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刚起,天色还未明时,客栈后厨已冒起袅袅炊烟。
前堂里小二忙前忙后地收拾桌凳,掌柜睁着惺忪的眼,嘴里叨咕叨咕地点账。
核完账目,掌柜富态的脸上露出满意神色,对着身旁低头抄写着什么的青衫人和蔼道“这一摞也没有问题,辛苦小谢你了。”
青衫人提笔的手腕微微一顿,抬头笑了下“没什么,还要多谢钱掌柜收留我。帮着做点事,应该的。”
他看模样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声音清越,有副惹眼的好相貌,右眼眼皮上掠了一点小痣,墨渍一般,衬得皮肤更白。
不过即便是笑着,眼底也藏有几分疏冷,难以让人亲近。
钱掌柜看这年轻人是越看越喜欢。
他年纪不小了,算账总是头昏脑涨的,交给别人做吧,找了好几任账房,要么手脚不干不净,要么不够机灵,要么就是工钱谈不拢,都不太满意。
永安镇会数术的不算少,就是街头巷尾买绢花的小娘子也能掐着手指把锱铢计得门儿清;可要论会管账,能把营收支出算得分毫不出入、还又快又准的,可就不多了。
谁想到只是半月前一时好心、随手收留的少年能做到这种程度
钱掌柜瞥了眼人白皙修长的手指,只有些许握笔的薄茧,一看就是没做过什么粗活的娇贵的手。
心下更加确定这是个落魄的大家少爷,就是毛笔字写的一言难尽了点。
他有心留人做账房,态度便热络许多,拾掇拾掇桌面招呼道“壁橱上搁了刚出炉的米饼,等账抄完去吃点吧,还热乎着。”
谢征有一丝惊讶“这合适么”
他的犹疑并非无的放矢,刚被钱掌柜收留那会儿,他发着高烧,什么活都做不了,白吃白喝了好些时日。
虽说对谢征而言,睡柴房吃剩饭是件艰难的事,却遭了这儿的伙计眼红,和掌柜的闹个不停,整天阴阳怪气,一直到谢征好起来后主动提出帮忙点账才算消停。
来福客栈是永安镇上规模最大的一间客栈,钱掌柜更是远近闻名的为富而仁,包圆了客栈伙计的一日三餐,向来吃喝管够。
不过有一点,那便是得等住客都用完了,他们才能动筷子,以免后厨弄错数量怠慢客人。若想吃上新鲜出炉的,得从工钱里扣。
谢征只算半个客栈帮工,还在卖力还病时的债,没有工钱可领,半个月以来已经习惯了吃客人剩的残羹冷炙。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有前车之鉴在先,谢征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被店里伙计看到了又免不了一通嚼舌。
他并不喜欢因这点小事招惹是非。
“有什么不合适总不能天天叫你捡别人剩下的”摆摆手,钱掌柜刻意拖长了语调。
谢征心下明白他还有话要讲,便只礼貌地笑笑,没应声。
果然不过片刻,钱掌柜的狐狸尾巴就高高翘了起来“哎,你这孩子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妨这样客栈里正缺个管账的先生,要是小谢你愿意留下来,签了工契,就是咱们客栈名正言顺的账房,吃个早饭怎么了谁也说不了闲话。”
小算盘拨的,几乎能听见叭叭响声了。
不过这和谢征原本的打算不谋而合,他当然不会推脱
“钱掌柜,不瞒你说,我本就打算在镇里找个差使安定下来。您对我有恩在先,人我信得过,若能留在客栈,自然是最好的。”
“是吧,老钱我别的不提,做人肯定厚道,亏不了你”事情顺利,钱掌柜也喜上眉梢,等到两页账抄完,两人相谈甚欢,差点就当场签了工契。
钱掌柜这下看人是更顺眼了,笑眯眯地,他先前还忧心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不懂生计,心气太高,嫌弃这儿庙小容不下身。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倒挺踏实,懂礼节知进退,半点浮躁都没有。
这半月他也观察过了,谢征个性内敛,办事利落,只是话少点,不难相处。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品性也不至于暗中毛手毛脚,可谓一万个靠谱,日后当是个令人省心的账房先生。
“今晚就把工契给签了吧。”话到一半,钱掌柜忽然记起人还住着又小又破的柴房,登时觉得不行。
“小谢找到住处了吗要不,收拾收拾东西,在后院找间房闲置的小间还是有的,也不扣你工钱,虽说屋子破旧,总比柴房好上不少,人在店里,出入也方便。”
谢征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闻言颔首道“那就多谢掌柜了。”
顿了顿,他适当地露出些许忐忑犹豫,“不过有一事,不知是否妥当,想问问掌柜的。”
相识以来,谢征还是第一次主动提出请求,钱掌柜有点意外,“你说。”
