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珠坐在矮几前,倚靠着身后的粗布软垫,透过堆叠如山的竹简缝隙,看着正殿门外的身影。
“四殿下,让我好等。”郑明珠俨然一副主人模样。
“不知郑姑娘在此,多有怠慢。”萧姜缓步靠近,又接道,“多谢郑姑娘遣人所赠的书卷。”
“殿下敏慧,既然收下了这些竹简,便该知道我的来意。”
萧姜斟上一杯冷茶,溢满的茶水顺着瓷杯壁流到几案上。
“我虽听不懂郑姑娘上次所说的话,但姑娘有所需要,自会全力相助。”
“在下说过,愿供驱使。”
郑明珠盯着面前这个言语恭顺的男子,忽而轻笑。
他还是没有直接承认自己的筹谋,可能是怕她反手向皇后禀报。毕竟,姑母不会允许郑家培养出的女儿,嫁给一个毫无用途的人。
萧姜既不肯承认,她也不会继续点破,左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还算识相。”
而后,郑明珠简单问了些关于萧玉殊的事。她进宫晚,有些事萧姜比她更熟悉。
萧姜的确有当夫子的天赋。
有些话,郑明珠尚未问出口,他便答了出来。只是传授的不是圣人言语,而是些阴暗作梗的谋算。
有那么几瞬间,郑明珠也恍惚,她怎么就找上了萧姜?
她坐在几案前,百无聊赖地听着,随手拿起一卷读过的竹简。
咔哒一声,竹简卷轴里掉出一截银白的东西,轻弹在袖口,割破了细软的面料。
这是……软剑。
脑中轰然空白,几缕熟悉的记忆漂浮而过。
“郑姑娘?”萧姜亦听见剑柄落地的声响。
“…..无事,是你修竹简的软刀。”郑明珠抚过剑锋,血珠自指尖渗出,微微刺痛。
她仔细端详着这柄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眼睁睁看着脑中的记忆如流沙般消失。
脊背却阵阵发凉。
两刻钟后,郑明珠离开了锦丛殿。
前几日听太医令的口风,当今陛下寿数将近。不知哪日,这长安城就变了天。
她如果不能在这段时日攥住萧玉殊的心,就算被姑母强立为皇后,郑兰也会被封为昭仪。
这枕头风一吹,她还能有什么胜算。更别提让萧玉殊心甘情愿从郑氏手中夺权了。
梦中的场景倏然出现在眼前,郑明珠顿住脚步。混沌恐慌的思绪再次浮上心头。
不能再拖下去。
她必须得到萧玉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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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郑明珠梳洗过后,便思虑着,如何找个借口去修仪殿找萧玉殊。
思绣倒是出了几个主意,但都被郑明珠否认了。
昨晚,萧玉殊承诺,日后若有难事,可去寻他,已是极大的让步。她又怎能频频打扰,惹人厌烦?
适得其反。
主仆二人为难之际,外殿小宫娥进来通报,说是二姑娘来访。
“让她进来。”
虽说住在同一屋檐下,郑兰也鲜少来触她的霉头。
郑兰今日一身粉蓝褶裙,水红罩衫,乌髻上簪着几朵白兰,满面春风,脚步轻快。
“大姐姐,父亲前些日子来信,特叮嘱今日我们姐妹三个一同回府。”
“我们二人生辰在同一日,母亲邀了长安仕宦贵女,备下小宴,共庆生辰。”
“姑母也允准,我们在家中小住一段时日。”
往年,郑兰在生辰的第二日,的确会回郑府,但从没有邀过郑明珠回去,郑太尉亦不闻不问,仿佛从没有这个女儿。
今年却突然做起好人来…..
郑明珠久久未回答,就连惯会打圆场的思绣,亦觉得郑氏的人没安好心,冷着面孔不说话。
“好啊,郑氏车马何时进宫来?”郑明珠语气如常,不悲亦不怒。
思绣不由得侧目。
“午时。”
而后,郑兰离开,此事便敲定下来。
回家?郑明珠早就没有家了。皇城里勾心斗角不假,郑府又何尝不是龙潭虎穴。她深谙这一点,所以几年前自乌孙归来,便自请留在皇后身边,从没回去过。
才策划了坠马一事,又邀请她回郑府,这些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大姑娘何苦应下,在宫里躲个清净不是更好吗?”思绣心生忧虑。
“再过几日,各国使臣来朝。陛下身子不济,必然是由皇子协助鸿胪寺卿安排事由。”
萧玉殊暂未封太子,但已有储君之实,必然被任命督办此事。想必这些日子,都是住在鸿胪官署。
她若是在宫中,出入不便,岂不是这些日子都无法接触萧玉殊?
思绣了然,开始动手收整行装。
午后,郑氏车马准时停驻在皇城外。路途短,只备了一辆,三人共乘。
上马车后,郑兰拿起一本书便开始读,不曾抬眼。倒是郑竹,对归家颇为期待,全程叽叽喳喳十分吵闹,如夏蝉一般。
“上次归家,还是年节的时候。我小娘亲手给我做的饴糖,不到三个月就吃完了……”
“宫里哪都好,就是不能经常见到小娘。这次回去,她瞧见我,不知该如何高兴呢。”郑竹左顾右盼地想与二人分享喜悦。
结果,郑兰如同钻在字眼里,郑明珠则紧闭双目,如老僧入定。
郑竹讪讪噤声。
马车穿行在长安繁华的街市内,一路畅行无阻,最后稳稳停驻在太尉府外。
郑府众人早早等在外头,预备迎接三位姑娘。更有旁的官宦家眷一同跟着,只为多与郑家的女儿多说上几句话。
指不定哪个就是未来的中宫娘娘。
“快,马凳!”
