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连着下雨,今天倒是出太阳了,雨后的天空特别蓝,云薄得像纱,阳光亮得甚至有些刺眼。
父女俩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拎着竹篮,顶着白亮亮阳光往地里走。
要说这个家穷是真的穷,家里就没几件能用的物件。沈绍元本想给闺女找个帽子挡挡太阳,最后只找到半个破烂的帽檐,于是只能拿布条当绳子穿着绑在头上,虽说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好歹也能稍微遮挡一二。
沈绍元不时看看闺女,内心非常复杂。
能活着固然是千好万好,可他如珠如宝的闺女以后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沈茉儿倒没什么感觉,梦里的场景太吓人,一想到她心还砰砰直跳,比起惨死刀下,穷一点有什么,何况他们不是还有宝库呢?
比起这个,沈茉儿倒是更在意这个世界与大凉迥异的种种,在心里把原主的记忆又回忆了一遍,悄声提醒沈绍元行事说话千万小心后,又催促:“爹,已经迟了,咱们走快点。”
沈绍元倒是不急:“没事,肯定有人比咱们更迟。”
杨柳村现在叫杨柳大队,大队下面一共分了十二个生产小队,他们家属于第八生产小队。
大队的村民现在叫社员,社员听大队安排干活挣工分,然后按照“人六劳四”的比例分粮食。也就是说每天上工挣的工分,到分粮的时候也就占个四成的比例,所以社员们的劳动积极性并不高。
沈邵元记得“自己”去公社交公粮的时候听人说过一个顺口溜:头遍哨子不买账,二遍哨子伸头望,三遍哨子慢慢晃,到了田头忘带锄,再去家里逛一逛……还真别说,一些偷奸耍滑的社员还真就是这么个状态。
所以说别看他们因为“初来乍到”需要适应在家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其实还真不是最晚去上工的。
果然,到了地头,小队长周培军正站在田埂上骂骂咧咧,数落还没来上工的人。
沈绍元满脸愧疚,上前解释说:“我们家屋子漏了褥子都淋湿了,闺女受了凉身子不舒坦,我着急忙慌给她煎了点草药水,哪想就这么晚了……”
沈茉儿配合地垂着脑袋低声咳嗽,周培军看他们父女一眼,沈老七父女俩干活一向卖力,他还说呢今天怎么破天荒地迟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脸色于是缓和下来,说:“那行,不扣你们工分。”
想着这父女俩老实巴交的,又好心提醒:“屋子漏了就赶紧趁着天晴修修,这可是正事儿,不行你就请个假。”
他倒是没有劝沈茉儿回家歇着,轻伤不下火线,着凉感冒而已,肯定还是要上工的。
沈绍元露出个憨憨的笑容:“行,我下午就修。”
这是下午请假的意思了。
周培军张了张嘴,想说你反正都迟到了,怎么不干脆就上午请假回去修?不过看沈绍元畏畏缩缩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心说沈老七这么老实,铁定不是为了占大队便宜,他这人呐,就是不知变通。
周培军不知道沈绍元已经换了芯子,一点没怀疑他是故意的。
上午干活时间短,下午干活时间长,而且周培军都说了不扣工分了,当然是下午再请假更划算。
父女俩对视了眼,沈绍元冲闺女眨眨眼,扛着锄头下了右边的地,沈茉儿弯弯嘴角,下了左边的地。
沈绍元这种成年男子算壮劳力,要去左边的地块翻地,沈茉儿从小身体孱弱,又是女同志,被安排跟老人孩子一起拔草。
沈茉儿下到地里,也没往人多的地方去,直接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蹲下拔草。
原主懦弱胆小,平时很少跟外人接触,上工也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凑,倒是方便了沈茉儿,不用初来乍到的就得面对许多人。
没多久,又有两个大妈匆匆忙忙赶到地里,周培军瞪着她们眼珠子都差点瞪凸了,怒吼:“你们怎么不日头落山了再来呢?!”
