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的时候起,傅偏楼的身边就有了这只魔。
它出现得毫无征兆,只是一觉睡醒,左眼就被一团耸动的黑气缠绕,看不清外界。
随即,自己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
傅偏楼曾以为是他太寂寞太想要玩伴了,才会诞生出它来,陪他说说话。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个样子。
因为它总爱讲些听不懂的东西,时而咒骂,时而抱怨,时而狂笑,就像村口石头上坐着的那个疯孩子一样,根本无法交谈。
也很少理他。
最常对他说的话是“把身体给我”
“它不是我。”傅偏楼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逐渐领悟到了这一点,以及,“它想要取代我。”
身体只有一具,却藏着两个意识。
小孩子就算再不懂事理,生存本能也让他意识到了威胁。
他开始否认对方“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说法,并绞尽脑汁给它取了名字,用来区分彼此。
他管它叫“魔”。
书里是这样写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无形可依,蛊惑人心。
尽管傅偏楼牢牢掌握着主权,但魔知道的东西实在比他多太多,无论怎么看书都追不上。
每当他感到迷茫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魔就会给他出主意。就算心里清楚它的真正图谋,傅偏楼戒备之余,还是不由自主地会去依赖它。
他们就像一株同体共生的植物,彼此依靠地活着,却又时刻抢夺着根系和养料,达成了一个危险且微妙的平衡。
平衡第一次被打破,是傅偏楼被爹娘送给堂舅的那天。
纤细瘦弱的少年逃不开成人的力道,被肥腻大手包裹住手腕,朝屋子内间拖去。
傅偏楼不是一张白纸的孩子,他清楚对方想做什么坏事。
从十岁到十三岁,三年来,每回堂舅登门拜访,他都会找个地方躲起来,钻过鸡窝,爬过树,甚至是村口黑漆漆的水缸。
哪怕过后会被爹娘责罚打骂,也比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得多。
他不是没有和爹娘提过,也清楚爹娘大概从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里瞧出来些端倪,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默许了
说着“他是你堂舅,你怕什么”对他的遭遇装聋作哑,有时还会将他锁进柴房,以防他躲到犄角旮旯的地方找不到人。
就像做游戏,没有尽头的恐怖的游戏,输掉的惩罚是堂舅不经意摸来的手,和爹娘漠视的谄媚。
那个男人享受着猫捉老鼠的乐趣似的,陪傅偏楼玩了三年。
终于,面对身量慢慢抽条、如同枝头花骨一般含苞待放的堂外甥,他按捺不住邪心,和傅爹傅娘提了过继收养的事。
他们会把你送给他,别侥幸了,跟我一块离开这儿吧魔循循善诱。
折磨身心都三年过去,傅偏楼早已不复过去的天真,闻言只犹豫了半日,就决定按照它的提议,收拾东西趁夜离开。
却被发现了。
“你拿着这些东西,是想到哪里去”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亏把你好吃好喝地供这么大,养条狗也比养你有用”
“孽障孽障”
盛怒的爹娘把他绑在柴房里,锁上门轮流看守,直至几日后,堂舅来将虚弱无力的他接走。
爹娘的冷眼、男人得意的笑容,以及前方仿佛吃人地狱般幽暗昏沉的厢房,彻底摧毁了傅偏楼的心防。
于是他闭上眼,魔苏醒过来。
它用手将堂舅开膛破肚,慢条斯理地欣赏对方因恐惧和疼痛扭曲的神情,又将整个宅子屠戮殆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接着,它赤着脚,仅着单衣,往傅家走去。
它走到哪里,哪里就血肉横飞,又被业火灼成灰烬。
村口的水缸也好,看惯的房屋也好,小花小草也好,无辜的路人也好,傅偏楼羡慕的王大娘一家也好,最熟悉的那两个人也好
无论身体里的傅偏楼怎样崩溃,怎样恳求他,喊着住手、停下,它都充耳不闻。
它享受着拥有躯壳的感觉,肆意挥霍力量,让一个欣欣向荣的村庄转瞬灭亡。
那一刻,傅偏楼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究竟住了什么
他没有取错名字,那是魔,妖魔的魔,是从炼狱爬到人间来的索命厉鬼。
哪怕他也曾在许许多多孤枕难眠的夜里,和着颠三倒四的骂咧声逐渐入眠。
哪怕他习惯且依赖着陪伴在身边的唯一一点声息。
哪怕他们每晚都共同谋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好似相依为命一般
魔就是魔,是最希望他消失的存在。
才过去多久他怎么连这个都忘记了
傅偏楼笑了,笑得悄无声息,自嘲无比。本就雪似的脸颊苍白至极,如同一戳就碎的假面。
魔躁动不安,在耳边疯狂叫嚣
我知道了他和那群人不一样他肯定也有前几辈子的记忆,否则怎么会知道这些
