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汤羹
    耳边的低语一触即离,男子后退两步,重新直起腰背,面上云淡风轻,仿佛从未说过方才那番话。

    郑明珠弯着眼,视线在萧谨华身上游移,忍俊不禁。

    好似在说:就凭你?

    “陛下尚在病中,陈王殿下就急不可耐地肖想皇位了。”郑明珠压低了声线,“大魏怎么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子孙。”

    “十年前,他将本王送去乌孙做质子,可没念着父慈子孝。”

    提起在乌孙那段时日,二人都成了哑火的枪筒,沉默半晌。萧谨华率先意识到自己不该提起这些,暗自懊恼。

    “既然陈王殿下还记得在乌孙的往事,就该知道我是个能屈能伸的人。”郑明珠自思绣手中提起食盒,毅然转身入殿,“殿下若真有荣登大宝那一日,我自会和颜悦色,垂首而恭。”

    郑明珠方入殿,萧谨华后脚便跟了进来。只是二人目的不同,分道而行,再没照面。

    方才骤然被打断,她们主仆二人也忘记再询问晋王现下何处,只能拐去正殿碰运气。

    恰逢陛下的贴身侍从庞春自殿内匆匆而离,两厢迎面遇上,是庞春先弯腰见礼:“大姑娘安好,可是中宫有吩咐?”

    庞春是在圣上身旁伺候了十几年的黄门,掌阖宫侍宦,眼线遍布,就连外朝的大臣,也得敬他三分。

    陛下突发急症是为姑母所为,便绕不过庞春去。只怕庞春,见陛下气数将尽,为自己谋后路,早已向郑氏倒戈。

    既如此,郑明珠亦不巧言伪装,直道:“奉姑母之命,为晋王殿下送汤水。”

    庞春敛着眼眉,了然般低笑:“老奴这就为姑娘带路。”

    说是妃嫔皇子侍疾,但这些金尊玉贵的人,都是由旁人伺候惯了的。真要去病榻前奉汤水,那么多人,添乱还差不多。

    庞春一早料到这些,便让妃嫔们去后殿守着,皇子们便安置在偏殿歇息。

    “姑娘,晋王殿下就在里头,老奴尚有些琐事,您便自行去吧。”话罢,庞春躬身离去。

    甫一入内,殿门轻阖,嘈杂喧闹的声响隔绝在外。

    内廊软椅上,坐着位面生的年轻女子,她抱着怀中的稚子,面露忧虑之色。乍见郑明珠来到,一时坐立难安。

    宫中只有如今只有一个年幼的皇子,想必是赵采女。

    见赵采女畏畏缩缩,定是屈于姑母淫威久已。郑明珠不想吓唬老实人,快步进入偏殿深处。

    亥时,更深露重。窗外冷风吹进来,烛火时明时灭。

    萧玉殊正襟而坐,手持书卷,全神贯注在圣人言语之中。许是侍疾匆忙,他并未束高冠,长发便垂在耳侧,挡住了眉眼,也代替了平日的冰冷面具,只剩温和。

    “晋王殿下,安好。”

    少女的声音如珠玉落盘,挤入耳中,打破静谧。

    萧玉殊神色微僵,似是被扰了读书兴致,连客套也没有,合上书卷便不说话。

    郑明珠对此置若罔闻,她取出汤盅,径自盛出一碗。

    “晋王殿下,侍疾幸苦,这是您平日里喜用的汤羹。”

    萧玉殊默默片刻,随即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少女的眼睛,问:“什么汤?”

    “……?”

    郑明珠脑子嗡嗡,心道这闷葫芦平日里的习性,要么拒绝,要么等她离开后倒掉汤羹,今日怎生反常。

    她又没瞧过,怎么知道是什么汤….

    最后还是思绣站出来打破僵局:“回晋王殿下,我们姑娘送来的是莲藕粉丸羹。”

    被这场突然的岔子打断,少女面上多了几分茫然,不复方才来时的盛气。萧玉殊淡淡别开目光,掂过那碗汤。

    何必如此,工于心计。

    工得还很拙劣。

    “思绣姑姑,你且退下,本王有话要同郑姑娘说。”萧玉殊垂首,遮掩住眼中的厌倦。

    “是,奴婢告退。”思绣最后瞥了眼郑明珠,心中担忧。

    郑明珠不是傻子,大抵知道这人吐不出什么好话,径自坐在另一侧软榻上。

    “郑姑娘,日后莫要再给本王送汤羹了。”萧玉殊言下之意,是让郑明珠别再做这些无意义的接近。

    郑明珠扬起笑容,仿若听不懂这番话:“殿下,不就是一碗汤吗?今日这莲藕粉丸您若不喜,明日我便唤膳房重新做一道。”

