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绍元停下来说话时,沈茉儿就拎着个细竹筐子去前面领粮食。
丁守常是老会计了,算盘珠子拨得飞快,没多会儿,不但把沈老二家的算好了,顺带也把沈老三、沈老七家的粮食也算好了,该减的减,该补的补,清清楚楚。
沈茉儿从竹筐里拿出个打满补丁的麻布袋子,周培军瞧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就帮着一起把粮食装进口袋。
不多的几斤大米装在最底下,前阵子刚晒干的玉米棒子堆在上面,剩下的洋芋就直接装在竹筐里。
粮食看着不多,但只是两个人吃的话,其实已经不少了,算人均口粮的话,没准比大部分人家都要多一点。
看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沈茉儿满意地笑了笑。
这么一点粮食,对以前的她来说,自然是不值一提的。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们家虽然还有个宝库,可宝库里也就存了一些干粮,要不了多久就会吃完,宝库里的东西又不敢动,换不来粮食,所以说他们父女俩以后的吃饭问题还是得靠大队分粮。
这些粮食,就是他们家的重要财富了。
还别说,这种感觉还挺新鲜的。
相比沈茉儿的好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家粮食进了别人口袋的曹梅,则是心疼得简直跟从她身上割了一块肉似的。
沈玲玲和沈建设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沈玲玲打量沈茉儿一眼,莫名觉得这个一向不怎么起眼的堂妹今天看上去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不过沈玲玲也没太在意,七叔和沈茉儿的个性她是知道的,大概也是家里断粮实在被逼急了,不然他们哪里敢吭声?
“我妈也是不清楚情况,不知道你家断粮了。”沈玲玲压着情绪好声好气地说,“都是一家人,回头有什么困难就到家里来说,有事咱们自家人商量着就解决了,没必要闹得培军哥他们跟着操劳。”
事已至此,反正粮食都还了,沈玲玲是不介意把话说得漂亮一些的。
果然,听了她这些话,周培军、丁守常他们表情都缓和了许多。
沈玲玲正有些得意,周围突然一静,紧接着她就听见:“沈老七你说什么,你你你,你是要跟侄子们把房子换回来?!”
什么东西?!
沈玲玲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沈绍元站立的方向,喃喃:“二哥,我是不是听错了?”
沈建设也是一脸茫然:“我怎么听说七叔要换房子?”
沈茉儿把麻袋和竹筐都往旁边挪了挪,免得挡着后面的人。收拾停当了,才说:“你们没听错,我家是准备跟你们把房子换回来。我家现在住的那房子,瓦片碎了很多,晴天还好些,一下雨家里就跟水帘洞似的,完全不能住人。堂姐你刚不还说让我有困难就跟你们说嘛,我家眼下最大的困难就是这个了。”
沈玲玲很想说我那就是一句客气话,这年头谁会把客气话当真?
可今天这么个场合,她要是敢这么说,那她的名声也可以不要了。
沈玲玲勉强笑了下,说:“大家都住得好好的,换来换去做什么。既然是屋子漏雨,趁着天晴赶紧修一修才是正理呢。”
沈茉儿摇摇头,表情幽怨中带着几分难过,难过中又带着几分委屈:“祖父留给我爹的两间青砖大瓦房就没有这些问题,哎,我家现在住的那房子,半截墙还是黄泥的,要是再像前阵子那样接连下几场雨,没准墙也要倒了。”
沈建设忍不住插嘴:“那是你家一直没好好修整修整房子,修整好了就不会有这些问题。”
沈茉儿抬起头,清凌凌的双眼幽幽地看着他,说:“我家也想修整的,可是没有钱啊!”
沈建设莫名一阵头皮发麻,这话说的,不会是想跟他借钱吧?!
他忙说:“乡下地方挣钱确实不容易,这年头谁家也攒不下几个钱,实在不行,你们就先跟大队借一点,等工分结算的时候再还回去。修补房子是正经事,大队长肯定能同意的。”
沈茉儿点点头,似乎是认同了他的提议,沈建设暗暗松了口气,可一口气才刚喘到一半,就听见沈茉儿又开口了:“我家挣不了几个工分的,结算下来肯定是不够修房子的。而且,我实在是不明白,我家明明有两间青砖大瓦房,为什么要住那么一间破泥房,为什么要辛辛苦苦攒钱修房子呢?”
沈茉儿看着沈建设:“堂哥,其实你们是故意欺负我们吧,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父的没人帮衬,就抢走了我家的房子。”
沈建设一口气喘到一半,一下子呛住了,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玲玲更是脸色都变了,一时之间也顾不上注意她为人师表的姿态了,就连音调都一下子拔高了,声音又尖又利:“沈茉儿,你胡说什么呢!当初换房是七叔自己同意的,这怎么能是欺负你们呢?!”
沈茉儿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抿了抿唇,仿佛是非常努力地鼓足了勇气,呐呐说:“可两间青砖大瓦房换一间破泥房,难道还不是欺负人吗?照这么说,堂姐你把工作换给我,我去教书,你去上工,这样也可以吗?”
沈玲玲震惊地看着沈茉儿,怀疑这人是不是中邪了,不然她怎么敢说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话?!
