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几乎叫姒启祾战栗起来,脑中也腾腾冲着热气。他掩饰不住地欢喜着冲回到樗的身边,想告诉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她,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他也要守在她身边。可是因为太激动,张开口却说不出音,而就在这个间隙里,樗那冷静得带着寒气的声音又起了:“姒启祾,你受得起身无归处的痛苦吗?”
战栗消失了,热烈也散了,姒启祾定睛再看眼前人,不要说昨晚上的温柔和软,就是先前还带着的浅笑都没有了,又变成了那个悲悯而冷漠的,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樗。
“姒启祾,这些年来,你虽然身陷噩梦,自以为心中孤独,无人理解。可到底,你的父母、朋友总是真心陪伴你的。人这一辈子,不知道会遇见多少人、遭遇多少事,更不知有多少心绪情愫,又有多少刹那念起。这些情与怨,有些如烈火,有些似霹雳,有些则是烛光与清风,只看人们更爱哪种。世人仰头望天的时候,总盼着见到转瞬即逝的流星,认为可以使愿望成真,却忘了,唯有北极紫微可以永恒。”
除了徐问心那一套一套的话术,姒启祾好像再没听过这种令他半懂不懂的文字了。他明白樗的意思,但不明白她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就像很多人说起大道理容易,真要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她是想让姒启祾弄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吗?那个可以让他永远找到方向的北极星?姒启祾的五官随着心情纠结着,脑海里忽得闪过无数张面孔,依稀辨得出是谁,却没一个可以停下来。而眼前真实的樗的脸,在这些面孔的夹缝里,像卡帧的画面跃动着。
突然,樗的脸消失了。姒启祾吓了一跳,赶忙定神,樗果然不在眼前。他四下张望,见樗已向着山上走去,心口上有什么东西在一直往下沉,让他害怕了。昨天晚上,明明一切都是清楚的、坦然的,为什么现在又模糊了、混沌了?姒启祾想去追樗,可两只脚好像被什么抓住了,紧紧地粘在地上,抬也抬不起,迈也迈不动。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樗越走越远,被草木遮住了身影,最终消失在山道的转弯上。
怎么回的山洞,姒启祾都不记得了。浑浑噩噩地吃了饭,回了房间倒头就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梦,翻来覆去。半夜猛坐起,房间里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姒启祾分不清究竟是梦着还是醒着,只感觉到有什么在身边游走,像是风动,又像是水流。他伸出臂掌,那东西并没有像风像水一样环绕过去,而是穿过了他身体,带走了些什么,又带来了些什么。姒启祾觉得身体被分成了好些部分,他的脖颈,他的手脚,他的躯体,好像都离开了他,可血液的流淌,神经的节动,分明又那么清晰。
这是时间吗?姒启祾不由得想,它一秒秒地从过去走来,又一秒秒地向着未来流去,带来了姒启祾之前的人生,也带来了他往后的日子。往后的时光会有多长呢?一年?三年?还是十年、三十年?往后这样长的时光都留在樗的身边,如果只这么想,似乎还挺甜蜜美好的。可是,樗的未来是连着过去的,她的过去不会消失在时间里。她究竟是个什么样人?当她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那时的她,一定不是这个名字。可为什么避世这么多年,她仍叫着这个名字?是因为心中留恋?还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最初的名和姓?那姒启祾呢,姒启祾的往后会变成樗的过去吗?往后留在樗身边的他到底能做什么?会不会像她一样,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最后都陷入这身不由己,一年年的,失去自己,最终成为一个身无归处的人。姒启祾想象不出,过这样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起。他自知远没有樗那般的定力,而樗似乎已是将他看透,所以才劝他不要做出这样的选择?然而,她有没有可能是在考验他呢?
这个念头把姒启祾从混沌中彻底惊醒了,与此同时,房门上起了一声响。姒启祾没敢确信,等了一等,果然又有两下轻微的敲门声。开门的瞬间,一个女人的身影快速闪了进来,低低地道了声关门。
“是你吗?”姒启祾关了门,回身向着黑暗里问。
没有回应,但他的手被拉起,拽着来到床边。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满是欲望的气息随之喷薄在他的胸膛上,冲上了他的鼻息。姒启祾还没来得及为这突至的情热而惊慌,就在惊愕中一把推开了对方,喝问:“谁!?”
脆铃样的笑声响起,椿叹道:“可以呀!这样都能认出来?我学樗是能以假乱真的,你……”
姒启祾退至墙边,打开了灯,照亮了他阴冷的表情:“她身上是草药青气,你身上,香水太浓。”
椿裹紧了身上的睡衣,笑嘻嘻地:“你能闻出来!真不愧是警犬级的小狼狗,鼻子这么灵!”
