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看戏的人渐渐散去,沈羽嫱跳下墙头往戏船走来。嬗伶远远瞧见了,妆也不卸便跑上来拉住了她:“沈姐姐,你在哪儿看戏呢?我在台上站着的时候还四下找你呢!”沈羽嫱笑道:“你演戏的时候还能顾着找人?不怕走了神,演错了?”嬗伶笑道:“没事,我是站边角的时候找的,只要瞪大了眼睛提住神,慢慢盯着底下的人一个一个地看。”沈羽嫱道:“我在那边墙头上呢,你哪儿找得到。”两人一面说一面上了船,嬛伶等正在卸妆,沈羽嫱站到嬛伶身后,对着镜中笑道:“演的真好,我看了心里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嬛伶道:“这是专为你演的,自然要更用心。只是不知道,下一次演戏给你看是什么时候了。”沈羽嫱低了头,又抬头笑道:“心在天涯近。我心里想着你们,就一定能见到的。再者,我常来往于苏杭一带,也容易见到。”
众女伶不知为何都低头不言,船舱内一时寂静,只听得岸上叽叽咕咕的有人声,“官府”的字眼似有似无地传来。沈羽嫱两耳一立,忙转身挑帘出去,但见两个专在秦淮河上给画舫摇橹的老媪站在码头上,指指点点地看着倾月班的戏船。那两个老媪见有人出了舱,忙闭口不语,扭头佯装做别的事情去。沈羽嫱毕竟游走江湖多年,察颜观色的本事是一般人难比的,她料定老媪话中有他意,便上前拱手拜道:“妈妈,刚才我听你们提起官府,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那高颧骨的忙道:“没的什么,我们是说年底官府会不会加我们的税钱。”旁边胖脸的看了看沈羽嫱,推了高颧骨的一把道:“哎呀,你诳她也没用。”于是向沈羽嫱道,“刚才看戏,旁边一个乡约说,你们演的戏是前朝的事儿,有反意,要去官府告你们呢!”沈羽嫱当即一身冷汗,她戏文上并不太通,也不知道《鸣凤记》这戏里究竟有什么不对,但即便是有人无事生非也终究麻烦。
如此想着,沈羽嫱随即拿定主意,向那胖脸的老媪问道:“妈妈,不知道您可认识那个乡约?我们一船女孩子唱戏为生,实是不易,若是惹上这样的官司,岂不是要送命?妈妈好心,告诉我是哪位乡约,我去寻他,送他些银两,饶过我们,感激不尽。”说着沈羽嫱就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来,交到胖脸老媪手中。胖脸老媪瞪着眼睛看着银子,又是欢喜又是惭愧的:“真是真是,贪财了。那个人我倒是认得,是我六合娘家的一个乡约,姓徐,外号大脖子。他是个官迷,老是进城来找那些大老爷们求官做,这会子大概在城里馆驿住着呢。”说着老媪一笑,“他吝啬得很,不肯住正经客栈的。”沈羽嫱听了不由舒了口气,笑道:“多谢妈妈了!时候不早,你们也赶紧歇着吧。”说完径自要走,嬛伶、嫏伶等却追了上来。
“我们刚才也听见了,你要去找那个乡约?”嬛伶问道。“你要去,我也去。”嫏伶忙道。沈羽嫱道:“不用了,你去了我还要顾着你。放心吧,这事情我是在行的,定能办好。你们不要弄得这样慌慌张张的,不然其他人也都慌了。你们回去歇着,天亮前我一定回来!”婳伶拉住了道:“等等。我去取银子,你身上能有多少?纵然有,也不该让你出啊!”沈羽嫱笑道:“这种人,若是一百两银子买通他,有人给他二百两他也会翻脸。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说罢抽手,风一样地去了。嬛伶站在那里,叹了一声:“但愿无事。”嫏伶道:“沈姑娘一定能办好的。”婳伶道:“说的是,她走江湖,这样的人对付得多了。”三人又感叹一回,才回到船上,安慰了众人,又吩咐早早歇了,只有嬛嫏婳娴四个人坐等着。
沈羽嫱一径赶往城北神策门,那里有个大的馆驿,专供往来江宁府城办事的小吏衙役们住宿的。徐大脖子从六合过江进城,多半是住在那里了。沈羽嫱悄然行至馆驿后门,跃上墙头俯身察看,各房中灯火已灭,人人睡去。沈羽嫱低头忖思了,拔下头上玉簪,抵在粉唇上轻轻一吹,发出一声杜鹃夜啼之声。不多会儿,院中下房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伙计来,也回了一声杜鹃夜啼。沈羽嫱飞身入院,笑着轻声道:“小六子,好久不见。”小六子笑道:“姐姐,你好久不来江宁府了。”沈羽嫱道:“我也路过几回,只是不得空来看你。今天有一要事。”小六子忙定睛问道:“什么事?”沈羽嫱道:“驿馆里可有个绰号叫徐大脖子的乡约?从六合过来的。”小六子点头道:“怎么没有!小脑袋,大脖子,一副奸人模样,见了就忘不掉。”于是问,“怎么?这人是祸害?”沈羽嫱冷笑道:“不怕与恶人斗,只怕与小人磨。他刚刚桥头看戏,说是戏里有反意,要去告诉官府。那戏班里都是些无辜的女孩子,我听了十分恼恨,所以来找他。”小六子道:“原来这样。这事儿他也做的出来,已经不是第一遭了。年初就有个唱白局[ 白局:南京民间方言说唱,是南京唯一的古老曲种,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的,说了几句百姓日子苦的笑话,竟被他告了去。赶上太爷心情不好,当即抓进了大牢,打折了腿,如今还不得出来呢,只怕已经死在牢里了。”沈羽嫱叹道:“可是呢,这种事情最难说。运气好,官府不追究;运气不好,砍头来得比什么都快。”
