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静得出奇,姒启祾不说话,椿也不再挑头,只有一曲接一曲的古琴音如轻烟散开。姒启祾听不出个所以然,只当作绝佳的催眠曲,几乎睡了一路。天色又明时,薄雾笼着青天,仍看得清两边高低连绵的山头,青绿中带着墨色。姒启祾不认得是哪里,留心了两个路牌,才在几个陌生的地名中看见一个“黔”字,知道是贵州地界。
下了高速公路,车子仍旧飞驰着开,眼看着进了县城,又入了村镇,最后到了一片无人的山野。山路把车子颠得厉害,感觉快要开不动的时候,椿把方向盘一转,将车子开进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枝杈乱叶噼噼啪啪地抽打着车身,像一阵急雨。又开了好一会儿,车子终于停住了。
一行人套上了登山服,背起了包,跟在椿的身后,如长蛇一样地在灌木丛里穿梭而过,直到现出个十来平米的山洞口。这是贵州喀斯特地貌里常见的溶洞,内里深不见底。椿让罔两们麻利地安装好了探洞的升降索,将一根递给姒启祾:“怎么样?消防队学的那些没废吧?”
姒启祾接过了绳索,等樗那里也准备好了,一同放绳向洞下滑去。足足落了三十来米,脚碰着了地。等众人都下来了,又都跟着椿继续往深处走。头盔上的灯照着眼前宽宽窄窄的洞道,旁边是一条一丈来宽、蜿蜿蜒蜒的地下溪流,里面游着些形貌奇怪的动物。走了一刻钟,终于见到了一个钢制的密封门。椿上前认证了虹膜,门便开了,散出一片白昼般的冷光。姒启祾知道,这是他们的又一个“巢穴”。
洞穴里的空气温度和湿度都很适宜,还有轻柔的风在吹,可完全看不见任何空调设备,大约是天然如此。但洞内还是经过人工改造的:中央是公共生活区,沙发桌椅的陈设简单而有序;左手边是一列实验方舱,大都门窗紧闭;右手边则是住宿区,一间间的房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罔两们自行散去了,椿领着樗和姒启祾往更深远的通道走着,口中笑道:“给你们的可是VIP。”说着转了弯,又见一片光亮,却是日头天光。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崖洞,看得见洞外是苍天下的一脉灰色岩石的山壁,山顶和缓坡上覆着苍翠的草木,底下有滚滚的流水曲折而去。此处的山体被改造成了几间客房,每间都有十来个平方,看布置至少是三星级的标准了。
“全世界不敢说,但全中国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处高崖山景房了。就是看风景的时候别太沉醉,我们可没安防护栏。”椿说着嘱咐二人先休息一下,“等吃了饭,下午就能见到我的人了。”
姒启祾洗了把脸,感觉精神抖擞,想要去找樗说几句话,又怕打扰了她,干脆先到崖洞边看风景。刚刚从溶洞口下来的时候,并未在意山有多高,此时站在崖洞内探着头看,才发现人在半山处,上有千仞高峰,下有万丈悬崖。姒启祾多少有些心慌腿软,赶紧往后退了退,只远眺着风景,越觉得天高地深,崖洞不过是浩渺穹隆间的一个细缝,而自己是细缝中的一粒沙尘,体悟到了苏东坡《赤壁赋》里的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看似毫无变化实则变化万千的风景令姒启祾沉醉了,感觉像是在墨脱见到南迦巴瓦雪峰的时候,又好像不太一样。他想永远留住这一刻,让山间风、谷底水,永远地在他的身边流淌过,就像听了一整夜的古琴曲,虽不知琴音为何,却能抚平心境。
但是,风中携来的异样的声响打破了这美好,姒启祾敏锐地发现了远空中的一点黑,看着它越来越大,很快判定那是一架直升机。等螺旋桨的声音阻断了山水的天籁,姒启祾眼看着它从空中飞跃过头顶上的山。
姒启祾还在发愣,樗来到他身边:“是直升机吗?”
椿也走了过来:“来这么快?好吧,那就一起吃午饭吧。”
姒启祾迟疑着:“你们的私人飞机是直升机?从美国飞回来的?”
椿哈哈笑了:“要是能有那级别的玩意儿,我不会在这儿钻山洞,而是世界闻名的军火贩子。”
三人一齐到了公共生活区,椿命人去热饭。等了几分钟,就听见一处通道里传来脚步声,三个罔两护着个黑发碧眼的男人走了出来。
“My love!”他张开双臂,椿雀跃着投入了他的怀抱。两个人又是碰脸又是亲吻,甜得发腻,然后搂着彼此,一起看向樗和姒启祾。
“两位,这就是我的人了。”椿介绍道,“亚当。”
姒启祾站起身,的嘴角动了一下,一句英文的你好还是没能说出来,以致于笑得不太自然。樗却安坐沙发上,用她惯有的从容笑意对着闺蜜的新欢。
亚当同姒启祾握了手,十分恭敬地往樗的面前一站,像懂事的孩子见到家长:“你好。樗,久闻大名。”他的汉语发音比姒启祾的南方口音更接近普通话标准,低沉悠扬,十分中听。
樗仍不起身,只是点头问了声好,用当家主人的口吻请亚当坐下。一个罔两推来了饭菜,一份份的,是刚刚加热好的预制食品,只是看上去更高级些。亚当殷勤地端起餐盒,先送到樗的面前:“这是公司的产品,尝一下。”
椿故作醋意:“亲爱的,我在这儿呢,你就这么讨好她吗?”