“你想干什么!”姒启祾根本没心情听他玩笑,“这样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啊!”椿毫不犹豫道,“多好玩的事儿啊!”
“半夜三更跑到自己好朋友……”姒启祾卡住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和樗的关系。男朋友?意中人?可他算吗?他只能恼火地看着椿,“你这样跑过来,对得起你男朋友吗?”
椿无所谓着:“有什么对不住的?男朋友、老公什么的,不就是个称谓吗?叫一声,就真的是了吗?感情就能不变了吗?这都是俗人的自欺欺人。”
姒启祾更恼火了:“可此时此刻,亚当是你的男朋友,他就在隔壁。你如果对他是认真的,你就不应该……”
“行行行!”椿不耐烦了,“年纪轻轻,一肚子老朽。”说着又笑了,“这一点,到是和樗有点像。放心啦,”她又转了口气,“我虽然不在乎亚当怎么想,可我在乎樗呀。别说我对你没意思,就算我对你有意思,哪怕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只要樗喜欢,我立刻拱手奉上。男人嘛,不过万千玩意儿的一种……”
姒启祾觉得她这话越说越不像样,开了门,下了逐客令。椿忙走过来,把门合上,退了两步,和姒启祾保持着距离,用着难得认真的口气道:“姒启祾,我就是没忍住,想最后确认一下。”
“这有什么好确认的!”姒启祾怒不可遏了。
“这当然得确认一下了。我还是得知道你对樗的心思究竟到了哪一步。说实话,我想到的最优答案,是就算你想和我家樗发生点什么,但也能持身端正。但我真没想到,这刚上手就被你闻出来了!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能有十天?你可真是不一样啊,以前那些……”椿忽然闭了口,嘿嘿笑着。
姒启祾厌恶地皱了眉,冷笑道:“既然你这么不放心,一次次地试探我。那你可以不同意让我回天台山啊。”
“嗳。回不回天台山,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别把球踢我这儿。”椿立刻回道,“人呐,八字是天定的。所以生老病死,该发生的事情都是要发生的。但命还是自选的,同样的事,不同的路,全看你自己。”
姒启祾重又打量了椿,她比樗稍高一些些,眉眼虽有些许相似处,但终究相貌有别,且性格两异。可她们骨子里透着的某种气韵真的太像了,而且一正经起来,就喜欢讲这些心灵鸡汤的东西。姒启祾虽觉得有一点点无趣,可他并不擅长反驳这些大道理,一切只能靠本能反应。
“我真的选回天台山,你真的能放心?”
“樗放心我就放心。”椿嘴角一歪,“姒启祾,如果不是樗,我早把你埋了。你就像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这些年,那些罔两里头,不管是被迫跟我混的,还是求着跟我混的,都是怕死想活的。你倒是不怕死,可你不懂该怎么活着。真让你跟着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你是撑不下去的。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这世上就没多少人能活明白。可你的命好,遇见了樗,她居然能为你这样筹划。所以,我不反对你回天台山。你回去了,大家都省心些。只要你按照樗嘱咐的去做,没准儿,我们还能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姒启祾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要你回去后好好的。”椿郑重着道,“我呢,保证樗不出事儿。后会有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有个念想,还挺好的吧?”
椿的这些话让姒启祾开始疑心,她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但理智随即告诉他,可能是想多了。看着椿,姒启祾很容易想起队里的搜救犬,看上去可爱,但只要命令下达,它们撕咬罪犯的时候可都是毫不留情的。事实上,椿和樗更像是山林里的猛兽,只不过椿是饿狼,时时总要露出尖锐的犬牙,展示着她的凶狠,而樗更像漫步的老虎,从不轻易露出她的利爪,甚至也从不表露她的威力。
“你说这些话,是樗的意思吗?”姒启祾问椿。
“樗要是像我这样,什么话想说就说,什么事想做就做,你俩还至于这样吗?”椿笑道。
姒启祾看着椿:“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姒启祾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樗,到底多大了?你们俩,有血缘关系吗?”
椿一愣,随即哈哈笑了可又不敢大声,但她的神色里渐渐透出一种讥讽来:“我以为,作为新世纪的年轻人,爱情是不应该被年龄限制的,没想到你……”椿哼了一声,“也是,你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人。”
姒启祾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她看起来……”
“她看起来老吗?别说外貌上,就是身体素质,恐怕都比你更显年轻。”椿气得鼻孔都有些张开了。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实情,我没其他意思。”姒启祾像犯了错的孩子。
“实情?实情就是她一直就那样。她年轻的时候吧,反而显老,我小时候跟她出门,别人都会把她当我家长。等我长大了,结果她却没怎么变,别人就以为我们是姐妹了。到现在,你看,我们确实是姐妹呀。”椿说得很轻松。
“那她到底多大?”姒启祾咬牙坚持着,想着就是椿再不高兴,今天也要问出来。
椿显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头一歪:“她比我大一轮,我们都是属凤凰的。”
“凤凰?”姒启祾思索着,“属鸡的吗?”