沈茉儿抬头看了眼,两个大妈一个高颧骨一个吊梢眼,高颧骨的叫田芳,是原主的二伯母,吊梢眼的叫曹梅,是原主的三伯母,抢走家里粮食的就是这俩货。
田芳逢人脸上先带三分笑:“培军啊,婶子真不是故意的,婶子早晨起来身子不利索,在家煮了碗艾草茶喝了才来的,还有,你曹梅婶子也是好心,怕我有什么不妥才陪着我来着。这事儿怪我,你要扣工分的话,就扣我一个人的。”
这话如果是曹梅说的,周培军是一千一万个不相信,大队里谁不知道沈老三两口子都懒得不行,上工最是拖拖拉拉。
但田芳为人和气勤快,在大队里名声一直不错,她说身子不妥,周培军倒是相信。
就是今天身子不妥的人怎么这么多?
想到最近天气变化无常,周培军又有些理解,沈老七家是褥子被淋湿了受了凉,田婶子估计就是今天骤然热了着了暑气。
既然是身体不舒服,他当然也不会扣他们工分。
周培军无奈摆手:“赶紧干活吧。”
轻伤不下火线嘛,喝了艾草茶,自然也应该继续干活。
田芳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确认周培军不会扣她们的工分后,和曹梅对视一眼,眼底满是得意。
哪里是身子不妥,她是故意先在家洗了衣服才来的。
周培军这人外强中干,别看他嘴巴嚷嚷得厉害,其实他是十二个小队长里最心软的,忽悠他这样的,她还不是手拿把掐?
田芳站在田埂上眼睛一扫,看到角落里的沈茉儿,给曹梅使了个眼色,曹梅马上说:“哎哟,那不是茉儿吗,孤零零的,也没个人一起,嫂子,咱们过去陪陪她。”
田芳:“可不是,咱们去陪陪她,帮着多干点,也好让茉儿少干点,瞧这孩子瘦的。”
两人说着,就奔着沈茉儿的方向去了。
周培军看着两人的背影,心说这老沈家一大家子人,看来看去还是田婶子是个心慈的,知道心疼沈茉儿这个没娘的小可怜。
沈茉儿要是知道周培军的想法,高低得骂他一声糊涂虫。
沈家那一大家子确实没几个好的,但其实这个田芳才是里头心最毒的。就说抢粮食的事情吧,表面上是曹梅干的,但其实主意是田芳出的,原主曾经亲耳听见她们俩商量分赃的事。
沈茉儿自然知道,俩人这时候跑过来,可不是真像嘴上说的来帮她的,相反,她们是知道“沈茉儿”只会埋头干活,受了委屈也不敢吭声,所以故意过来跟她一起干活好趁机偷懒。
刚下到地里,曹梅就嫌弃上了:“你这干活也太墨迹了,上工到现在才拔了这么点草呢?”
沈茉儿看她一眼,没说话。
曹梅倒没觉得奇怪,沈老七自己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他这闺女也差不多,今天还抬头看了她一眼,往常连头都不敢抬的。
田芳惯常会做好人,笑笑说:“茉儿身体弱干不了什么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做伯母的多干一点就好了。”
“沈茉儿”身体是弱,干活却一向肯下力气,赶不上那些特别能干的,一般般还是有的。
可就因为沈家人上工的时候总要偷抢她的劳动果实,加上田芳十几年如一日地宣扬她身体弱干不了活,导致大队里的人真的都以为她身体不好干不了活。
别说杨柳大队了,就是临近几个村子都知道,沈老七家的闺女身子不好干不了活,娶媳妇是万万不能娶这种病秧子的。
田里干活的同村社员悄悄看了沈茉儿一眼,都在心里暗暗叹息,这孩子可怜是真可怜,乖巧也是真乖巧,可惜啊,身子不好。
这农村人,都是凭力气吃饭的,身子不好哪行哦?
田芳和曹梅自然不是真的来帮沈茉儿的,活儿干了没多久,曹梅就开始从沈茉儿身后往自己这边扒拉拔下来的草,顺手还分了些给田芳。田芳瞟了眼,没吭声。
沈茉儿又不是木头,还能不知道她们的小动作?
