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年照何人(3)
    文嬛说出实情,陈复甫满怀的希望落空,未免怏怏。大家默默而坐,不言不语。许久,谢予璞道:“再要一艘船也不难,我家虽然不是富豪门户,这买艘新船的钱也还是拿得出来的。”文仁轻轻喊了声爹,谢予璞冲他道:“文仁,明天一早拿四百两银子去江边买船。人家要问,就说是我们迁家用的。”

    众儿女都不再说什么,谢予琨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点头道:“这个说辞好,旁人很难怀疑。只是救人的计划,贤侄你可想周全了?”陈复甫此时已眉头舒展,心中尽是感激,抑制不住地欢喜道:“世伯愿意相帮,我们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小侄这就回去会见几位友人,详细拟定救人计划,一旦说定,立即通知世伯。”

    陈复甫说着就要走,却被文仁拦下:“夜已深了,外面官兵巡夜更紧,贤弟此时出门,只怕多有不便。我看还是在我家歇息一晚,天亮时我同你一道出门,到了集市上再分手不迟。”陈复甫有些犹豫,文仁笑道:“贤弟放心,我谢家门厅还没有卖国求荣的无知之徒,你放宽心吧。”文嫏听了也说道:“就是!我们要是怕,在花园的时候就不分好歹地把你抓去送官了!”陈复甫笑道:“贤兄妹多心了。我,无不从命。”

    一时,谢予璞唤来守夜的奴仆,上茶上饭,留下文仁招待陈复甫,其余人自去安歇。文嬛拉着文嫏也要去睡,文嫏执意不肯,留下来亲自给陈复甫端饭倒茶。陈复甫静静用饭,谢文礼陪坐在旁,文嫏坐在别处,避过大哥的视线,悄悄地拿眼睛看陈复甫:眼前的人方额广颐,面容洁净,双目炯炯有神。他宽肩厚背,俨然是孔武之辈,但眉宇间却透出浓浓的书生气。

    这难道就是书上说的文武双全的好男儿?文嫏不禁神思恍然:从小到大,虽没有受到太多闺训束缚,戏耍玩闹和男孩子一样,可细细想来自己什么时候真的出过家门,什么时候见过外面的世界?除了父兄和家里的几个小厮老仆,又见过几个男子?家里三个哥哥两个弟弟,也算是姿态飘逸,玉树临风,可惜都是柔弱书生刚气不足。当初看戏学戏,文嬛和自己都喜欢生角,文嬛偏爱文生,自己对行侠仗义的侠客更为中意,如《紫玉钗》里的黄袍客,《拜月记》里的陀满兴福。

    想到《拜月记》,文嫏不觉心头一动。刚才在花园赏月的时候文嬛还说像一出《拜月记》呢,现在就更像了。戏里,陀满兴福因遭奸臣遭害,误闯蒋家花园被蒋瑞莲当作贼拿住的情景,与今之现实又是何等相似,真是巧了!

    文嫏只顾自己发呆痴想,忽然被文仁推了一把,取笑道:“三妹,陈贤弟也用过饭了,那碗筷你去收拾?”文嫏看着哥哥嬉笑的神情忙假装镇定:“我收就我收,又不是没洗过碗。”陈复甫道:“哪能让小妹洗碗呢?”谢文礼道:“嗨,我也是逗逗她。这丫头,越大越调皮,我一直怀疑她应该是个男孩子,临出世时给送子观音点错了。”文嫏见大哥在陈复甫面前这么取笑自己,只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又不好冲他撒气使性子,便鼓着嘴径直回屋了,谢文礼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自引着陈复甫去歇息。

    回到房中已是四更时候,文嫏脱了衣裳正要安睡,只听床上躺着的文嬛忽然道:“怎么样?和陈大哥都聊什么了?”文嫏被吓了一跳,立刻爬到床上按住文嬛道:“好你个家伙,这么半天都没睡着,还吓唬我。”文嬛被文嫏的手挠得身上痒痒,咯咯笑道:“这会儿谁还睡得着啊?你赶紧松开,不然我也挠你了!”

    文嫏松开手,姐妹两个翻身坐起来,文嫏道:“没说什么,就是看着他吃了饭,大哥送他去客房了。”随后,文嫏将这半夜发生的事的情景和《拜月记》十分相似的想法说给文嬛听,文嬛不觉嘻笑道:“你这小丫头,竟然能想到这上面去!陈大哥像陀满兴福,你像蒋瑞莲。那我问你,戏里的两个人可是成了姻缘的,你是不是也想到这一层了?”

    文嫏虽然心性阔朗,但提及儿女情长的事多少是要要害羞的。况且她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只是觉得陈复甫是个可亲可敬的人,如今冷不丁被文嬛说出姻缘情分来,只觉得面如火烧,耳际发热,一把将文嬛摁倒在床:“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又是掐拧一番。

    姐妹两个嘻哈打闹,文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上却不饶人:“三妹,你跟陈大哥倒也般。只是别和戏里一样,非得经历个九灾八难的才能成就姻缘,那可不好!”文嫏听了挠得更狠,两个人在床上跌爬翻滚,直到老仆妇在外间喊该歇歇了,当心吵了老爷夫人们,这才渐渐止了笑声。

    朦朦胧胧地,姐妹二人正要安睡,忽听前面院子里又有人声。文嬛起身侧耳细听,似是老管家和几个哥哥的声音,便道:“这是怎么了?都睡下了又起来?又有什么事吗?”文嫏想也不想,转身抓起衣服,一面穿一面往外走,文嬛只得也拿了衣服追出去。

    两个人奔到前院,发现谢予琨、谢予璞并三个哥哥和陈复甫都在。见到文嬛文嫏,谢予琨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谢予璞倒先喊了起来:“谁让你们过来的?这个时候了也不好好睡觉去。看看,衣服都不曾穿好!”谢予璞的态度让文嬛文嫏大吃一惊,文嫏素来了解父亲,从没见过他这样训人,难道是什么大事?