不行,不能再留他把身体交给我,他是变数,先杀了他
解药不在他身上,也肯定在这间客栈里,找出来吃掉后有一个月时间,足够我们拜师求道到时候,凡人的毒又有何可惧
妖修的事之后我再跟你解释喂,傅偏楼,你听见没有
“我听见了。”
傅偏楼道“你说,他会对我好,能骗来很多钱财宝物,有利用价值。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听你的话倒在路边,被带去卖人的地方,一直等,等到他来。
“现在他来了,说会养着我,所以我不需要你了。”
蠢货你别忘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把我用涅尾鼠筋封住后,你凭什么对付这个谢征
傅偏楼眼神一冷“你果然知道那根绳子是什么东西。”
是,我是知道,那又如何魔吼道,那家伙告诉你这些,绝对没安好心,他另有图谋
“他另有图谋,你不也是吗”傅偏楼静静反问,“他谋的是他的任务,而你,谋的是我的命。怎么选,不是一目了然吗”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废物用完我就丢别忘了都是谁救了你离了我,你什么都做不到
“我是什么都做不到,可我真的需要做到什么吗”
深吸口气,傅偏楼闭上眼,清晰地回想起准备离家的那个夜里。
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他只能听从魔的指示,拿上什么、走哪条路、什么时候动身
他不禁问出藏在心底很久的疑惑
“既然你说这是第十一辈子,难道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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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子的我一次也没有想过逃跑吗难道前十辈子的我没有被发现吗”
“你既然知道会被发现,为什么还要煽动我赶紧走如果说你不知道,写给堂舅的信还没寄出去,时间充裕,就这么巧,偏偏撞上他们没睡的那晚”
魔没有作声。
它的态度令本还留有一丝寄望的傅偏楼心灰意冷,他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逃掉,对不对因为只有那样,才有机会占据我的身体。”
傅偏楼轻轻问“这次也是一样吧”
呵呵呵哈哈哈哈你倒是比以前聪明不少被揭穿,魔不怒反笑,理所当然地承认,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真是受够了缩在这具孱弱的身体里,因为你的懦弱忍气吞声、颠沛流离、受尽欺凌
我也是傅偏楼,我比你强得多凭什么每一辈子都是由你来掌管身体天道何其不公
许是清楚傅偏楼不会再听自己的话了,它恨恨道不公又怎样到头来,最后你还是会心甘情愿把身体给我只不过等久一点而已我等的起
这回来的家伙心机何其深重三言两语就挑拨了你我的关系没了我,你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玩弄在鼓掌之间
他跟前几辈子那些人不一样他比那些人更可怕傅偏楼,我有预感,他会让你尝到更胜以往千百倍的折磨和痛苦
你会后悔的我等你像狗一样跪下求我的那天我等着,我等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在红绳扣上手腕的那一瞬。
“我不信你,不信他,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
似说给不在了的魔听,也似在告诫自己,傅偏楼喃喃道“我不会对他放下戒心,我会好好利用他,过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会因为执着于糖葫芦的味道,不惜匍匐在灰尘里的小孩子了。
左眼不再翻涌黑雾,能正常地看清一切,包括近前那张清隽的脸。
那人伸手过来,拨开他的额发,沉默地和他对视片刻。
“它不在了”
“不在了。”傅偏楼仰起脸,“解药。”
似乎有些诧异他的平静和决断,谢征顿了顿,颔首道“我去拿。”
傅偏楼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谢征。”
耳边空落落的,很不习惯,这副嗓音从自己嘴里发出,也很不习惯。
不习惯,所以慌张、恐惧、迷茫、痛苦。
所以讨厌。
“因为你,它不在了。”傅偏楼怔怔道,“我讨厌你。你做什么我都讨厌你。”
他这话充斥着不明不白的指控、怨怼,将满腔苦楚尽数怪罪在对方身上,谢征却笑了。
短短一瞬,傅偏楼瞪大眼睛,他第一次见到对方这般柔和的神态,仿佛如释重负,破开素来沉稳漠然的外壳,流露出些许少年意气
“那太好了。正巧,我也不想喜欢你。”
他们两人之间,一个铁了心要回家,一个不愿重蹈覆辙,本就不该存在半点温情的联系。
利害一致,彼此生厌,是最合适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上一章的末尾,感觉写的太仓促了qq
摸不着头脑的小天使记得看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