田芳和曹梅也不觉得能瞒过她,无非是笃定她胆小怕事,就算吃了亏也不敢说。
沈茉儿偷偷看了眼位置,抬手擦了下汗,整个人突然开始摇晃,摇晃了两三秒就嘭地斜斜倒在了地上。
在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她“虚弱”而“嘶哑”地喊了一声:“爹——”
这边地里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呢,隔着一条小路的对面地里,沈绍元嗷地一声就窜了过来,边跑边喊:“茉儿,我的茉儿……”
“怎么了怎么了?”
“哎哟,沈老七家的茉儿昏倒了!”
“妈呀,这是中暑了还是生病了,赶紧喊老刘过来瞧瞧啊!”
人群一阵慌乱,有人飞奔往第一小队的地里去喊赤脚大夫老刘。
“哪用喊大夫,掐下人中就醒了。”曹梅伸手就要去掐,被沈绍元一把拉开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儿,她气道:“老七你做什么推我!”
沈绍元压根没理睬她,抱着沈茉儿就开始哭:“茉儿,茉儿,你怎么了?我可只有你这么一个闺女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周围的人:“……”
周培军也过来了:“不至于,真不至于,可能就是中暑了,老刘叔马上就来了,你别着急。”
沈绍元兀自在那儿哭嚎,旁边有人嘀咕:“这沈老七怎么这么能哭啊,以前怎么没发现?”
有人就说:“就这一个闺女呢,能不紧张能不哭吗?人呐,逼急了做啥事都不奇怪的。”
沈茉儿生怕沈绍元演过了,在听到远处传来“老刘叔来了”的喊声时适时“悠悠转醒”,“虚弱”地开口:“爹,我没事的……”
见她醒过来,围观的社员顿时都松了口气:“哎哟,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沈绍元又哭上了:“茉儿,你可真是吓死爹了……”
沈茉儿抓住他的胳臂,一副虚弱但又努力想要起来的模样:“爹,我没事了,我可以继续干活的,我才干了这么一点活,怎么能行,我可以干更多的……”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顿时注意到了,她昏倒的地上已经堆了一大堆杂草。
“哎哟,这哪儿是一点活啊,这么一会儿就干了这么多,厉害了啊!”
“看不出来啊,茉儿还挺能干啊!”
围观的人顿时纷纷感叹,都说沈老七家闺女身子弱干活不行,现在看倒也没那么不行嘛。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田芳和曹梅顿时有些傻眼,那草堆明明是她们的,虽说不少是从沈茉儿那里薅的,可里面也有不少是她们拔的啊!
问题是这个节骨眼儿,人都昏倒了,她们总不好冒头说这些草是她们拔的吧,再说沈茉儿刚刚好就躺在草堆上,她们就算说了,怕是也没人信。
曹梅张了张嘴,被田芳扯了下,不甘心地又闭了嘴。
这时刘大夫也到了,给沈茉儿检查了下,结合父女俩的自述,得出结论:有些着凉,但根子还是饿的。
围观的人顿时一阵唏嘘,这几年外头乱,公社农业生产也受到了影响,粮食产粮低,交完了公粮大队里粮食就捉襟见肘,几乎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
不过,也有人觉得,虽然吃不饱,可也不至于饿成这样?他们父女俩都是干活老实卖力的,家里也没有其他负担,日子按说也不该难成这样?
然后这些人就看到,沈茉儿撑着瘦弱的小身板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把抓住田芳和曹梅,凄声喊说:“二伯母,三母伯,你们能不能把从我家借的粮食还我们,真的,不是我和爹小气,实在是我家已经断炊好几天了,再这么下去,我和我爹真的就要饿死了!”
“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敢跟你们开口的,可是我真的好饿,我这样没办法好好上工啊,呜呜呜,我不想给大家拖后腿……”
猝不及防被拽住的田芳和曹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