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 傅偏楼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宛如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地剖开,剥离掉某一部分,手脚、臂膀、或是其他什么, 因不习惯而空落落地难受。
可难受过后,却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就像久病初愈,沉疴尽去,枯木逢春。
不远处飘来渺渺荷香, 恍惚间, 仿佛置身初来养心宫时所乘的那只小船上。被重重莲叶和水波围拢,看不见天, 看不见地,唯有眼前之景。
心底压抑的、烦忧的种种悉数遗忘脑后, 悠闲自在、随心所欲。
我这是怎么了
念头转过,傅偏楼很快回忆起来自己身处何方。
若所料不错, 他眼下应当在那卷名为并蒂的画中接受考验。
据养心宫宫主所言,仅有首位通过的修士才能真正进到摘花礼道里, 找寻空净珠的线索。
故而,方才那个, 也是考验的一环
带着困惑睁开眼, 面前清波盎然, 荷塘亭亭,一望无际。
傅偏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宽阔的莲叶上,也不知这柔软脆弱的植物被施展了什么术法,竟在稳稳托住他的情况下, 还能随风轻轻摇摆。
侧目望去,同他一般进来的约莫数十人,大多还未回神, 身形跟着莲叶晃来晃去,下一刻就要跌落水底似的。
不太清醒的人群里,傅偏楼眼尖地瞥见两个熟面孔。
杨不悔和应常六。
一个前世的下属,一个不提也罢,离他都还挺近,就在手边相隔一两片莲叶的地方。
眼眸微微眯起,看来,这回他们要做对手了。
就是不知这所谓的“考验”,究竟是什么个考法。
就在傅偏楼四处张望时,周遭修士也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明白了当前处境。
有人尝试着离开脚下莲叶,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下,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应常六看到傅偏楼,稍稍一怔后,朝他出声招呼,“傅道友。”
傅偏楼笑了笑“好巧。”
话音落下,却无人接,他有些诧异地挑起眉,多看了对方两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应常六还是那个应常六,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神色拘谨冷淡。
只是似乎更没有了人气,甚至带着些诡异的不谙世事,而非历经红尘的沧桑。
他打量着应常六,殊不知应常六也在隐晦地打量他。
形貌依旧昳丽难言,可有别于往日的压抑沉郁,神情自若,要活泼许多。
身上那种隐隐的焦躁和不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骄纵被家人呵护宠爱着长大才会有的,那种无法无天也有人兜底的骄纵。
奇怪。两人同时想道,分明在外边相见时还很寻常。
的确是本人,交流起来并无异样,为何会突然有这种变化
“两位道友。”
就在他们盯着对方出神时,后边忽然有人唤道,“想不到我们选了同一卷画,真是遗憾。”
这道嗓音略哑,语调却极为昂扬。
听着耳熟,傅偏楼僵硬地回过头,瞧见一身玄衣的杨不悔双目炯炯,踌躇满志。
被两人凝视着,他先是礼节性地作了一揖,尔后道
“傅道友似乎与我师兄相熟,颇有旧缘。只是一卷画的名额毕竟只有一个,各凭本事。二位修为胜于在下,一会儿还望莫要手下留情。”
嘴上虽客气地这样说着,眼里神色却不是那么回事。
半分恭敬亦或自谦的意思都没有,非要类比,大概像是恃才傲物的寒门书生看待世家高官,清高得尖酸。
让傅偏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永安镇时杨婶怕他无聊,给他打发时间看的手抄本。
那一手字迹,凌厉张扬有余,而气度不足。
彼时他还想象过,能写出这样的字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今,和想象如出一辙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这是,杨不悔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阴沉到像从地沟里钻出的老鼠、凭一腔恨意驱使、做事全然不顾脸面后果的杨不悔
