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
    也许是冷言冷语起了作用,也许是裴俭终于知道放弃。自从那夜不欢而散后,他就像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现在徐望泞的面前。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父兄被捕已有月余。她一边安抚着娘亲,一边派侍从日日上街探听。总算在今日清晨,府中收到了好消息。

    林筝来信了。

    信中先是客气的问候,随后直接进入正题。徐家父子的名字就在无罪释放的文书上面。用不了多久,人便会从诏狱出来,届时可安排侍从在镇抚司外候着。

    徐望泞欣喜若狂,激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将信读了又读,而后连忙让妙春吩咐下去,“快,快!叫人将府中里里外外打扫一番,做好接风洗尘的准备。”

    消息很快传遍徐府,人人脸上都挂满了喜悦。

    对于他们这些低等的仆从来说,主家好,他们才能跟着好。主家败落,他们也跟着没好果子吃。

    是故,大伙儿都迫切地希望徐家能快点儿度过眼前的难关。

    徐夫人拉着徐望泞的手,喜极而泣道:“太好了,太好了......”

    徐望泞亦是红了眼眶,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徐府一改死气,众人打扫起来都十分有干劲,尤其是徐望泞。

    她领着妙春四处察看,将闺房的陈设焕然一新。妙春特意从园中采了几株漂亮的牡丹,用小瓶子装好放在书案上,那鲜艳的色彩让人顿感生机勃勃。

    “小姐,被褥我也给您换上新的了,经烈阳晒过,一定很舒适、很温暖。”妙春利落地抖落,由衷地希望:“您今夜肯定能睡得很好。”

    徐望泞怔住,视线轻轻扫过床榻,脑海中莫名浮现那夜面红耳赤的旖旎,耳边似有裴俭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他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呢喃。

    床榻上,被褥上,仿佛有他们“难舍难分”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旋即淡淡道:“换下来的褥子就扔了吧,不用清洗了。”

    “啊?”妙春讶然。

    这褥子看着还好好的啊,怎么突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徐望泞找了个借口:“这褥子垫着不舒服。”

    听自家小姐这么说,妙春立时联想翩翩。前些日子,小姐整夜整夜的睡不好,常常做噩梦,醒来后浑身汗涔涔的,说不定就和这褥子有点关系。

    于是她应道:“都听小姐的。”说罢,火急火燎地将这些全都丢出去。

    除此之外,徐望泞还领着几名身强力壮的仆从,来到那天裴俭带她出府的偏门,命人将破烂的木门拆掉,然后用石砖砌起来,一堵新的墙很快完成。

    观其严丝合缝的程度,纵使是一只蚂蚁也无法穿过。

    徐望泞满意地点头。

    回到闺房,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正欲喝时,管理外院的赵管事求见。

    “大小姐,安国公世子捎来口信儿。”

    她放下茶盏,请人进来回话。

    赵管事先是行礼,而后低眉道:“适才世子的贴身小厮告诉门房,他家主子想邀您明日酉时在醉仙楼水月轩一聚,请您务必赏光。”

    搭在圆桌上的手微微顿住,徐望泞这才惊觉,她与陆廷轩竟许久未见了。

    探春宴后,她忙着与裴俭周旋,一心全都在探狱上,根本无暇顾及三郎。不知那日不小心掉落的鸳鸯香囊有没有被三郎拾去,亦不知三郎没寻到她后可有担忧。

    她暗自叹了口气,说道:“叫人去趟安国公府,告诉世子,就说我知道了,明日定会准时到场。”

    “是。”赵管事领命退下。

    徐望泞瞥了眼窗外郁郁葱葱的绿枝,不知为何,总觉得莫名心慌,好像有什么坏事在等着她。

    她挪开眼,强压不适,暗道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

    上京城中,最有名的酒楼当属醉仙楼。它并非孤楼,而是几座楼阁亭榭共同组成,中间人为开凿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占地极大。每逢盛夏,一朵朵亭亭玉立的荷花尽情盛放,从楼上往下瞧,风景如画,煞是好看。