    萧玉殊重新拿起书卷,道:“郑姑娘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又有皇后疼惜,锦绣荣华自是司空见惯。”

    “本王虽生于皇室,除却一身富贵,实则一无所有。郑姑娘的这碗汤,本王无法回报。”

    “莫要白费心思了。”

    不就是一碗莲藕粉丸,愿喝便喝,不喝也罢,扯这么多大道理。郑明珠也是一日未歇息,才和萧谨华这个炮仗呛一通,又被这闷葫芦倒油。

    “殿下既不喜,那我带走便是。”郑明珠气哄哄拎起食盒,自偏殿侧门步入后花园。

    思绣见郑明珠这么快出来,还横眉冷目,便知事情不好。

    这到底是来与晋王亲厚的,还是交恶的?

    她不敢多嘴,只默默跟在郑明珠身后,往园子深处去。

    花植茂密,虫鸣阵阵,逛了一刻钟后,郑明珠的心绪平和下来。

    “绣姑,我们回去吧。”

    郑明珠正好回身,忽闻身后廊亭有响动。她与思绣对视一眼,绕过花丛,站定在廊亭前。

    “谁在那里?”

    偏殿后园少有人迹,未张灯火,只能借着月色窥见一二。郑明珠走上前,见有人倚靠在廊柱前,胸前起伏不甚规律,气息奄奄一般。

    那人双眼蒙着粗布,两鬓被冷汗浸湿,黏在额颊,凌乱狼狈。

    是萧姜。

    “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郑明珠问出口后,才意识到萧姜也是来侍疾的。想来是在偏殿中不自在,才独自跑来后园。

    郑明珠又走近几步,见这人左手搭在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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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握着一块模样奇怪的玉料,形似榫卯。右臂则垂在廊椅下,堪堪捏着一把雕刀。

    “你还真做起工匠了,拿来给我瞧瞧。”郑明珠方触上那块玉料,这人便脱了力,玉料沿着廊椅滚在地上,碎了。

    “你…..”

    郑明珠这时才察觉出不对。这瞎子久久不应声,月光下,面色愈加苍白。

    思绣亦上前来,仔细查探一番后,猜测:“怕是身体不适。”

    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能好吗。

    “冷汗淋漓,心悸晃神。四殿下可能长久没用膳了。”思绣手上还提着粉丸汤,便提议给萧姜喂下去。

    方才打碎了这瞎子一块雕好的玉料,郑明珠心中过意不去,不耐地点头,算是应下了。

    萧姜的生母被陛下厌弃,连带着他也不受待见,养在掖庭宫里,被杂役和废弃嫔妃当猫狗一样拉扯大。

    似乎是几年前,皇室宗伯谏言,萧姜才被接出掖庭,允其与众皇子一同进学。说到底,也不过当今陛下重尊儒法,怕天下儒生抓住话柄。

    明面上过得去罢了,背地里缺衣少食,也没人管辖。

    更何况,如今整个未央宫,都是按姑母脸色行事。

    “姑娘,喂不进去。”思绣喂了几勺,但昏迷的人神识不清,无法下咽。

    麻烦。

    “灌进去。”

    思绣一脸为难:“…..奴婢不敢。”

    郑明珠心头浮躁,冷声:“有什么不敢的?他还能吃了你。”话罢,她夺过思绣手中的汤碗,将汤匙扔进食盒。

    单手掐着萧姜的脸,将粉丸汤往这人口中送。

    很快,一碗浓糯的汤汁见了底。

    “再倒一碗。”

    思绣连忙添满。

    郑明珠举着第二碗,接着灌。她动作粗蛮,身下青年的半张面孔已有赤红的掐痕,因过程中的挣扎,他蒙眼的布条半落,露出秀长的眼睫。

    面色也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重新染上血色。

    忽地,冰冷的温度覆上郑明珠的手腕。

    嘶…疼。

    男人指节粗粝,气力大而沉,似要捏碎人的骨头。

    她下意识抬眼,不期撞上一只空洞乌黑的眸子。没有生息,没有神采,却折映着白月,如有猛禽将出。

    郑明珠没见过这样的萧姜,一时失神。

    汤碗没拿稳,尽数洒在男人胸前衣襟上。

    “放手!”郑明珠意识到自己竟被这瞎子惊吓,恼怒道。

    左腕上的力道还在,她抬起右手,朝着这人的脸,重重扇了一巴掌。

    掌痕覆盖住方才的掐痕。

    终于,身下的青年放手了。

    “我们走!”

    萧姜视线昏暗模糊,只能依稀看见天上的月影,和少女前襟那颗明亮的珍珠。

    心神恍惚时,辨不出来者。

    他抬手抚上尚且火辣的脸颊,大抵猜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