“你才是鸡呢!”椿怼回去。
“这也介意?”姒启祾终于可以讽笑一回椿了,“十二生肖都是吉祥物,你怎么还被那些恶俗说法影响了。”
“怎么?不行吗?”椿反驳道,“我们这样的,能是土堆里头啄虫子的草鸡吗?翅膀再怎么扇,也就飞个三尺来高。”
姒启祾呵呵一声:“对。草鸡飞上枝头也就成了凤凰。”
椿嫌恶地斜了姒启祾一眼,开了门要走,可又扭头,换做调笑而神秘的脸:“姒启祾,你这么好奇,那还是赶紧回天台山吧。十九年前的事,公安局肯定有档案的。你不是想知道樗原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回去了,就都知道了”说罢,椿带上门径自去了。
姒启祾在原地怔了半天,脑子里开始转着的是属鸡的出生年份。他大概一算,樗应是年将四十的人了,而椿就只有二十几岁。可姒启祾觉得椿看上去更像是三十的人,不免怀疑她刚刚没有说实话,又是在捉弄他。可椿说的要是真的,那十九年前的樗正是花季,她在那样的年纪就能杀了二十多个人?
姒启祾不寒而栗,椿最后的表情浮现在他的眼前。她似笑非笑的,得意里带着深意,明白着告诉姒启祾,想知道樗的过去,就该回到天台山。姒启祾关了灯,坐回到床边,冲着黑暗里的虚空发呆。往日失眠,是因为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可今天的脑子却很清晰。去与留,一切的纠结都被樗和椿说破了。她们真的是一早就谋划好的,步步为营地拿捏着姒启祾,一次次地戳中他的软肋。但姒启祾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一个让心中天平失衡的砝码,竟是椿这最后一句话。
回天台山。回到天台山,立刻要见的人就是张庭轩。他是姒启祾从小一起玩大的兄弟,同一年入的伍,一个当消防员,一个是步兵。姒启祾舍身崖出事那年,张庭轩退伍回来进了刑警队,如今也是队长了。只要回到天台山,就可以把樗教给他的那些话都告诉张庭轩了。十九年前的事,纵然张庭轩不知道,警队里的老人总归是知道的,凭他的能力,总能查出些端倪。
姒启祾忽然生出一点快乐,像是某种小确幸。好像小时候拿到全优的成绩单时就知道能吃上全家桶的满足,好像在训练场上拿到了小组第一就知道自己能在火场上拯救人命的自豪。姒启祾自觉这样的快乐是不应该的可又不能自已,这让他发现了一直被自己隐藏的心意:原来他一直是在意樗的过去的,他不过是努力劝说自己,只需要关注她的未来。可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也放不下。樗的未来完全不是他能左右的,樗的过去他仍旧一无所知,而他现在唯一能接近的一个真相,就是十九年前天台山下的那一场杀戮。
十九年前,樗就已经在天台山了,那时的她,还是个少女。她无惧王法、肆意杀人,然后销声匿迹,使之成为悬案,也使她成为了谜。但是,她在八年前回过天台山,救下下了自己,如今又从墨脱归来。难道,天台山对她而言是个重要的地方?十九年前的那件事在她的生命里有没有什么别的意义?这会不会是她心念一动的起点?毕竟,谁能在如此的残杀后依旧心旌不动呢?樗将这件事告诉了姒启祾,说是为他回天台山找一个可以圆谎的理由,字字句句,都希望他能回到天台山。椿半夜三更跑来折腾这一出,名为试探,实则是传风搧火,目的也是劝姒启祾回去。看起来,她们好像更怕姒启祾不愿意回去,或许这背后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姒启祾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自知,比心机、论算计,无论如何都没法与樗和椿相抗衡。纵然想破脑袋,只怕也想不明白她们究竟有什么意图。她们一直和他说,要找本心,要顺其自然。既然如此,姒启祾不妨顺势而为,管他后手为何,先接过了这一招,听从她们两个的意思,听从心底里的蠢蠢欲动,回天台山去。
回天台山,回到父母身边,与友人相见,找到樗的过往。姒启祾有种预感,椿的那句话不是随后一说,也许只有这样,他和樗才能真的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