    徐望泞抬头看了那块气派的匾额,款步朝里走去,楼内人声鼎沸,大堂坐满了宾客。

    小二见来客,仿佛提前知晓她身份似的,热情地说:“您是徐家大小姐吧?顾公子吩咐了,请您去水月轩。”

    徐望泞颔首,“有劳了。”

    此次赴宴她没有带妙春,而是独自前往。她跟着小二穿过大堂,嘈杂的交谈声抛之身后,四周环境清幽雅致。

    醉仙楼大抵可以分为两部分,前面的主楼接散客,后面几座配楼才是达官贵人们宴请的地方。

    水月轩恰好坐落在正中间。

    忽地,右侧稍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只见为首之人呵道:“快,将出口看牢了,任何人都不准出去。”

    几名穿着墨色官袍的侍从连忙应是,不敢耽搁,将那里围个水泄不通。

    “这是......”徐望泞问。

    小二十分淡定,似乎对此见怪不怪,顺着声音来源看去,转头面带笑容解释:“小姐不必担心,几位官爷在公干,不会影响到水月轩的。”

    听了这话,徐望泞非但没放宽心,反而更加心慌。

    公干?该不会是锦衣卫吧?

    方才她瞥了一眼,隐约瞧见那些人虽做侍从打扮,但衣摆处好像绣着熟悉的飞鱼纹。

    裴俭......会在这里吗?

    她神色凝住,满脸心事重重。好不容易摆脱了裴俭,她可不想再被他缠住。

    于是,徐望泞步履翻飞,快步跟上小二,朝着水月轩的方向继续前行。

    殊不知暗处一道阴鸷的视线紧紧锁定她的动向,直到身影消失都不曾收回。

    “看什么呢?”

    周诩伸手在裴俭面前晃悠两下,又看向空无一人的回廊,心中十分困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情伤过重,以至于精神开始恍惚。

    裴俭没理他,反问道:“抓到了?”

    “这还用说,人赃并获。”周诩颇有不屑,“兄弟们进去的时候,他正搂着歌姬玩得欢畅,打算交易的边防布局图也从他身上找到了。”

    “他们约的是申时,但现在都已经是酉时了,那个衮丹都始终未出现,你说......他会不会有所察觉,发现事情不妙便不来了?”

    裴俭沉思,并未回答。

    此番他们原是奉命捉拿谋逆案余党,不成想在追捕过程中,线索竟指向瑞王萧朔。

    萧朔与先皇萧昇乃一母同胞,他们的生母是个卑微的宫女。只不过一人运气好,出生后没多久便寄养在皇后膝下,而另一人则无所依靠,在皇宫内如履薄冰。

    如此算来,萧朔可是当今皇帝的亲叔父,然而天差地别的成长环境注定使得兄弟俩离心。

    玄武门事变,康王萧延主动放弃,瑞王萧朔夺位失败。萧朔本该问斩,但先皇萧昇念及兄弟情谊,不忍取之性命,遂下旨将他逐至肃州软禁。

    先皇曾说,只要他安分守己,便可在那儿安享晚年。

    然而好景不长,先皇病逝,子嗣单薄,膝下唯一的皇子刚满十三,难以服众。朝中人心各异,各派蠢蠢欲动。

    彼时还是皇子的萧寻舟韬光养晦,暗中笼络人心,最终在保皇党的支持下顺利登基。

    谁能想到四年过去,萧朔夺位的心依旧不减,借着游山玩水的名头暗中浅入上京,再以边防军机密要与西戎进行交易,试图借助西戎的力量达成目的。

    而与萧朔勾连的人,正是西戎二皇子衮丹。

    裴俭冷笑,这个衮丹倒是乖觉,警惕得很。不过就算他现身,碍于其西戎皇室的身份,他们也不好直接在醉仙楼动手。

    毕竟,这涉及到两国之间的表面关系,不能像处置普通罪犯一样随意。

    但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通知五城兵马司,让他们协查,各个城门戒严,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马严加管控。”

    话音落,立马有人领命去传话。

    -

    走出好些距离,徐望泞才心定。

    方才她太过紧张,生怕在这里遇见裴俭,是以走得颇急。现下她面颊红润,气息微喘,香汗淋漓。

    这时,小二停住脚步,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开口道:“小姐,水月轩到了。”

    水月轩临水而建,金黄的灯火倒映在湖面上,随着水波缓缓荡漾,那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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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黄一闪一闪的,犹如散落在天际的繁星,静谧又安宁。

    徐望泞站在廊下,欣赏了会儿美景。蓦然,门从内打开。

    陆廷轩口中正低声骂着什么,但在见到来人的刹那,堪堪收了声,狰狞的面容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宁宁?”

