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仙君清明
    两位女弟子正好从宋弋清庭外宫墙路过,撑着油纸伞,也算闲庭信步,一点也不受这凄凄风雨的影响。

    另一白衣女子对此颇有微词:“可我觉得柳青芜压根儿就配不上我们家仙君。”

    “泽屿单拎出来一位女弟子,谁不比柳青芜好看?长泽仙君娶了这样一位老妖婆,真跟被糟践了一样。”

    “以后还得唤她做仙君夫人,光想想都觉得难以启齿。”

    那女弟子说得愤愤不平,一下惹得方才那位惶恐不安,好在没有旁人。

    “这话以后可别再说了,要真让览淅的人听见,当心她们的手段。”

    声名在外的柳青芜,只需提及她的名字,便能惹人畏缩。

    “咦,这里头住的是长泽仙君那位师妹吧?此前还真从未闻长泽仙君有一位魔教的师妹呢。”

    “明日之后,九州也就再没有这位师妹咯~”

    “里头那位桩桩件件罪行罄竹难书,魔教的人都该死,跟何况还是由泽屿派堕入魔道的,仙君清理门户也是理所应当。”

    因雨声过大,宋弋清也只听了个大概,但也足够了。

    不过几日,她的罪行就罄竹难书了吗?也不知书祈珒和柳青芜在外都将她传成什么样儿了。

    人言还当真是可畏。

    要在九州各派面前处置她,就这么想用她这位师妹来巩固他的名声吗?

    洗去一身浊血污气后,宋弋清才从容起身,理了理湿透的衣裳,浑身冻得僵硬,但却分外舒适干净。

    书祈珒要与柳青芜成婚,也算是九州头一件贻笑大方的事儿。

    柳青芜如今年老色衰,照常人来看,四十来岁的年纪,说得好听些,是半老徐娘。

    再观书祈珒,照三百年前,除容貌略显沧桑,眼角多了一两处细纹外,那副容颜,仍旧是九州罕有的俊美公子,加之姿态尊荣,九州芳心暗许的少女自是不少的。

    且不说容貌差距,道系直系弟子,与死敌苗疆派掌门人成婚,宋弋清想着,她师父书浔要是知道,指定都得从后山的陵墓里爬出来,立在书祈珒窗头,死不瞑目。

    师父当年就极力反对书祈珒和柳凄凄,如今师父一死,书祈珒竟要和柳凄凄的阿姊在一起了。

    好啊,那她就等着看明日的这场好戏。

    宋弋清拉开院门,此前那二位弟子早已是相隔甚远了。

    回亓云山这些时日,终于有机会出来瞧瞧了。

    高楼金阙,富丽堂皇,云蒸霞蔚,白金流光刺破霭层,几缕天光乍泄,泽屿与天相接,哪还有往日亓云山的破落之色。

    原来这地方早已经不属于她了,但好在,她还有长春花,也足矣了。

    被水洗濯过的白花并未遭受摧残,反倒是愈发娇嫩,冷冽的香气入体,却给她带来无尽的暖意。

    亓云山永不枯萎的长春花,是书析伝对她从未消弭的爱意。

    她也曾后悔过,时常,若是她当初没让书析伝那样做,那他们现在应当已经转世续缘好几世了吧?

    虽每一世寥寥不过数十载,但那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雨夜湿气重,朗月星疏,月影星河如银丝瀑布,宋弋清踩着艰辛的步子往外走去走去。

    亓云山早年是一座荒芜的道观,如今倒是繁华万千,金碧辉煌,饶像是那宫廷玉楼,因不染尘埃,更是脱离了俗气。

    滂沱的雨丝砸在孱弱欲坠的人身上,宋弋清扶着墙,一步步过长廊和山阶,去了后山。

    她知道身后有人,既书祈珒的小狗腿愿意跟那就跟着吧。

    既回来了这儿,总该是要去祭拜一下她师父的。

    墓地被人修缮过,早不是三百年前那破落的模样了,镂空石雕上的花纹很漂亮,‘浔阳真人’四字是雕刻后用鎏光的烫金细粉镶嵌上去的。

    墓碑上,大半的溢美之词称颂了她师父的功绩,弟子那一行……

    杂草挡住了墓碑底座,宋弋清上前一步,拂开那一丛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草,赫然印着‘宋弋清’三个字。

    眼泪糅在冰凉的雨水里,滚滚而下。

    她还以为……

    山巅之处狂风呼啸,女子迎立在风中,单薄得跟一张宣纸般,摇曳欲倒的身姿在墓前跪了下去,只等磕了三个头后,也未起身。

    “师父。”

