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是何许人
应常六唇边笑意淡去, 隔了良久,才启唇道“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这是何意”
“若我是何处飘来夺了舍的孤魂野鬼,大抵还能报出个名姓来。”
他拢手垂头, 语气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三魂七魄,聚而为人。我既无七魄, 也无天魂地魂, 仅一缕幽精游离于阳世,借常兄之躯勉强唤起意识罢了。”
“非是原先那人,也非常玦,故而,自称应常六。”
说着,他抬眼瞥向面沉如水的蔚凤,轻轻叹了口气。
“蔚道友,我不曾骗你。你所认识的, 从一开始就是应常六, 便也是我。只不过, 从前常玦的意识太强, 占据上风,你才会觉得我性情大变。”
蔚凤咬着牙,眸光闪烁,仍旧不能接受。
谢征拍了拍他的肩, 聊作宽慰,转而上前一步, 淡淡道“应道友有相助之意,自是好事,恕我等冒犯。不过, 不知来历底细之人,难以轻信,也请通融。”
应常六低声“我明白。来龙去脉,无不能奉告。你们有何疑问,直言即可。”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没有半分抵抗的意思。
谢征与傅偏楼相视一眼,前者沉吟片刻,率先说“不知应道友是否记得,融天炉那晚,曾与我讲的那个故事。”
明涞仙境常氏六子常玦,为报血仇混迹道门,得到一名黑衣前辈的指点。
于是一夜之间,生生从天资浅薄、连筑基都难的弱小修士,摇身一变,成了能与蔚凤相提并论的才杰。
彼时应常六没有说清,他究竟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而如今,谢征望着眼前冷肃清正的男人,终于稍微明白了些。
“幽精乃人魂,主掌情欲。”
他缓缓道,“为何,那人要将自己的幽精给予常玦”
“因为他也快撑不住了。”
应常六眼中流出一抹苦涩,又很快泯灭于虚无。
他仿佛叹息一般,说道“我还记得,他叫齐琅,是云仪的一介散修。”
“齐琅”琼光讶异道,“那不是近百年前成名的修士吗”
“那会儿道门凋敝,散修一脉更是不成气候,齐琅算得上里边数得上名号的大能。听闻他也曾有过门派,只是后来横遭意外,才出来当了散修。不过,自他步入化神后就不知所踪,传言都说他不知陨落在何处秘境之中了”
应常六笑了笑“尚有人记得他。很好。”
傅偏楼蹙了下眉“那也与你有关”
“幽精也乃神魂的一部分,携有原身的些许修为。”
应常六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他们想要力量,为别人,为仇恨,或为活命。我予他们力量,他们予我容身之所。齐琅是第六个,也是坚持得最久的那个,因他有一深爱之人,他青梅竹马、早早死于灭门之祸的小师妹。”
“然而他死前,已快记不清对方的名姓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调十分平静。
可正是如此的平静,令人后脊爬上一阵难言的寒意。
“每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修士,我都会与他们言明修道并无捷径,万事万物皆有代价,欲夺得什么,便要失去些什么。”
“我告诉那些人,你将变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尸走肉。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始,再怎么后悔,也为时晚矣。幽精离体的那一日,便是死期。”
“他们,皆说不惧。”
应常六指了指眉心,说道“但他们,没有一个活过百年,连五十载也算长久。”
“不属于自己的认知,不属于自己的喜恶,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他负手喃喃,“自己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到最后,我到底是谁有何人能识得跟死去又有什么差别”
“太荒谬了”
裴君灵忍不住说,“这样一来,究竟是谁活着你是人是鬼”
“我不知道。”
应常六微笑,“我已分辨不清。常玦齐琅还是再之前的那五人亦或最初的那一缕幽精我是谁、叫什么,早就不重要了。面目全非者,饶是故人,相逢怕也不相识。”
“只要活下去,完成他的夙愿。”他低垂眼眸,“我是谁都可以。”
“执念太重。”裴君灵叹了一句,不再说话。
分明只是一缕幽精。
这缕幽精的主人,当年究竟承载着怎样沉重的感情
也难怪三百年来,历经七人之躯,依旧能令常玦变成这番模样。
谢征默然不语。
他想到把酒畅言,质问上苍自己究竟是谁的那个轻浮青年,叹了口气。
明净珠可清心、镇魂。
应常六原是为了这个,才前去了炼器大会。想必,那时他已快支持不住了。
故而倾力一搏,铸剑争命。
若是自己不曾插手,叫对方如原著中一般拿走明净珠,镇压那缕幽精,如今的这个应常六便会不复存在。
孰是孰非,谁能断言