    他让出一条道,赶忙迎人进去,“快进来吧。”

    内室中,破碎的瓷片散落满地,贴身小厮跪地打扫,哆哆嗦嗦地将一片片锋利的瓷片放在铜篓里。

    陆廷轩佯装好脾气地摆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吧。”

    那小厮如释重负,忙不迭地退下。

    徐望泞蹙了蹙眉,尽管陆廷轩还是像从前那般清风霁月,但不知怎地,她总觉得有股焦躁的戾气在他周身徘徊。

    就好像他在刻意伪装。

    陆廷轩暗中打量着徐望泞的神情,转而握住她的手,温润似玉地解释:“刚才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观音瓶,你瞧我毛手毛脚的,让宁宁见笑了。”

    他拉着徐望泞落座,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徐望泞不动声色地将茶推开,问道:“三郎叫我来可是有要事?”

    陆廷轩顿住,略带诧异地说:“几日未见,宁宁竟与我生分了,若没有要事,我们就不能见面了吗?”他故作委屈,可怜巴巴地看向徐望泞。

    徐望泞有些尴尬地挪开视线。

    诚如陆廷轩所言,曾经他们三天两头相约,什么像样的由头都没有,仅凭对彼此的思念想见就见。

    况且,从前的她对陆廷轩偶尔展现的反差感十分受用。清冷矜贵的世家公子,唯独在未婚妻面前才会显露真性情,让她觉得自己才是他的独一无二。

    但今日偏偏不同。

    方才陆廷轩的话让她没由来地感到不适。

    而且更严重的是,她虽然坐在这儿,眼前人也是她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可思绪诡异地被某个人侵占——

    此时此刻,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陆廷轩,而是裴俭,下一秒他就会伸手钳住她的下巴,那双微凉的薄唇带着侵略的意味缓缓贴近,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徐望泞猛然回神,心下大骇,被这个荒谬的想法深深吓到,完全不敢去瞧陆廷轩的眼睛,弱弱道:“三郎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中兀自拼命挣扎,试图将裴俭赶出她的脑海。

    陆廷轩若有所思,观其苍白的面容和不同于往常的反应,心中升起一丝怀疑。

    不过很快,极度的自负让他渐渐放下心来。

    他所熟知的徐望泞是一个乖顺又胆小的人,许是进门时看见了瓷瓶破碎的场景,不免有些害怕罢了。

    待会儿等他哄哄就好了。

    因此,陆廷轩扬起似春风和煦般的浅笑,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我说笑的。”

    “我知道宁宁心里有我,这几日为了伯父和徐兄的事肯定忙坏了吧,不然也不会如此没精打采,你瞧你,这娇艳的小脸上没有半点儿气色。”

    “我的好宁宁,你受苦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比你还难受,比你还着急。”

    “倘若有什么法子,这份苦楚,我恨不能来替你承受......”

    他自顾自说得起劲,什么情呀爱的,犹如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地倒出,要有多肉麻就有多肉麻。

    陆廷轩暗自得意,对于这些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这招可太有用了,两三句不走心的谎话便可骗得她们团团转。

    但他不知,徐望泞的恍惚不是因为他。

    此刻,徐望泞正与脑海中的裴俭抗争,对他所说的情话那是半点儿都没听进去,更别提他设想的——她感动的眼泪汪汪,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寻求慰藉。

    陆廷轩说得口干舌燥,一时忘记自己素来营造的形象,拿起茶杯犹如牛饮。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开口问:“对了宁宁,上回探春宴百花园中,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我分明看见你就站在假山那儿,可等我走近后,你却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在附近寻了一圈,没成想竟撞见裴俭那个煞神,别提有多晦气了。”

    徐望泞猛地抬眸,紧张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