    雨声过大,但女子呜咽中的委屈太浓了,根本掩盖不住。

    宋弋清想跟师父告状,说书祈珒欺负她。

    她本就是一个遇事喜欢找人撑腰的人,如今受了委屈,跪在书浔墓前,哭得不能自已,还掺着心酸的苦笑。

    体内的蛊虫已解,但她仍旧觉得痛觉未减分毫,特别是心口,胸闷气短,大抵是被书祈珒气的。

    好久没这样痛过了,她对徐子澜说过,她总是习惯了有人保护,从前是书祈珒和书析伝,可若是伤她的是书祈珒呢……

    -

    时间紧促,能来到泽屿的,都是墨澹,又或者是上岐和青阳离泽屿较近的门派,还得是马不停蹄,才能在今日赶到。

    惩戒魔道妖女,还是长泽仙君的师妹,正道各派自然不会不来看这出好戏。

    石阶台的女子,虽容貌被毁,周身无一处好肉,但也有人认出了宋弋清。

    “是她,原来她就是长泽仙君的那位师妹。”

    此前泽屿大选,宋弋清也在人前露过面儿,如今照穿衣打扮,有人能将她认出不足为奇。

    “难怪上次一路上我们遇见了那么多魔族,原来都是她在搞鬼,她那时候指定是要想害死我们。”

    “还得是长泽仙君,深明大义,以儆效尤!”

    往日在红尘客栈与宋弋清有仇,也正是不敌轻尘的那几派,此刻一朝狗仗人势,也大胆了起来,竟操控着人摔来跌去,可劲儿报复。

    与往日众人所见那般,宋弋清仍旧是手无缚鸡之力。

    从胸腔喷溅出来的血迹黑红,正如同魔族的血,但宋弋清只是因身体那些毒蛊噬身,毒素未排清。

    宋弋清跪趴在石面上,以往这处,是她与书祈珒和书析伝练武比试的地方。

    轻嗤一声,心中讽刺至极。

    深明大义?以儆效尤?这话在书祈珒自己听来,不觉得心虚吗?

    柳青芜如今站在书祈珒身侧,自长泽仙君要与柳青芜成婚的消息一胫而走,柳青芜就以长泽仙君的内人自居,此刻站在书祈珒身旁,也算理所当然。

    “山下那头九头鸟不会上来误事吧?”

    柳青芜口中的九头鸟,正是落渊。

    落渊自知道宋弋清在泽屿内,屡次攻山想把人带走,但都被书祈珒挡回去了。

    “来便来。”落渊身受重伤,再硬闯泽屿,指定是死路一条。

    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了。

    书祈珒负手而立,并未多看柳青芜一眼,只紧紧盯着伤势未愈,又染风寒的宋弋清。

    不惩治宋弋清,他会落人口舌。

    过了今日就好了,只要过了今日。

    围观各派弟子等不及的催促,今日天光大好,水洗靛蓝,晴空万里,属实是诛魔的大好时机。

    书倾望天,混浊乌黑的眼瞳又落在宋弋清身上。

    往日不可一世的宗门弟子又如何?

    如今书浔书末已死,年轻一辈书析伝连一丝残魂都没能留在世间,宋弋清入魔,还剩一个书祈珒。

    书祈珒又因心结,三百年道法长进微乎其微,成仙之路更是渺茫,或许还不如自己这个当初的旁门左道。

    “列阵,行刑!”

    宋弋清全身滚烫发热,头脑晕乎,眼眸中洇出少许薄雾,看着那群泽屿弟子开始列出阵法。

    千机阵,书祈珒和柳青芜当真是不愧于心狠手辣这个词,书祈珒心狠,柳青芜手辣,要说他俩走不到一起,那老天真是无眼了。

    隔着汹涌人潮,宋弋清望着那位身处高位,受万人敬仰的长泽仙君,蓦然一笑,灿若繁星。

    众派中,不知何人还喊起了口号:“诛杀妖女,除魔卫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引人声鼎沸喧天,宋弋清却只觉得这群人愚钝。

    难怪这些年中,九州再难出一位佼佼仙者,眼前这群人,不过是酒囊饭袋的宵小鼠辈,并无半分仙人姿容,难当大任。

    “笑话,就凭你们,也配在亓云山叫嚣?”