    文仁走过来道:“二妹,三妹,回去睡吧,这儿没你们的事。”文嬛文嫏也不答话,仔细地看大家的容色,个个都面带忧愁。文嫏道:“我们是家里儿女,怎么能叫没我们的事呢?”文嬛也道:“爹,叔父,有没有事,你们脸上可都写着呢。”

    听文嬛文嫏这样说,谢予琨和谢予璞都低头沉吟,谢文仁兄弟三个也不敢多说。好一会儿,陈复甫先开了口:“这事因我而起,不能因为我连累了大家,还是我去吧。”说完就要往外走,被文嫏一把挡在门口,谢予璞也忙喊道:“贤侄快别去!”文嬛向文仁道:“陈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文仁看了看二公,叹道:“洪承畴在花厅坐着呢。”

    文嬛文嫏顿时手脚冰凉:“洪承畴?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是来抓陈大哥的!”文仁道:“我家从不和官府往来,他这个时候忽然过来,十有八九是为了陈贤弟。”“那怎么办?”文嬛急忙问。文仁道:“不知道。按理说,他大可以带着兵马进来搜捕,可管家说他就是一个人来的,也不说是为什么来的,只在花厅坐等。”

    文嫏略有沉吟,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抓陈大哥?还是他有什么诡计?”文仁道:“所以我们在这里商量,到底该怎么办?”陈复甫道:“既然是冲我来的,应当我去见他。他不带人马,孤身进府,可能是别有打算,不如让我去,索性问问他打算拿完淳兄怎么办!”

    “等等!”谢予璞喊道,“这是我谢家,应酬往来的事都是我出面的。既然他洪承畴不愿意说明来意,贤侄何必自投罗网?不如我去,先试探试探他再说。”说完予璞就要往外走,陈复甫和文仁忙上前拉住。文仁道:“我是长子,我去吧。”文义忙站了出来:“我虽小,却是长子长孙啊!理该我去!”谢予琨坐在那里道:“都别争了,我是一家之长,还是我去。”一时间,屋子里几个男人相争相劝不下,文嫏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放大声道:“我去吧!”

    众人惊愣住,看着文嫏说不上话。文嫏道:“我看,还是我去吧。那个姓洪的肯定是为了陈大哥来的,但他又不明着抓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既然这样,陈大哥就不要去,伯父和爹爹也不要去。就让我去,装糊涂卖傻,看他怎么办!”

    文仁急了,劝道:“三妹,不要胡闹。他是什么人,你装糊涂有什么用?”文嫏嫣然一笑,道:“没准我去了,糊涂的是他呢!”文嬛灵机一闪,帮衬道:“三妹说的没错!那个家伙不是和我们打哑谜吗?我们就给他下迷魂汤!”

    众人都明白了文嫏的意思,她是想利用洪承畴的好色与之周旋。陈复甫忙道:“不成不成!那洪贼不是善辈,小妹去了只怕有事,我不能让你冒险!”文嫏刚要辩驳,文嬛却道:“没事,我陪着三妹去,有事也好照应。爹,叔父,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不如放手一搏。是好是歹,大不了就是一死,或许我们去了,还有转机呢。”

    屋子里安静片刻,谢予琨叹了口道:“也罢,就你们两个去吧。”陈复甫道:“不行!世伯……”谢予琨打断了他,道:“贤侄,我主意已定。文仁,你带人先看看屋子周围到底有没有人。如果真没有官兵,就悄悄把花园池塘里采莲的小船抬到后门,直接出河入江,把贤侄送到安全的地方。”文仁郑重答是:“我立刻就去。”

    陈复甫此刻又急又悔,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去见洪承畴众人又拦着,不去见怎么忍心看文嬛文嫏两个女孩子为他冒风险。不过陈复甫心底也清楚,这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对付洪承畴那样的人,只怕就美人计还有点效用,只要拖延了些时间,自己就能脱身——不是陈复甫怕死,可牢里的同袍们还等着他去救,十数位义士还等着他的消息。孰轻孰重,他是要分清的。更何况谢家父子兄妹也不会让他去,再要争执下去反而辜负人家的心意。

    就在彷徨痛苦中,陈复甫辞别众人,跟着文仁去了。文嬛文嫏送他到花园门口,陈复甫千言万语压在舌上,说不出一个字来。文嫏笑笑道:“陈大哥,你别担心,我和二姐在一块儿,没什么事办不成的!”陈复甫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递到文嫏手中,道:“你留着,以作防身之用。”

    文嫏郑重地接下,只觉得眼角湿湿的,她生怕自己哭出来,便赶忙拉着文嬛走了。陈复甫目送两个女孩瘦弱的身躯消失在回廊尽头,狠狠心,扭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