亚当笑着给椿摆好餐盒,道:“我想,不管是哪个国家,男人在追求心爱的女人时,都一定会去讨好她真正要好的朋友。也许,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爱情的命运。”
椿笑得嫣然,冲姒启祾道:“听见没有?学着点儿。”
姒启祾尴尬地从亚当手里接过了餐盒,闷头吃了起来。谁知,送进口中的玉米粒清甜脆润,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让姒启祾暗暗一惊,毕竟自己有许多年没有被食物惊艳到了。
“怎么样?还可以吧?”亚当问道。
“这是你公司的产品?你是做……”姒启祾试探着,“农产品的吗?”
椿和亚当一齐笑了。亚当道:“农产品只是附带的。我拿它们做实验,看看怎么让它们看起来更漂亮,生长得更旺盛,吃起来更美味。但我的核心”他顿了一顿,“是基因研究。”
姒启祾心头咯噔一下,扫了一眼椿,又看了一下樗,因问:“那你研究基因的终极目标,是要让人长生不老吗?”
亚当眨了眨他碧蓝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姒启祾回避了目光:“她提过一句。”
“难道不是吗?”椿毫不掩饰,“亲爱的,是你说的,通过基因编辑,就能实现人人长生不老的梦。”
亚当用宠溺而无奈的眼神看着椿,笑道:“可那是个遥远的梦,我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到。就算我能做到,这样的研究,也很可能遭到学界的抨击甚至被禁止。”
椿不屑着:“古往今来,被禁止的事情多了。可要是大家都老老实实的,哪有今天的世界。”
亚当耸耸肩:“亲爱的,你这话我还真是无法反驳了。”
饭后,亚当提议晚间去山下的村寨逛逛,说是今天有侗歌大赛,会非常热闹:“虽然我以前也欣赏过,但还是想再看一看。这里的人,他们的歌声,他们的生活,真的是太有生命力了。让我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快四点的时候,一行人从来时的路下了山,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村寨,但半路上已经听见如群莺鸣叫的歌声,穿透云霄,飞上山顶。村寨的鼓楼下乌泱乌泱的都是盛装的人,有的唱歌,有的跳舞,还有趁此赶集的,把主街也挤得满满当当。鼎沸的人声和着歌舞声,把空气里的每一个因子都灌满了热闹。
椿和亚当显然和村寨里的人都相熟,走到哪里都打着招呼,最后在离着鼓楼较近的一处高台上坐了下来。旋即就有村民送来了粑粑、米粉、蒸腊肉等吃喝的东西,摆满了小矮桌。
椿吃了点腊肉,喝了点米酒,按捺不住了:“不行了,我要下去了。一起吗?”
亚当欣然起身,樗含笑摇头,姒启祾也跟着摇头。樗露出会意的笑,和亚当手拉着手向着鼓楼下去走,融入了人海。
“编辑基因,长生不老。昨天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对吗?”上次和樗单独说话,还是昨天早晨在东海的孤岛上,而今天晚上已经到了西南的大山中,但姒启祾觉得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椿一早就跟我说过,亚当的研究,应该就是这个。”樗答道。
姒启祾不解了:“那她找你做什么?你们能懂基因编辑吗?不都是亚当的事情?”说着他想到了什么,“亚当说,这件事可能会遭到抨击。那这他的研究现在算不算违法?他找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我们是哪样的人?”樗反问道。
姒启祾哑然了,樗笑了:“你已经猜了很久了吧?犯罪集团,间谍特工,生化危机?反正都不是干好事的呗。”
姒启祾不应声。樗继续道:“如果亚当真的能通过编辑基因,实现了长生不老,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姒启祾想了想:“如果都不死,人口一直增长下去,会超出地球的承受能力吧?我们现在天天喊着资源破坏……”
“如果人可以不死,那还用生孩子吗?”樗打断了姒启祾,“你觉得,世人结婚生孩子的本质是什么?”
姒启祾有点恍悟了,但还是想不通:“可是,人也不可能泯灭天性吧?自己能长生不老,就真的会不生孩子了?世界上那么多人呢……”
“世界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谁都有资格长生不老呢?能得到这个资源的,一定是极少数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他们一旦长生不老了,就会把这四个字高悬在天空上,变成普通人不可企及的梦。底层的人为了得到这个梦,会不惜付出一切,心甘情愿地去做奴隶。而那些长生不老的人,恐怕会超越古代的帝王,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神的存在。”
樗的话听起来像是空谈,细想却很有道理,这让姒启祾有些怕了:“成为神?可是,当神有什么意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权势富贵?”