仿佛瞧出他心绪复杂,应常六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
“或许就如你们所想,最初的常玦、你们所认识的那位应常六已经死了。”
他将折扇递给蔚凤,说道,“拿这个,在明涞仙境灵溪镇常氏旧地,他家人的墓旁,为他立个坟吧。”
“此乃无琊子的幻境中,我与他斥念相离时,他与我的最后一句交代。”
“他说,大仇得报,死而无憾,唯有此愿。”
蔚凤展开折扇,一面是“贪声逐色”,另一面是“寻欢作乐”。
公子风流,以此故作区别应常六越是正经、拘礼、冷肃;他便越是油滑、放浪、轻佻。
好似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变成“他”。
“他想作为常玦死去。”
应常六说,“蔚道友,你与他相识时,他尚且改变不大。你是他的好友,不是我的。想来,由你为他送行,比我合适得多。”
摩挲着扇面,蔚凤百感交集,半晌才低声应下“我知道了。”
见他收下折扇,应常六的目光转回来“那么,诸位可还有疑问”
“自是有的。”
这回说话的是傅偏楼,“你说,你要实现他的夙愿。这个人,可是白承修”
“是。”
不等人再问,应常六便自顾自地转过身,走到深深的裂谷旁。
疾风猎猎,拂动他的发梢与衣摆,背影无端透出一股死寂。
轻飘飘的,仿佛即将羽化而去;又沉甸甸的,像随时会坠下这万丈深渊。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死在这里。”
谁都知道,这个“他”是指何人。
传闻中,柳长英借血祭之阵,将白龙一枪毙命。
那一枪天地变色,势不可挡,贯穿白龙后,余威刺穿山岩,在兽谷中域留下了这样一条可怖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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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瞧不见应常六的神色,只听他平静说道
“他的死,本就在他算计之中。”
傅偏楼呼吸一窒,谢征也蹙起眉。
“不觉得奇怪么他死后,龙息烧遍原野,无人敢靠近。后来毒瘴燃起,兽谷被封,这期间,何人能接近此处他的尸身又去了哪里”
应常六闭上眼“世人皆唤他孽龙,殊不知,若非他舍命相赔,这天下早已倾覆”
“汇万千业障于界水,企图镇压天道意识。可有想过,哪里经得住折腾”
“业障欲镇,天道欲出,两厢争斗下,界水本该掀起怒潮,淹没半片江山”
就算修士居于山上,又有不凡之力,能幸免于难,地上那些凡人定然逃不了。
凡人一死,道门又能苟活几日再如何不食烟火,到底同根同源。
“所以他放弃了生路。”
应常六仰起脸,望向远处天边,一字一句地说,“龙珠镇源,龙鳞铸器,撒往五湖四海,止住水患。”
“只是,他所托付的青蟒当年为给他报仇,不慎被清云宗捉住,关入妖兽牢中。”
“我赶到时已太晚了,能做的,仅有接手这一切”
“这三百年来,我依他遗志,奔走四方。前些时候,终是铸好了最后一片镇器,填于界水,完成了这道大阵。”
“难怪你精通铸器之道。”
傅偏楼眸色复杂,“差点没能赶上兽谷秘境,就是为了这个”
“若不然,”应常六回过身,略带疲惫地笑了一下,“我没脸过来此处。”
“好在赶上了。”
他的疲惫只是一瞬,悲戚也是一瞬,很快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大部分的心力,皆数挥洒在这么多年中,支撑着他走到如今。
应常六再度走上前,取出那枚残缺的玉简。
“这是他留给你的。”他垂目道,“待我发觉时,仅剩这残缺的半边。不知是否还有用处,不过,总比放在我手上好。我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你才行。”
傅偏楼攥紧玉简,凹凸不平的豁口磨得手心一痛。
好似递来的东西重于千钧。
“很有用处。”他哑声道,“另外半边,在我手里。”
应常六眼中划过一道讶异,随即,慢慢攒出一个笑来。
那笑容不同于先前,不管如何都携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沉重,与叹息一道,释然地绽放在唇角。
“很好。”
“天歌她,将你们教得很好。”
他说,“如此,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这句话不吝于晴天霹雳,傅偏楼浑身一颤,谢征俶尔抬眸。
两人几乎是惊诧地盯住他,傅偏楼呼吸有些急促,不可置信,语无伦次
“慢着,你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儿你到底是谁”
谢征则蓦地想起许多端倪。
三百年前的修士,知晓许多内情,与无律相熟,又对白承修怀有爱慕。
他是谁的幽精,承载的,是谁的情欲
“应常六,应常六”
他低念着,难怪觉得上口,倘若将其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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