“我有位表弟前阵子没了爹娘,年岁尚小,没人照看,说是来投奔我。今日已到了永安镇,我正要去接他,不知可否让他与我同住”
“只是住的话倒无妨,不过一日三餐恐怕”
钱掌柜想了想,终究可怜这一家落魄公子哥,改口道“堂前陈三跟王大刚两个也有些忙不过来,这样吧,你表弟年纪合适的话去帮个忙,跑跑腿,剩饭剩菜的留些给他,也不遭人话柄。”
非亲非故,能通融到这个份上着实不容易。钱掌柜虽然有些拧巴的小毛病,心地确实淳朴厚道,能碰上可谓运气。
不过,到底是要浪费这份善意了。
谢征摇摇头“他还小,怕是做不来客栈的活。连同我的吃穿用度一齐从工钱里扣便是,多谢您了。”
“成。”钱掌柜暗暗嘀咕,到底是公子哥,再吃紧也腆不下脸占人便宜。便也不强迫,瞧着整齐干净的柜台感慨地叹了声,“去接你表弟吧,对了,他多大年纪名唤为何”
“今年虚岁十三,”谢征随口诌道,“名叫谢宝宝。”
宿主boss什么时候改名叫谢宝宝了
谢征刚走出客栈,耳边就炸响起一个简直要抓狂的小奶音。
外边天色阴沉,翻卷的黑云像下一秒就会落下瓢泼大雨。谢征并不理睬,回后院取了把油纸伞,径直走上长街。
等到狂轰滥炸的声音稍稍平复,他才慢悠悠在心里回应道“说是我族亲,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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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不容易招惹怀疑。”
可,可小奶音卡壳,最终悲愤指控,可也不能叫宝宝吧人家明明有傅偏楼这么好听的名字宿主你真是恶趣味
恶趣味么
谢征也不反驳,他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在家里写作业时,邻居家常常飘来“宝宝、宝宝”的呼唤逗弄声,顺嘴编上去罢了。
孩子周岁那两口子还上门给他家送过喜糖,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恍如隔世了。
明明不久前,他还是个边兼职养家、边复习迎考的普通高三学生。
绵绵春雨淅淅沥沥,说下就下。
谢征没有撑伞,缓步停在一株高大的槐树旁,凝望集市里忙着支棚或是收摊的碌碌商贩。
吆喝、抱怨、交谈、叱骂、说笑烟火百态,一隅可见。
水帘隔开重重幕幕的人影,分明处身于嘈杂人堆里,他却散发出某种格格不入的寂寥之感,隽秀眉眼间一片漠然。
穿越这个词在现代不算新鲜,但谢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真的存在,还落在自己身上。
半个月前,他穿进了一本名为问道的修仙小说里,绑定了一个自称“011”的系统。
011操着一口软萌萌的甜蜜小奶音,告诉他,他必须救赎这本书的反派boss,阻止对方几十年后的灭世之举,然后才能回家。
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把还没黑化的小boss带回家,对他好、给他爱,让他一生变得顺顺利利快快乐乐啦
斜飘来的雨丝冰凉润泽,沾湿了谢征被系统改造后长至腰间的乌发。
行人匆匆,或困扰或急迫,每一张脸都鲜活万分,为了生计辛苦奔波的沧桑一览无余。
他们肯定也是从不知烦忧的童年走到今日,可能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可能有眯着眼缝缝补补的老母亲,每个人都不同,并不是写于纸面轻飘飘带过的空影。
就像来福客栈那个有点点小算盘,却又仁慈和善的钱掌柜一样,活生生存在着。
无论所见、所闻、所感,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
既然真实,那便不会简单,事情真能如011所说的那样,养养孩子就皆大欢喜吗
宿主宿主你愣着干嘛呀
耳边,011不厌其烦地呼喊着再往前走到头就是牙行啦,boss就在里边赶紧拿下别让人抢了先呀
谢征回过神来,也不着急,淡淡回道“还早,丢不了。”
他之前反复读过十几遍011的原著,对boss的相关情节烂熟于心。
原著中对boss尚且孱弱的少年时期着墨不多,其中唯一明确提过的时间地点,就是辰庚年清明节的前一天傍晚,永安镇牙行,有名混入凡人的妖修披着如血残阳,买走了他。
这便是问道最终灭世的反派boss傅偏楼,此生真正不幸的开端。
谢征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妖修手底下虎口夺食,早一步将人从牙行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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