若说应常六仅仅是令他狐疑,杨不悔的变化简直能以来震撼形容。
傅偏楼终于意识到不对,后颈一寒。
在他一无所察之时,考验已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等等,”他喃喃道,“那我”
既然应、杨二人皆有异样,他也不该幸免才是。
下意识低头往荷塘看去,妄图借平静如鉴的水面瞧清自己的模样。
光线黯淡的倒影里,浮现出的人脸色苍白,定定地和他对视。
恰逢莲叶弯腰,无限接近于湖水,长长乌发滑下肩头,没有遭到那股莫名力量的阻碍,垂落水中,晕开一道涟漪。
也晕开水中之人,如同天空般苍蓝色的一只瞳眸。
傅偏楼瞳孔骤缩,骇了一跳,赶忙捂住左眼。
触及柔软的白绫,他才想到,水里呈现出的影子是相反的,并非他不慎暴露了左眼,而是
他的右眼,变成了蓝色
不,不对
傅偏楼一个激灵,陡然注意到,水面的影子没有和他一样应激地去捂眼睛。
而是沉沉地、深深地、一直一直看着他。
用那只苍蓝色的右眼。
魔
“傅道友,你怎么了”
一旁的应常六见他神情大变,语气不禁失了镇定,有些焦急地问道。
傅偏楼惊魂未定,咬紧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无声无息,犹如一道暗影,好似早早就安静地呆在那里,可浑身上下又散发出无可忽略的威仪。
修士目力极好,隔着很远,也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个女子,五官只能算清秀,眉眼深刻,微微扬着下颌,显得尤其高傲。
正是他们入卷时所见到的那一位。
“吾名无琊子,”女子启唇,言简意赅,“既然全都清醒了,也是时候开始考验。
她顿了顿,挥手打出一记结印,道“出来吧。”
出来
出来什么
随着那记结印落入湖中,水面骤然无风自动,翻涌不休。
众修士见状不由紧张起来,暗自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哗啦”
迫不及待般,水下猛然冒出一个黑影,却没有贸然动作,退后站到一处空着的莲叶上。
这一下仿佛开了闸,随着哗哗水声,接二连三的黑影从水底窜出,同样选择了一片莲叶。
没一会儿,对面就立满了人。
待看清那些人的面貌后,在场所有修士都沉默了。
任谁乍然望见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恐怕都不知如何言语。
十里荷塘,泱泱无边,清风拂过,莲叶飘摇。
选择了并蒂卷的修士不多,但像这般挤挤挨挨在一处地方,就显得人头密密麻麻;而当这样的人头照镜子般翻上一倍,简直堪称惊悚。
杨不悔感到一束怨毒的目光投来,回视过去,另一个“杨不悔”满面憎恶,仿佛在看什么可耻至极的肮脏垃圾,五官几乎扭曲。
而应常六似有所觉,对上另一个“应常六”的视线,对方唇角噙着一抹轻浮的笑容,神色却无比复杂。
傅偏楼将这些尽收眼底,和先前在水下望见的那个蓝眸人相视片刻。
“不对,你不是魔。”他低声喃喃,忽而一把扯下蒙着左眼的白绫。
这回望向水面,清澈碧波如实映出他的面孔。
和一双漆黑如墨的杏眸。
傅偏楼俶尔抬头,那个始终面带郁色的“傅偏楼”冲他一笑。
这笑里,讥嘲不加掩饰,一时间令他感到无比荒谬。
“你是”
“他们是你们的斥念。”
天边,无琊子淡淡开口解释“所谓斥念,便是自己不肯接受的那一部分。”
“人无完人,总有缺憾。有人能与之和解,有人则耿耿于怀,无法容忍、乃至心生排斥。譬如无法控制脾气者,排斥暴躁的自我;想要成就一番大事者,排斥优柔寡断的自我。”
“而此前,吾将你们神识中的斥念剥离开来,以秘法赋予他们人身。”
有修士忍不住喊道“尊驾的意思是,那家伙就是我”
“不,”无琊子却否决道,“它并非是你。”
停顿一下,又说“你却也不算原本的你。”
那修士被绕昏了,不解地问“此为何意又与画卷的考验有什么关联”
“吾辈修士,最该面对的对手,当是自己。”
无琊子负手道“斥念化形,与之对话、抗衡,使之消散,在从前也算一种修心的方法。吾于尔等斥念心口,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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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枚莲子,摘得便算作通过。自然,仅限于自己的斥念作数。”