“其实,人只要合理养生,保持运动,新陈代谢足够快,就会显得年轻,也容易长寿。所以,通过基因改编做到长生不老不是没有可能。但这只是不老,不是不死。管他是谁,一刀下去,动脉失血,最多十分钟,神仙也救不了。”
姒启祾顺着樗的目光看向了鼓楼下歌舞的人们,天色暗了,灯亮了起来,还有一团篝火,哔啵燃烧中腾着通红的火焰,映着黑的衣裳、银的首饰,一圈一圈地转动,一切都交错成幻影,而遏云的清歌却激荡着生生的力量。
“难怪昨天椿问我,为了实现长生不老,是不是杀人也无所谓。”姒启祾一蹲身,倚在樗的腿边,紧张地看着她,“所以,椿找你是为了这个吗?他们要杀人吗?杀谁?是反对亚当做研究的人,还是那些可能抢他研究成果的人?”
樗微微摆头:“我不知道。或许,也不用杀人。”
“可万一呢!”姒启祾握住了樗的手,“万一他们真的要去杀人呢!椿为了找到你,就敢对我和我家人下手,难道她不会逼你去杀人吗?山洞里的那个人……”姒启祾停住了,他发现这件事果真是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揭开一次就会疼一次,尽管他心里是愿意相信樗的,想为她辩解,“如果你当时不杀那个人,椿是不是会让他死得更痛苦?”
樗仍微微摆头:“我不知道。”
姒启祾心乱如麻,千万头绪难以理清,五脏六腑里的神经都在抽搐,又酸又痛,站不得,坐不住。他不由地想要快刀斩断这种磋磨,不知怎么就得了份坚定,道:“如果我说,你不用在乎我的死活,也不用在乎我父母朋友的安危,那你是不是可以离开这儿,不用受他们的挟制?不必违心地去杀人、去做坏事?”
樗的眼神里透着些爱意,看得姒启祾心上一暖,但又觉得她的这点流露带着另样意味:“比起帮我脱身,你是不是更想确认,我现在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姒启祾刚刚坚定的那颗心又乱了,更裹挟着一点羞惭、一丝慌乱、一星希望。他知道自己隐瞒不过她,便如实问道:“那你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樗眺望着远山上悬着的方盈将亏的月:“如果我为了自己不杀人而坐视旁人杀了你,伤害你的父母朋友,那算不算是另一种杀戮呢?人类制定律法时,往往会用杀人的多寡去衡量罪行,以为其中的杀心是有区别的。可只要是杀心,杀一人与杀十人有区别吗?纵然杀人者有刻意、无意之分,那被杀者丧失的性命,总归是一样的。”樗的目光回落到姒启祾茫然的脸上,“所以,你现在真正要问的,不是我的本心,而是你的本心。是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你都是否能持住的那颗心。”
姒启祾愕然了,面色越显惨淡。倒不是因为樗说的这些他从没有想过,而是这几天萦绕心怀,令他辗转反侧的正是这个问题。姒启祾想过无数遍:如果樗为了救护他和他的家人而去杀人,纵然姒启祾知道不能责怪她,但也一定会背负起更深的罪恶感,如同自己杀了人一般,生不如死。如果樗为了保全自己而置他和他的家人于不顾,姒启祾当然也无权指摘她,可也会因为无法保护家人而深陷痛苦。这种痛苦,他曾经承受过八年,他用八年的时间证明,自己嘴上说着无惧一死,可从未放下过现实的牵挂。刚刚那一刻,姒启祾看似放下了一己之身乃至父母的生死,但这不过是一了百了的逃避心态。他明明是想为自己的心寻个解脱,却要借着为樗寻解脱的名义。放不下又看不穿,真是既幼稚又可笑更可悲。樗杀人或不杀人,放得下生死或放不下生死,都和姒启祾无关,而姒启祾想要的答案,也不是樗可以给他的。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从此之后,他必须学会自己面对了。
“呦,这么好看的欢歌热舞,也不如我们家樗好看呀!”椿端着两碗酒酿走了过来,“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这四目相视的,是要看到骨子里去吗?要不要一起跳舞去?难得放松一下吗!”
樗仍旧摇头:“我看着就好。”
“真是死性不改。你说你这是天性好静呢,还是一直留恋着当初那段好时光?”
姒启祾听出这话里藏着一桩她们两个心照不宣的旧事,可他知道,纵然开口问去问,哪怕椿愿意说,樗也不会让她说的。虽然对她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可姒启祾总觉得,椿是简单甚至透明的,而樗才是真正的谜团。她静如深水,隐藏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切,像空中的月,明明在目,却遥远神秘。可偏偏是这不可及的神秘,牢牢勾住了姒启祾的心,给了他不可言的美好,也带来了不可解的困惑。当然,如今这些都不能说是樗的问题了,而要看姒启祾的那颗尚未明白的本心了。
姒启祾见椿端着两碗酒酿却没其他表示,便道:“我去转转,你陪着樗好了。”
椿乐了:“哈哈,到底是年轻小伙子,还是贪玩的。不像这个家伙,无趣的要死。你快下去吧,亚当在酒酿摊子等着你呢。”
姒启祾转身顺着石阶坡道向下走去,中途回首望望,樗与椿已经并坐着吃酒酿了,一勺一勺的,看得出,酒酿的味道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