静了一会儿,小六子道:“姐姐,你也别愁了。依我看,结果了他吧。我在这儿待了几年,早想做了他了,只是不得好时机。今天也巧,他回来时晚了,并没有其他人看见,还喝得醉醺醺的……”说着小六子往客房看了一眼,道,“我背了他往门后小沟里一丢,万事大吉。”沈羽嫱想了一想道:“也罢,留着他的性命,迟早要害人!那就交给你办吧。记住,这可关系到十几个人的性命,而且,里面还有要紧的人。”小六子一笑,道:“姐姐放心,这事儿我再做不好,便也不敢揽活了。”说完拱手送了沈羽嫱,沈羽嫱飞身而出,如鬼影一般毫无声息。小六子回去,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徐大脖子。次日早起,馆驿里的人见徐大脖子趴在院子后面排水的阴沟里,早已气绝,果然都当他喝醉了酒,烂泥坑里淹死了。
沈羽嫱回去时,只见嬛伶四个伏案睡着,于是轻轻唤醒,也不向众人说明实情,只说托了官府的人,用银子连哄带吓地唬住了徐大脖子。众女伶依旧提心吊胆地等了大半天,直到晚间散了戏,见一切如常,这才彻底放心,于是又对沈羽嫱一阵道谢。婳伶道:“可多亏你了!自从认识了你,就一直帮着我们,真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嬗伶道:“是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哪回不是花了大把银子,陪着笑脸地去求情,受了多少欺负。这样的情境,还真是头一回呢!”娴伶道:“你真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罗汉护法,有你在,我们都不怕了。”婳伶苦笑道:“那也不顶用,她不能常在这里待着,恐怕,就要分手了呢。”此话一出,女伶们都黯然了,发出几声叹息。
“我不走了。”沈羽嫱忽然道,众女伶忙都看她,她抬头笑道,“我不走了。”女伶们都不吱声,也都不敢相信刚才所听见的。沈羽嫱慢慢地将众人看了一圈,走到嬛伶和嫏伶之间,一手搭住一人的胳膊,坚定了口气道:“我不走了,跟你们一起走江湖。只是,不知道这戏船容不容得下我这个吃闲饭的人。”众女们不答话,半晌婳伶出了声:“你在这儿怎么可能吃闲饭呢!单凭你这一身武艺,也大有用处!别说遇着事能救我们,就是教她们小生花面练练功夫也绰绰有余啊!”此时,众女伶就反应了过来,一个个喜笑颜开,欢呼雀跃,拉住了沈羽嫱又喊又叫的。嬛伶站起来道:“你真的要留下?和我们一起?”沈羽嫱道:“我本来是漂泊之人,这几年奔走于江南各地,无非是做些传信联络的事情。我想了想,和你们在一起也一样是游走四方,而你们势单力薄,我在,多多少少可以帮你们一些。陈大哥托我照顾你们两个,人既然找到了,自然就该好好照顾你们。”嫏伶抓紧了沈羽嫱的手道:“你能留下来,我们求之不得。你放心,在戏船上没有吃闲饭的人。我看你是个有悟性的,又有功夫底子,给我半年时间,绝对能调教好你!”娴伶上前道:“没错没错!就让她学个武旦怎么样?拣些唱功少的戏,这样她的功夫底子就能用得上了!”婳伶拉过娴伶:“没你这样的,这会儿就给人家交待戏码了!”娴伶一撇嘴:“那也比不过你!人家还没留下的时候你就叫上嫱伶了。”嬛伶道:“对对对,这个事不能忘!入了戏船可是要改艺名的,你从今往后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嫱伶了。”沈羽嫱含笑点头,道:“入乡随俗,我敢不从命?”
这时,嬗伶才缓过神来,跳上前去抱住了沈羽嫱道:“沈姐姐!你真的不走了!你还要留下来学戏?你要是学了武旦,正好跟我搭档呢!他们几个小生花旦都成双成对的,唯有我,一个搭戏的也没有!”沈羽嫱拍着嬗伶的脑袋道:“以后就别沈姐姐、沈姐姐的叫了,嫱伶姐,也挺不错的。”到此时,戏船上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人人心头都别是一番畅快。娉伶问嬛伶道:“戏演完了,她人也留下了,这下子,我们该去哪儿呢?苏州府还能回去吗?”嬛伶道:“不回苏州府了。”“那去哪儿?”众女伶忙问。嬛伶从妆盒下取出那本《怜香伴》,道:“我们去杭州!去西湖,在那儿演这出《怜香伴》!”嫏伶大笑着扑上去道:“二姐,我们两个可是想到一起去了!”婳伶也笑道:“不独你们两个。自从看了这戏本,我就知道你们必要排演这戏,只是想不到你敢去杭州演。那李渔可就在杭州,你这是要班门弄斧啊!”嬛伶道:“戏,既是给百姓取乐的,也是给行家看的。好戏不怕人挑,他戏写得好,就不怕我们演,我们演得好不好,就要经得起这样的行家挑才行!”
众女伶听了无不点头,趁夜收拾行装,清点行头,天将明时,倾月班的戏船顺着内河,摇摇曳曳飘出城去,驶往杭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