“忠儿,还不快去扶着你姐姐。”
掀开车帘那一瞬,众人目光齐聚,落在郑明珠身上。喧嚣霎时平息,偶有人窃窃交谈。
这便是,郑家那个从乌孙回来的女儿,曾经郑氏与周氏共同珍爱的掌上明珠。
有不少知晓当年秘辛的人,暗自摇头。只可惜,周氏早已荣光不再,举族发配至南越,不知是何下落。
郑明珠扫视着马车旁举着手臂的少年,淡淡移开视线,不曾理会,兀自走下马车。
才落地,一位貌美妇人走上前,笑意盈盈地拉过她的手:
“这便是大姑娘明珠吧,总算是回家来了。几年前,你从乌孙回来后——”妇人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责恼自己说错了话。
“是我不好,倒提起了伤心事。皇后娘娘疼爱你,将你留在身边,我和你父亲也放心。”
“从前只在宫宴上远远瞧上一眼,如今你能回来,你父亲也高兴呀。”
“你和兰儿是亲姐妹,以后,就只将我当做亲生母亲一般便好,莫要生分了彼此。”
是孟夫人,孟韶。
场面话一套又一套,郑明珠不动声色挣脱这人的手,不应声。
孟夫人面色青白几分。
“母亲,外头风冷,带姐姐进去吧。”郑兰走上前来说道。
众人也都反应过来,帮忙搭台阶下。乌压压的人拥着三个姑娘,进入府中正堂。
郑太尉尚在官署,按照礼法,她们三人皆要拜过孟夫人。
郑明珠立在一旁,静看着郑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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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竹走上前拜首。往日里气焰高涨的郑竹,此刻像被拔了爪牙,蔫成了干菜。
她环视堂内诸人,随后自顾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因在皇后面前得脸,倒也不敢有人指责她礼数不周。
“叔哲,这是你大姐姐。”孟夫人抱过身旁的幼子,指着郑明珠认道。
话音未落,这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孩子突然高声喊叫:“什么大姐姐!兰姐姐才是我的姐姐!”
“胡闹!”孟夫人嗔怪着,面上却丝毫没有怒意。
“孟夫人,似乎不会管教孩子。”郑明珠终于开口,“也对,有那么几年,夫人一直被养在外头,自然不懂得这好些规矩。教养出的孩子,也更顽劣些。”
而后,郑明珠莞然轻笑,接道:“我在乌孙待太久,心直口快惯了,夫人不会怪我吧。”
这话一了,堂内之人皆看向孟夫人。官宦之女,却做过几年无聘无媒的外室,是极大的丑事。从前没人敢当面提起…..
孟夫人面色铁青,好半晌只道:“无妨。”
“夫人,今日舟车劳顿,能否容我先行退下?”郑明珠又问。
孟夫人心绪还未平复,管事先站出来,连忙带着郑明珠往安排好的住处去。
一场预谋良久的闹剧,还未开始就哑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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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的一切,都变了样。从前园中成片的刺梅树,会在秋季散着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如今都被桂子和诸多艳红的花取代。
“朗月楼如今是谁在住?”
“回姑娘,是夫人在住…..只是已改名为百香阁了。”
郑明珠加快脚步,只低头看脚下,不去看府中之景。
行至半途,少女急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郑明珠!停下,等等我。”郑竹快步上前来。
“我小娘想见你,你跟我来。”
“……不见。”郑明珠脚步不停。
郑竹急了,左右面子早在那天坠崖时丢尽了,直接豁出去:“算我求你了,好姐姐!”
郑竹的小娘周乔,是在孟夫人进府第二年所纳的妾室。原是郑府第一位周夫人身边的得力女使。
周夫人身殒乌孙,没能回来。周乔为自己谋出路,亦情有可原。
郑明珠幼年时,母亲总放心不下府外找来的嬷母,常常是周乔照顾她。自己也爱黏在周乔身后,因这人温柔细致,笑起来时眼睛总是弯弯的,同外祖家的几个姐姐一般亲切。
没料到,这唯一的故人,会变这么多。
周乔一身素青衣裳,发髻低低绾着,才二十几岁,脸颊便添了些细纹,面目沧桑。
看见郑明珠的那一瞬,她笑了。
和从前一样。
只是笑着笑着,红了眼睛。
郑明珠冷眼看着面前的女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不怪周乔不顾往日情分嫁给父亲,但她讨厌假惺惺的人。
“大姑娘…..”
郑竹并不清楚这些往事,见自己小娘泫然欲泣,恼火道:
“郑明珠!我小娘同你说话,你为何不答!”
郑明珠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不是想见我,既已见到,我该走了。”
周乔双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眼看着人离去。
郑竹追了出去,缠在郑明珠身侧:“你明明第一次见到我小娘,为何她像是认识你的模样?”
“想知道吗?那就回去拿你小娘的郑府印信,写一封拜帖。”郑明珠卖着关子。
她需要拜帖,去鸿胪寺官署。
去见萧玉殊。
那才是头等的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