她不但想把房子换回去,她居然还觊觎她民办教师的工作!
还别说,在这个大部分人都是文盲,小学学历还分初小和高小的年代,沈茉儿一个初中生,当民办教师教小学,其实是完全可以的。
又是房子又是工作的……沈玲玲很难不阴谋论地怀疑这父女俩没准就是看上她的工作了。
没准他们是故意提房子的,然后逼着她家用房子换工作,毕竟这是完全可能,也完全行得通的。
沈玲玲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心也扑通扑通地直跳,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抓沈茉儿——
就在这时,沈茉儿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嘴上还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爹”。
然后,没等沈玲玲反应过来,不远处的沈绍元就已经非常灵活地绕过人群窜了过来:“茉儿,茉儿,别怕,爹来了,爹来了!”
他窜过来挡在沈茉儿身前,看着沈玲玲的表情堪称痛心疾首:“玲玲,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欺负我就算了,你们难道还要欺负茉儿吗?!她从小没了妈,跟着我这个没用的爹受尽苦楚,甚至差一点点就要饿死了,你竟然还要欺负她,我真是看错你了!”
“天呐,都是我没用,爹娘留下的房子也守不住,唯一的孩子也保护不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天呐,你赶紧劈个雷下来吧,也不用把这些狼心狗肺的人劈死了,就把我这个没用的劈死吧!”
沈玲玲:“………………”
她试图解释:“七叔,你误会了,我没有欺负茉儿,我是想跟她讲道理。”
沈绍元看她一眼,沉痛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想跟她讲道理,就跟当初你大伯和你爹跟我讲道理,让我把房子让出来给侄子们结婚一样。”
沈玲玲:“…………………………”
继续试图解释:“七叔,不是这样的,房子的事情也跟我没关系,是我大哥在住……”
沈绍元点头:“是啊,你大哥住了那间房子,你家的屋子就空出来了,正好你二哥和你一人半间。”
沈玲玲:“我,不是,我,没有……”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越说越错,完全解释不清楚了。
沈建设原本还想帮腔的,一听沈绍元把他也拉上了,立马就闭上了嘴,甚至还拎着粮食袋子往后退了退。
七叔说的其实也并不是全无道理,那间房子虽说是老大在住,可他和沈玲玲也是受益的。
家里剩下的两间房,一间他爹妈住着,还有一间他们兄妹俩正好一人半间。
正是因为有半间青砖大瓦房,他才能在几年前顺利结婚成家。
别看只是半间,那一溜房子起得早,那时候没人管你面积大小,所以每间房的面积都很大,半间都能抵别人家一间了。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曹梅突然开口了:“要我说,亲兄弟间借点粮食算什么,我这借了没多久不就还上了嘛!哪像大房二房,借人家房子一借就是小二十年!我家可从来没干过这种缺德事儿,我家做事从来都是堂堂正正的,也就那些眼瞎耳聋的才在背后嚼我家的舌根!”
其实不是她家不想争这个房子,而是当初“借房”的时候她家孩子都还小,根本没到结婚的年龄。没有正当的理由,大房和二房自然乐得不分给她家。
因为这件事,这些年曹梅心里其实是很不痛快的。
大房二房占到了便宜,就她家没有占到便宜,这不就等于她家吃亏了嘛!
本来心里就存着疙瘩,加上今天的事,曹梅心里也不痛快,这么好的机会,可不得趁机落井下石说几句风凉话?
社员们一边排队分粮一边看老沈家的热闹,正看得起劲儿呢,冷不防就被曹梅的话给膈应了一下。
合着你倒是还想趁机把自己抢粮食的事给洗白了?
热心而正义的陈大妈头一个就不答应:“一码归一码,你那是借人粮食吗,你那是抢!你可别在那儿乌鸦笑猪黑了。”
“可不是,要不是人家茉儿饿昏在地里,沈老七受了刺激跟你们要粮,你这吃进嘴里的肉还能吐出来?”
“哎,这父女俩确实是不容易,这老沈家也确实有些过分了,虽说沈老七跟前面几个不是一个妈生的,隔着那么一点,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玲玲这闺女我瞧着平时挺好的,没想到也会欺负人啊,哎哟,人家茉儿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就别吓她了。”
……
趁着人多嘴杂的,第八生产小队的大妈们纷纷开口帮腔。
这父女俩太面太软了,她们可得帮着点。
沈玲玲感觉自己简直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她现在就是很后悔,早知道就让二哥一个人来就好了,她干嘛要多事一起。
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沈玲玲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这些都是长辈定下来的,我不清楚的,七叔你有什么事找大伯和我爹吧。”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挤出了人群。
沈建设见沈玲玲走了,也赶紧扛着粮食走了。
曹梅一看这兄妹俩溜了,她眼珠子一转,也赶紧就走了。两个孙子见奶奶走了,也慌忙跟了上去。
一下子,二房三房的人就走了个精光。
沈绍元倒是一点不着急,连连跟帮他说话的社员道谢,眼看大队长那边闲一点了,赶忙挤过去:“满仓大哥,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可真是太难了,呜呜呜,我们孤儿寡父的,现在只能靠国家靠组织了啊!”
周满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