盯到几个娃儿干啥子?现在案子也不归你管,你指手画脚,人家和平街高兴乜?眼巴头叫你一声前辈,老师傅,搞烦了就是多管闲事,还有蒋家——”
行长指头顶,老太太有条好嗓子,骂人像唱戏,声闻十里。
“这种人你惹得起?过两天到你屋里跳楼,你说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针对她宝贝孙子,几个娃儿我都问的嘛。”
“那你今天跑来坐到?”
“老子看热闹不行?!”
“我看你就是想不开——”
行长摇着蒲扇感慨。
“拆了是好事,家家都穷,等到这个钱送娃儿上学,这几个娃儿就算有出息了,都考上了,没考上的才愁人呐,我老婆的侄儿,200分,一家三口在屋头坐到,头对头抱到哭,四十万,够吃两辈子吗?诶,你干嘛?”
一把没抓住,老董窜进人堆,一手一个拎出两个女高中生。
高个儿女生样貌乖巧,白裙子白皮鞋,脖子上挂着最新款的手机。
“你就是安岳?”
“对。”
“去成都旅游了?”
安岳怯生生带点羞意,往边上看了眼,她男朋友立刻跟过来。
“你是尹从辉?”
“对。”
老董绕着他俩转圈,没穿警服,没有警徽,但学生娃儿不懂。
“哪天去成都的?”
“12号。”
“车票有乜?”
尹从辉看看安岳,安岳说,“我要回家找哈儿。”
“哪天回来的?”
尹从辉说,“前天,我妈叫我回来收拾打包,要拆了嘛。”
“你咧?”
安岳目光微微一缩,“也是前天。”
“我是问你打包没?”
安岳先摇头又点头,“我没得啥子东西,我爸说先去我奶奶那儿住一阵,我奶奶房子小。”
老董说,“你过来,写两行字。”
安岳听话的拿起银行摊摊儿上的笔,行长递给她一张废纸。
“随便写两句,作文呐,唐诗啊,都行。”
安岳想了想,写‘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老董拿起来看看,完全不像,日记本上的字娟秀,乖巧,安岳的字,大而奔放。
他深深看到她,“为啥你家里一本作业都没得勒?”
“高考都考完了,大家都把作业烧了啊。”
“歌词本都不要咯?”
安岳囧的脸颊发红。
前后左右挤到看热闹的人,都晓得老董不是警察了,但是没人出声提醒,娃儿么,让警察训两句不是坏事,更何况安家漂亮老婆跑了,大家都想听内幕。
她鼓起勇气。
“叔叔,我不得再回这个家了,啥子都不想留。”
她的家庭情况,老董侧面打听了不少,一时倒有些触动。
这么漂亮的女儿,临风一站,小白杨似的,又干净又矜贵,父母听说跟男同学出去旅游了,都不带管的,这要是他女儿——
“你那个小妹妹咧?”他又问尹从辉。
这个娃儿更不容易,考完了下工地挣学费,看到眉清目秀,很懂事。
“回我小姨家了,叔叔,下个月她来耍,我带她去派出所找你?”
老董扭头看向曾经10号楼的位置。
明黄挖挖机甩起长鼻子,咣当——
一切灰飞烟灭。
他放弃了,“不用了,派出所也拆了。”
************
一楼接待处打来电话,说旧厂街群众过来领线人费。
陈数杉迅速总结加分配任务。
“这五个人,掩盖罪行十五年,可以说是完美犯罪,但短短十五天就自相残杀,连续死亡三人,可见当初的信任和默契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自保。
“从好的方面说,莫安生不是反社会分子,在她逃亡的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暂时不必担心她犯下新的罪行。从坏的方面说,这加大了抓捕她的难度。
“立青接待群众,琢磨一下莫安生的性格特征,最好把她的父母、亲友,成长环境,小学中学全部翻一遍,不过时间有点来不及……”
看提子,“提子盯机场、车站、码头、公路,私下向成都通报下,莫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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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出了重庆不会再犯案,以她的反侦察能力,就是泥牛入海,很难抓了。”
两人齐声道,“是!”
陈数杉看挂钟,时针正缓缓挪向二。
“十二,蒋森三点就得放了,你考虑下放了以后怎么办,跟他商量下,装窃听还是定位,他同意就不用从检察院拿手续。
“斯文,莫安生如此强烈的复仇冲动,跟范彦行关系绝不简单,你把这几起命案通通放下,集中精力研究她这个人,想想她会怎么躲避警察。
“小虎,枪随身,下车穿防弹衣,另外,五个人,只剩下尹从辉和蒋森,蒋森靠老婆保,尹从辉就是最狡猾的一个,如果他有跟警方合作的意图,什么都别答应,晾一晾。”
范立青抱起笔记本电脑匆匆下楼,马提子打电话,十二找蒋森,唯独斯文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数杉问,“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我在想2009年的户籍管理制度已经很完善了,就算范彦行失踪案没有提高到命案级别,和平街怎么会连一个亲属都没找不到?范彦行父母那代人很少独生子女,尤其双方都独生,概率太低了。”
陈数杉其实没什么想法,但她带队伍的风格就是多鼓励,从廖队桌子上拿起一包养生茶,边加开水边慢慢道。
“378厂的人事档案肯定找不到了,不过这种事,有时候单位还不如街道上清楚,可惜街道办也拆了,要不然你去和平街问问,有没有老办事员还在?”
斯文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瞪着大大的眼睛。
“蒋森的妈妈好像是街道办妇女主任?”
陈数杉翻开笔记本,的确是这样,怎么这么巧?
按理说崔主任和蒋厂长是两口子,虽然厂子垮了,大家邻里邻居住了这么多年,围绕着范彦行的失踪和她妈妈的去世,街道应该发挥起作用来,怎么根据范立青的转述,感觉老董完全是一个人,没头苍蝇乱转?
“蒋厂长和崔主任如果活着,现在也就六十岁左右……”
陈数杉说,“你通过卫蔚的父母,找一下他们还有联系的老同事,看看当初范彦行失踪前后,崔主任有没有提供过帮助,或者蒋厂长有没有发动工人寻找过范家的亲属?”
她摇摇头,对这个可能性感到心寒。
“总不能为了帮助孩子掩盖罪行,蒋家长辈也参与进来了吧?”
斯文说,“那金大昌不让金荣回重庆,会不会也是因为知道他涉案?”
眼前又浮现起莫安生端着冰水说,“我也想过考警校。”
他把这两条推论都记录下来。
“如果是的话,我就能理解莫安生为什么这么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