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心底疑窦折磨得寝食难安时, 宣云平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
他问“亭妹,你为何要答应与我成亲”
旁人只见唐亭一无所有,宣云平意气风发, 认定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乃前者高攀;殊不知,他们之中, 最初动心强求的却是宣云平。
唐亭是孑然一身的孤女,不贪权势,不图长生。
自负屃一役, 被困妖巢多年后,夙愿便是偏安一隅, 平平淡淡又欢欢喜喜地度过余生,如在儿时的渔船上般, 漂漂荡荡, 就是半日闲暇。
可显然, 倘若成为问剑谷的谷主夫人,所要肩负的责任与诽议, 注定她不得安宁。
宣云平离不得她, 为此甚至放话,愿意随她一并归隐, 将他的师尊吓得不轻。
后来, 也不知师尊说了什么,唐亭最终没有走, 留下嫁给了他。
她到底是出乎真心,亦或为形势所迫,从一开始,在宣云平眼中就是一个谜团。
这般问出口后, 唐亭像是没有料到,诧异了好一番才笑出声。
笑了好一会儿,又停下来,想了许久。
“我呀,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她终于出声,眼中流露出浅浅的悲哀,“负屃将我囚禁在那个地方,麾下小妖不停地在耳边劝我,为何不从了大王呢他用情至深,又待你这样好。”
“日日复夜夜,有时我都迷糊了,到底在做什么无所谓的抗争”
“但每一次,看见他送来的锦衣玉食、珠宝灵材,我都仿佛能嗅到上边弥漫着血的腥味。他待我很好,可他待万物都那样残暴我们到底不是同路人。”
“可是宣大哥,你不一样。”
她说,神色依稀有少女的天真,“你是救了我的大英雄。”
“你竟也倾心于我,我怎会舍得离你而去呢”
声声切切,仿佛情深义重。
宣云平沉默地拥住她,妻子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他的不安却未能抚平,反而因这番话甚嚣尘上。
负屃囚禁她,莫非他不是
同样将自由自在的渔女困在世俗繁冗之中,强行束缚于身边。
只不过他对唐亭有恩,所以才显得好像不一样。
她是那样善良温柔、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和负屃虚与委蛇、保住他人性命的好姑娘,说舍不得他,究竟是出乎喜爱,还是不愿忘恩负义
宣云平不知道,也不敢问下去。
他害怕打碎唐亭心目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英雄,怕她知晓枕边人如此懦弱阴暗、卑微到可笑。
他怕连这点眷顾都失去,再也得不到对方的垂青。
然而,如今,一切都暴露无遗。
宣云平脸色灰败,浑身僵硬,在堪称柔弱的女子注视下,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良久,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亭妹”却被一道声音盖了过去。
“娘亲”
宣明聆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之人,低低唤道,“你是我的娘亲么”
瞧向他,女子缓缓一笑,笑容中是春风细雨般的柔和。
“明聆,你长得这般大了。”
她怜爱地抚过宣明聆的脸颊,喃喃道,“让娘亲好好看一看,我都不曾好好看过你”
碰触轻若无物,宣明聆心中明白,这仅仅是一道魂影,强耐心头酸涩,点了点头,撑着也朝她笑了一笑。
唐亭低眸掩唇,才没有让泪珠坠下地去。
母子相会,面貌虽有差异,神情却相似至极,一时令宣云平错愕出神。
他几乎遗忘了先前的丑态,下意识上前两步,妄图插进这幕天伦之乐中。
可他方才动身,怀中龙女趁其不备,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宣云平松开手,她便挣扎出去,踉跄地扑到前边,被宣明聆稳稳扶住。
怀中最后的温度离去,宣云平驻足原地,愣怔看向对面,却无人瞥他一眼。
他蓦然感到讽刺至极。
经此变故,唐亭得空收拾了下神情,复又说“好了,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尚有要事在身,快走吧。”
宣明聆不忍“可是”
“你这一路太辛苦,好在有人陪着。”
唐亭弯起眼,遮去眸中的依依不舍,“娘亲见过你,心中再无遗憾,也终于能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
说着,她直起身,不再言语,如同来时一般转身静静地往桥上走去。
傅偏楼恰在此时说道
“三生石上留下的,不过是一缕不愿离去的执念。执念散了,便是解脱,不必强留。”
宣明聆默然片刻,阖目道“也好。”
他目送着唐亭逐渐缥缈的背影,身后陡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亭妹”宣云平两手颤颤,不可思议地瞪大
眼,“不可能的你不能走,你还未问过我,如何能放下,如何能解脱我不相信”
他面上一阵潮红,瞪向桥边。
脚下用力,一个兔起鹘落,便落在唐亭身后,展臂想要紧紧拥住她。
“你曾说要等我,共赴来生”
宣云平惨淡道,“如今却不肯多施舍我半句话就是怨我、恨我也好,你看我一眼啊”
