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少年
    月沉如水。纸糊的窗纱挡不住月色倾袭每一处角落,但少年却似乎是被包裹周身的凉意惊扰,犹如溺水中的人猛地挣扎起来。

    他剧烈地咳嗽几声,一睁眼又是不受控地护住自己要害处,预想的毒打却并未再度落在身上。

    他有些惊惶不安地睁眼,看到了窗前站着比月色更寒凉的银发少女,在夜色下墨蓝瞳孔犹如幽暗的湖底,让他想起了宗门谷里那处无人可及的寒潭。

    少年先是一愣,而后戒备又疏远地开口:“这是软硬兼施了?”

    见他因白日的行为将自己与望鹊楼归为一伙,谢行止闻言并不打算辩驳:“对你怕是用硬已经快成功了。”

    “你!与你何干!”被轻视嘲讽的少年气红了脸,咬牙扭脸不看她。

    谢行止不紧不徐地接话:“自是无关。我只是一个商人,告诉我想要的信息换我相助。”

    见少年拒不配合的模样,谢行止平静道:“单打独斗、举目无亲、必死无疑。”

    少年听一句就不自觉瑟缩一下,在听到必死无疑的时候,终于按耐不住转身朝向她:“我叫季承懿,那望鹊楼窦青鸢害我一家姓名,我必报此仇。”

    “既是害你一家,又为何单独放过你?”谢行止并不急着细问缘由,反问季承懿。

    季承懿恨声答:“那是因为我在外拜师求艺,故而躲过一劫。”

    “你在外,也就是并没有亲眼所见,是怎么笃定是那窦青鸢所为呢?”谢行止闻言更觉蹊跷,追问起来。

    “更何况,如果真是因为你躲过一劫,此次你送上门来,她又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这...”季承懿语塞,神情犹豫似有难言之隐。

    谢行止了然:“你不信我,这也是应当。不知你是否知晓前段时间羽族与麟族战事?”

    季承懿原本犹豫的神情变为钦佩,他颔首:“两国战事传的人尽皆知,听传闻是羽皇早有为一雪前耻之心,便委任两名外援前去军中,如有神助般破麟军,斩麟皇,入麟国皇都如无人之境。”

    “那二人一人名叫羲,另一名名讳是...”

    “我名唤谢行止。”

    “对,你也知道二人事迹。我对他们二人格外钦佩,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应如此!”

    谢行止看着冒着傻气的少年,有些无奈地重申:“我便是谢行止。”

    “这便是你可以信我的原因。”

    原本以为他会再求证,却见他好似想通了什么,盯着谢行止低声喃喃:“银发,蓝瞳,我早该想到的...是我愚钝了...”

    “我信你。”

    谢行止微挑了下眉:他竟然对别国军情知道的这般详尽?

    看来这位,身份也定不简单。

    季承懿起身下榻,走到屋子的墙角挪开两块砖石,从空洞搬出一个木箱。

    他将木箱摆在榻上,打开木箱后里面陈列着诸多行医用药之物。季承懿熟捻地取出其中细长银针,银针如飞鸟般划过亮色流光,轻巧栖落在几处穴位上,很快苍白的面色有了好转。

    尧和的医者往往指的是巫医,治病救人采用的是毒蛊之法,而不擅行医用药。这行云流水的神农医术,足以证明此人所拜何师求何艺了。

    听闻尧和有地名唤琼华谷,位于一处少有人知的隐秘山谷,谷中居住着隐世不出的药商一族。药商,采百药,百病医,他们所制之药,可活死人而肉白骨,天下医者无不往之。

    当然,让她有此猜想更多是因为,他姓季。

    未被封印之前,她曾偶然得入琼华谷,认识了药商一族,他们一族血脉特殊,季姓在尧和极为少有。

    说起来,五千年前,她在琼华谷还寄存着一件物件。

    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你是琼华谷的人。”他既然敢在她面前施针,说明那句信她非虚。

    “现在,能否跟我好好说说,那窦青鸢是如何害了你一家的。”

    忆起往事,季承懿身上的少年气如同落日西下后的山谷,被逐渐扩大的阴霾天气拉拽进无尽深渊吞吃殆尽。他的语气犹如迟暮,神情却平静疲倦:“此事要从我的身世说起。”

    “我是琼华谷季氏遗落在外的血脉,但由于药商一族隐世不出,我养父母一直打探消息而不得,终于在九十年前有了些线索后,便告知我身世让我认祖归宗。”

    “我回到宗门苦修小成后,便想着靠自己的能力照拂家里,以馈养育之恩。”

    “回到家中,我却看到家里多了一名女子,家中说是见她前些时日重伤沦落至此,心生恻隐收留在家的。”

    “那名女子,就是窦青鸢。”

    “自她来京城后,就开始结交朝臣子女文人墨客,一同出去赏酒玩乐。”

    “但同时,少有人察觉的是,京中动荡的雷暴隐匿在风云中悄无声息地聚集。”

    “再过段时日,开始有朝臣接二连三地暴毙家中。”

    听到此处,谢行止坐在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清水,抿下一口润了嗓子:“这一切,与她害了你一家有什么干系?”