    九头凤凰羽翼绚彩如霓虹,从天而降时,幻化成一唇无血色的男子形态。

    落渊落在宋弋清身后,手捏一块布裹,凌冽目视着正前方的书祈珒。

    “不过是鸠占鹊巢、颠倒黑白的伪君子,我今日就让你们知道,谁才是书浔的正统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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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然在目的除了亓云山的地契,上头还有书浔的印章,写明了齐云山的归属。

    “看好了,宋弋清是名正言顺的亓云山之主,她才不是你们口中的魔教。”

    金光闪闪的字迹呈现在半空,众人看得一目了然,大体意思是书浔将亓云山传承给了座下弟子宋弋清,望她执掌门派,光耀门楣,顺带还附有一句——恐书祈珒心结难解,待日后与书析伝多照拂书祈珒。

    连书浔都能看出来宋弋清那时与书析伝之间郎情妾意。

    当即有人跳出来质疑:“不过一寻常卷轴,这种伪造的东西也敢拿出来弄虚作假?”

    落渊怒极反笑,也只总有那么一些厚颜无耻之人:“伪造?那你可问问你们仙君,这东西到底是不是伪造的?”

    书祈珒面色神态自若,但内心却少许发慌。

    不等书祈珒发话,一旁的柳青芜倒是耐不住性子了。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若是假的,自无需多说言,但要是真的,当初浔阳真人也不过识人不清,被他这心术不正的弟子哄骗了。”

    “但好在长泽仙君清明,以身正道,拨乱反正,又有何不可?难不成还是他错了?”

    柳青芜极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厚颜无耻,詈夷为跖还能如此掷地有声。

    众人自是更偏向书祈珒的,一众人中,不少人也正是因为书祈珒修的道,局势一到,自然得激越拥护。

    落渊也只是早年间听宋弋清说起过这个柳青芜,今日一见,当真是令人作呕。

    宋弋清在落渊的搀扶下起身,玉簪随意绾的发丝凌乱,清风一扬,白衣如水。

    她只需要站在那儿,不论相貌,就是冰清玉洁之仙姿。

    落渊心疼她这些时日受的苦:“再等等,我已给墨澹同我关系好的妖王去了信儿。”

    宋弋清细若游丝:“好一个拨乱反正。”

    柳青芜也是言语犀利到以假乱真:“三百年前你就与魔族纠缠不清,不仅有温恪瑜,还有其他魔头。屡次与魔族交往甚密,不是心存异心是什么?”

    说的是谁宋弋清也听出来了,戚沢。

    “入魔道,背弃师门,如今还让一妖怪来拥护你为浔阳真人衣钵弟子,真当天下众人都同你一样愚不可及吗?”

    柳青芜声势过于压人了。

    落渊连连点头承认,这天下之人确实是愚昧。

    柳青芜字字句句踩在宋弋清的痛点上,看着一旁将她视若死敌的正道门派,连连嗟叹。

    柳青芜尖锐刺耳的声音极具穿透性,笑得眼歪嘴斜:“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擅闯泽屿的妖孽杀了。”

    如今气势恢宏,号令泽屿弟子,还真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模样。

    顷刻间,落渊便与数人交手。

    柳青芜惩治宋弋清心切:“动手!”

    柳青芜怕落渊坏事,已然上前迎敌了。

    千机阵所耗费弟子和功法极强,列阵虽繁琐,但这套阵法极强。

    宋弋清望着头顶渐起的剑形虚影,千机阵中,每一剑都是一次死机,即便是上仙,又有谁能抗住着一千式。

    白色的剑影落下,像是从宋弋清头颅劈开一般,浑身骨骼战栗,有粉碎之兆,身形摇晃着站稳脚跟,硬生生咬牙憋住了痛鸣。

    可靠硬撑,也撑不了几剑就倒地得再难爬起,若是没被囚仙环桎梏,她或许还能与之一战,冲破这阵法。

    历经柳青芜的虫蛊折磨,这一下下的钝痛,倒是没之前难捱。

    宋弋清狼狈万状的承受着往日她所修行的道法带给她的苦难,看着台下那一张张龇牙咧嘴的脸,除有些人于心不忍,对她面露怜悯外,更多的人,无不拍手称快。

    还有那仰之弥高的书祈珒,他无动于衷,神色冷然静默,全然忘却了往日的师门情谊。

    她一再悔怨,是她对不住书析伝。

    这就是乱用禁术的报应吗?不仅要痛失所爱,还会被三界所不容。

    一道白影倏然从空中掠过,未等人先现形,书祈珒就急遽出手将人打入了阵法中。

    来人身形矫健,受了书祈珒那一招入阵法后,即刻立在宋弋清头顶,身形颀长的男子以道法抵挡着降下的剑阵。

    徐子澜,他还是来了。

    宋弋清怕他来,又怕他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