唐亭却恍如未闻,自与宣明聆道别后,她便似彻底失了魂,仅剩一抹将要跨过奈何桥的神念。
神念无形,宣云平自然抱不住她,她继续向前走去。
宣云平发疯似的跟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想去抱她。
“亭妹夫人你等等等一等”
他大叫,“为何不问我我疑你半生,背着你藏匿害死弟子的凶手,因不平而冷待明聆后又为屠戮妖族不择手段你为何不问我”
唐亭并不为他回首,他终于意识到眼前只是毫无意识的魂影,失魂落魄地停在桥上。
大片大片的黑雾在那头翻滚,她婷婷袅袅地走下去,衣裙翩飞。
宣云平疲惫极了,怔忡道“好,好,你不问我既然你不问我,那就换我问你。”
“唐亭,你可有真心爱过我”
他本不求能得到回答,唐亭的背影却倏尔一顿,循声转过脸来。
她眼中突兀有了神采,轻声道
“我呀,我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可却有天,有一个人,劈开恶鬼关着我的塔楼,威风凛凛地站到我的面前。”
“传言皆说,问剑谷大师兄天资横溢,沉稳持重。我却晓得,那是个既笨拙、又易冲动,多思而软弱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大英雄自那天起,一直都是。”
她停了许久,目光慢慢黯淡下去“珍我重我者,不愿信我。”
“到头来,我爱的英雄,与爱我的恶鬼,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此,便罢了。若有来生,望我再不要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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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任何一人,当一辈子的农家渔女。”
一面叹着,一面走着,唐亭的身形湮灭于重重黑雾中,再无分毫留恋。
宣云平目眦欲裂,咯然泣血,时值此刻,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仰面长叹,似哭似笑“是我负你荒唐,我这一生,居然这样荒唐”
始终活在自怨自艾中,从不正眼瞧一瞧真相。
他最想要的东西,分明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得到,可笑他一无所知,骑驴找驴。
说着厌恶妖族,深恨负屃,最该厌恨的,却是懦弱的自己。
“亭妹亭妹啊”
转瞬万念俱灰,他一把扯断腕上牵绊的血线,踉跄着想追上去。
半途又忆及走过奈何桥,此世的记忆便会消散,他虽是活人,却不敢赌,思前虑后,径直从桥上一跃而下,身形淹没在漫漫暗河里,再不见踪影。
遥遥将此纳入眼底,宣明聆不禁默然,半晌,终是不那么可惜地一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迷失幽冥,生人也再回不去了。”
傅偏楼摇摇头,虽猜到宣云平过不了此劫,故意以言语相激,倒未料到对方会失态若此。
情之一字,当真可怕。有人欲为其生,有人亦为其死。
应澈获救之后,尚且惊魂未定,宣明聆好声宽慰着。
除却唐亭以外,三生石边还站着数道影子,皆是此行中人不在阳世的亲眷。
琼光的爹娘本就寿终正寝,执念并不算深,意识都极为模糊,只剩些许虚影,想要再见独子一面。
至于陈不追,本来愈发神神道道、素来明朗的他,在见到去世已久的娘亲的那刻,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正絮絮说着这些年来的遭遇,想必过后也能解了一桩心结。
裴君灵与蔚凤倒无何挂念,谢征也独自站在一边,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偏楼走过去,靠在他身旁四下张望一番,忍不住低声道“他果然不在。”
白承修死得魂飞魄散,他虽不觉得能在此见到对方,可到底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谢征跟着低声道“他也不在。”
傅偏楼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手指攥紧几分“你的父亲”
“嗯。”谢征说,“他定然放不下妈妈,还有我与小运的。看来,到底只是这个世界的幽冥,与我无关。”
此处并无会因放不下他,而徘徊不去的执念。
傅偏楼瞧见他殊无异色,望向陈不追时却难免流露出淡淡的歆羡与惆怅,心底忽痛。
独处异界,与思念的亲人相隔两处,会有多难受
他怔然片刻,道“有关的。”
“要是哪一天我先走了,肯定会在这里等你。”他认真地说,“多久都会等的。”
谢征深深凝视过来,尔后,略带谴责地扣住傅偏楼的手。
“没有那一天。”他皱了下眉,“就是寿数走尽,我也比你大五载,该我等你才是。”
说罢,虽因这话微微不虞,方才拥堵在心口的沉涩却消散了。
黄泉路乃魂魄去途,奈何桥为死者圆满。
便是在这方天地,他也终有归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 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