    季承懿摇了摇头,苦涩道:“原是没有干系的,但陛下委任家父全权查办此事。”

    “家父曾任大理寺少卿百里律,我原名百里承懿。”

    这倒是叫谢行止有些许惊讶了,倒不是少年的身份有多高贵,而是这家徒四壁与身份的反差上增添了些怪诞。

    “莫不是后因办事不利,被陛下下旨抄家了?”

    季承懿语塞,恨恨道:“谢姑娘说话还真是直白。”

    “莫不是你猜测的幕后行凶者,就是窦青鸢?”

    “证据呢?”

    季承懿也起身,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为自己斟了一杯清水,看着自己被泛起的水纹扭曲的面孔:“若有证据,那窦青鸢还能在这上京风生水起么。”

    谢行止摇头重申:“我是说,你认定是她的证据。”

    “办事不力,家父原先最多被革职,哪怕下狱也断不会祸及家人。但是,有人向陛下上奏,这一切的祸事皆是大理寺少卿自导自演,而那些朝臣也确是或多或少与家父有些政见不合的往事。”

    “此事一出,陛下盛怒,下旨令暗卫调查,竟真在府中书房处搜到了罪证。如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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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寺少卿算计圣意,谋害政敌,徇私枉法之罪板上钉钉。数罪并罚,抄家流放。”

    “可家父断然不可能做出此事!我父亲一生为官清廉,此事定是被人暗算,能够有此便利又心思不正的,只有那窦青鸢!”

    谢行止不置可否:“且不论百里少卿品行,能有机会暗算的定是内贼么,就算是内贼,少卿家中家仆众多,又如何断定?”

    “因为此事后,得利最多者,就是这窦青鸢。”

    “我家满门抄家流放,家仆无不发卖或是跟着流放,事后我细细查探,他们的家人也并未有得金银变富裕的。”

    得利最多?

    谢行止揣摩着词句反问:“青鸢姑娘如今在望鹊楼当一名歌妓的境遇,似乎与你所说的得利做多有些偏差啊。”

    她联想起白日见闻,那老鸨对窦青鸢有些含糊的态度:“难不成这望鹊楼是她开的?”

    季承懿有些诧异地放下杯子直视她:“你竟连这都已经发现了。是,那窦青鸢正是望鹊楼背后的大管家。”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沾了点杯中的清水,在木质桌面上画出了一副简易的图画,轻敲出声示意她看。

    那图画是上京简易的地形图,其中他在几处画了圈:“不止望鹊楼,画舫,邀月台几处声色犬马的产业都是她的手笔。”

    “整个上京风雅玩乐之事近乎全在她掌握之中。换句话说,那些达官贵人口中漏出的朝中密事或是政坛消息,也尽在她的耳中。”

    这窦青鸢,竟是暗中编织了一张巨大的情报网,网上的一举一动都会反馈到收网者手中。

    不过,能探听到这些,季承懿背后的关系手段定也不弱,与当街刺杀的莽撞作风倒是极不相符。

    亦或者,他这样做也是另有目的。

    “竟是我早了。”谢行止喃喃,“你白日刻意那样做,是为了接近她?”

    季承懿迟疑了一下,眼神中透出茫然:“什么?”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下意识的隐瞒并非好事,转而干脆地颔首。

    但就是这一瞬的迟疑让谢行止明白了什么,也让他变了脸色:“别的事情你都与我坦诚,唯有这件事你想要掩盖过去,说明接近她这件事很重要。”

    “你是医者,接近她能知道的信息与旁人不同。也就是说,你是不是掌握了关于行凶者的体征,想要验证与窦青鸢是否相符的核心证据。”

    季承懿脸色难看,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似是想通了般长吁口气:“谢姑娘,你真的敏锐聪明得可怕。”

    “你说得对,我之所以这般笃定有人栽赃,而栽赃之人是窦青鸢的原因,就是因为在有人向陛下上奏的前日夜里,我醉酒归来于府邸附近,与一行迹鬼祟之人相撞。”

    “由于并非在府中,那夜我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但在事后我一家遭此大劫后,仅我一人寻了个假死之法。”

    “但顶着这张陌生的脸,午夜梦回我没有一日不曾想起那日那人,她的体态身形在我心中刻画了无数遍,与窦青鸢的身形极为相似。”

    “更重要的是,那日我误碰她的手腕,搭上了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