“也就是说”那修士怔怔望向对面,“要它消散我要,杀掉自己”
杀掉所排斥、不喜的,那一面的自己
此话一出,人群不禁隐隐骚动。
“若杀掉了,”又有一人吞了口唾沫,迎着对面自己的注视,艰涩地说,“会如何”
无琊子道“那样,你便会是现在的你。”
说罢,她不再多言,掷出一根香,随手插在一朵莲蓬上。
“为时一炷香,首个通过考验者,可前往摘花礼道总卷。若香燃尽,还未有人做到,此卷将封。”
接着身形一晃,消散于风中。
“”
一片静默之中,以雷霆之势乍然出手的,却并非任何一人。
而是对面,满脸阴郁的“杨不悔”。
“斥念哈,斥念我是你的斥念”
手诀飞快打出,一来便是杀招,灼去杨不悔脚下半边莲叶,滋滋沸腾了湖水。
“你居然妄图摆脱这份罪责,好逍遥地当那仙山道人滑天下之大稽”
杨不悔狼狈地闪避着,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死死拧着眉。
他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能忍住,反击回去。
然而这一下更激怒了对方,“杨不悔”大笑两声“好好得很”
“杨飞鹏,你可真是能耐啊筹谋算计多年,诸多安排,终于得了晚风真人应允,拜入太虚门一切都遂了你的愿,是不是”
“当个凡人多无趣啊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哪有修道长生来得自在一时欺瞒算不得什么,待你功成,自会告知爹娘一切,再将他们接到身边来多加补偿,报答生养之恩,是不是”
话锋一转,他语调狰狞起来,攻势也愈发激烈,嘶嚎般地问“那你告诉我,你那么能耐,为何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
“爹娘没了,你却连杀亲之仇都报不了”
“入道十年,还在炼气徘徊,无法筑基,只能眼睁睁看着仇敌越来越远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能耐”
杨不悔脸上露出屈辱之色,咬着牙,连连与他交手。
斥念犹如疯癫,不管不顾,一心只想要他的命。
“眼下竟还觉得,我是你的斥念,我应当消散”
“狼心狗肺自以为是不要脸的废物”
“爹娘都在地下,你怎好意思苟活于世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尽管修为不高,二人之争却符咒乱飞、声势浩大,众人连连避退。
也有修士见状,一咬牙,转身冲自己的斥念冲去,动起手来。
平静的荷塘,转瞬成为混乱的战场。
而这之中,始终没有动作的,有两人。
傅偏楼遥遥望着两个杨不悔,听到那些锥心之言,稍稍明白些许。
杨不悔的斥念他想要摒弃的,大抵是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份感情。
他当年能狠心舍下在凡间经营的一切,不顾多年寒窗苦读,也不顾殷殷期盼着他的爹娘,一头载入渺茫的求仙之途。
可见,本来便是一个极其看重自我、自尊心极高的人。
然而,就当往好处发展,快要尘埃落定之时,飞来横祸将这一切都毁了。
永安镇覆灭,杨叔杨婶早逝。
还未来得及报答,偿还赎清深埋心底的愧疚,人便不在了。
于杨不悔而言,不外乎当头棒喝,把他一棍子抽懵。
无法排解的羞愧在日复一日的问责中逐渐累积,某天如沙盘崩塌,他的骄傲与自尊也一并崩溃。
分明走在曾经日思夜想的那条路上,却得不到当初想要的痛快和意气风发。
会渴求解脱,也算人之常情。
不过傅偏楼的心是偏的,一想到杨婶和杨叔,就不禁恶意地觉得,杨不悔还是别失去这份斥念为好。
他并不希望看到一个,对自己曾经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和反省的杨不悔。
目光闪烁,若从对方没能成功,他不介意再伸手帮上一回。
反正成玄和清云宗,早晚都得对付。
出神间,那边陡然传来一道含笑嗓音。
轻飘飘的,又莫名沉重。
“这不是小偏楼么”桃花眼一眨,男人感慨道,“你又长大了点,看来以后得叫大美人了。”
傅偏楼顿时神情一僵,匪夷所思地望去“你”
“应常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