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语斗
    一语出,满堂皆惊。

    天琛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敬月一眼,并未出言。

    何闻昌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掌柜,他是疯了吗!

    苏行舟脸上的苍白已经褪去,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陛下,董司饰方才说盒中之物有连城之价,必然工序繁复,短短几日又如何打造得成呢,必是有人陷害温秋蘅。”江敬月适时开口,神色从容。

    江敬月瞥向何闻昌:“何大人方才说你手中有能证明温秋蘅购下此套首饰的掌柜记账记录,现下何不请谢掌柜一验?”

    何闻昌也大概反应过来了,但天琛帝目光灼灼,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拿了出来。

    “陛下,这并非是草民店中的记账,草民俭省,素日都是用最次一等的纸来记账,眼前这宣纸如何用得起呢。”谢掌柜说罢,便从袖中掏出了一本账册,果然与眼前的纸质大不相同。

    何闻昌简直双眼冒火,脱口便想说其与江敬月勾结,又突然想起他是自己引荐上殿的,只能硬生生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记录成了伪造的,信中的上等紫玉突然变成了极品紫玉,何闻昌快把牙咬碎了,舒庆芳……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其实,谢掌柜也没说谎,江敬月在心底想到。

    舒庆芳自大,觉得谢掌柜既上了他的船,自然任他拿捏。自己随手伪造了一分记账,只交代了他无论什么都要认下,如今,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江敬月轻撩衣摆,笔直跪下:“陛下,臣请陛下为温判官与臣做主。温判官勤勉奉公,五载来从无劣迹。家道清贫,舍出大半积蓄才为臣购置了一份贺礼,却平白遭人构陷,要毁其声名,断其仕途,害其入宁州大案,何其冤枉!臣素来谨慎,却不想要因师生贺礼而被疑有敛财之过,臣何其无辜!”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何闻昌冷汗直冒,一时之间已是没有应对之语。

    天琛帝并未因江敬月此言而动容,只冷冷瞥了何闻昌一眼。

    何闻昌慌忙跪倒:“陛下,臣愚钝无知,识人不明,错信了宁州盐运司正使舒庆芳的不实之言,请陛下降罪。”

    “若有不成,绝不可将火引至殿下,推舒庆芳出去顶罪便是。”

    他回想起了徐念仪的话,谁让姓舒的办事不当。

    “怎么扯到了他身上?”天琛帝声音威严,似乎极为不满。

    “温判官购玉赠人之事是他向臣检举的,那记账记录也是他向臣提供的,臣以为他供职宁州盐务多年,素来无甚差错,又有证据在旁,所以轻信了,求陛下降罪。”

    江敬月看向何闻昌:“那依何大人所言,伪造记账记录,偷换盒中贺礼,合该都是舒庆芳所为了。”

    何闻昌此刻只想脱罪,也不多加思量:“他身在宁州,自然能掌握温判官的行踪,想要伪造记账、偷换贺礼也不是什么难事。若非臣多留了心眼,带了谢掌柜来京,真是要被他蒙骗到底了。”

    苏行舟轻蔑地扫了一眼何闻昌,蛇鼠一窝转眼便推卸罪责,这种人竟也能是巡盐御史。

    江敬月得了想要的答案,抬眼见天琛帝正在思索,又追问道:“若真与何大人无关,那这盒中之物也该出自舒庆芳之手了。”

    “他偷换贺礼,自然是出自他之手。”何闻昌见江敬月替他说话,连忙应下。

    话音方落,他突然察觉出了江敬月语中机锋,猛得抬头看向她。

    今日这盘棋……原来关键是在此处呀。

    温秋蘅的年俸打不起上等紫玉首饰,舒庆芳的年俸难道就供得起如今锦盒中的连城之物了吗?

    舒庆芳哪里来的钱,宁州盐运司正使若是家财万贯,还能是哪里来的钱!

    当然是贪墨税银,收受盐商贿赂得来的。

    可税银已经核算过了,莫非……他们竟然知晓了余利银的猫腻!

    何闻昌只觉手脚发凉,眼前眩晕,双手撑地才不至晕倒。

    江敬月没理会何闻昌的反应,对着天琛帝,正色道:“陛下,依着何大人从前的说法,舒庆芳年俸三百石,如此连城之物如何购置得起,不知是贪了哪处的银子,还是收受了哪位财主的贿赂,积年累月,才能有如此数目,左右都与宁州脱不了干系。如今无御史、给事中在场,臣斗胆越权弹劾,求陛下降旨,彻查此事。”

    江敬月的掌心已满是汗珠,方才字字斟酌,句句小心,要得是引导天琛帝觉察出宁州盐税必有猫腻,又不让他怀疑自己就是为此而来。

    江敬月没有赌错,天琛帝听了这话,面色和缓了两分,半晌后道:“江卿所言甚是。”

    犹如巨石落地,江敬月微微直起了身,双手紧紧揪着绯红的衣袍。

    一道关切的目光自斜前方飘来,她抬头迎上,微微一笑。

    苏行舟被那发自真心的笑容晃了眼,却破天荒地没有躲开。

    佯装入局,诱敌深入,机变得宜,拿捏人心,言辞锋利,她方才的模样,当真让人移不开眼。

    却忽又有一阵心酸涌起,所以七年来,正是这许多明枪暗箭、刀锋利刃,才让她一点点没了当初的志气吗。

    “朕命锦衣卫同知李舷、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程则渊、宁州道监察御史柳淮山入宁州调查此案,杜谌,去传密旨给他们。”天琛帝顿了顿,看了眼面色平静的江敬月,“刑部左侍郎江敬月亦同去吧,你既在此亲历了前因,便由你转达给他们,也不教人以为是朕无端生疑。”

    江敬月心中一惊,她亦身涉此案,论理应当避嫌才是。

    天琛帝此举,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清楚用意。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望。”江敬月定了定神,开口道。

    何闻昌知道这一局输了,也不敢再言语,只有些愤愤地看着江敬月。

    他现在才想明白,舒庆芳再蠢,也不至于混淆上等紫玉和极品紫玉。如今锦盒里的东西,分明是她江敬月自己放进去的,她和温秋蘅,早就猜出了他们的筹谋,怕是谢掌柜送玉上门的那天,温秋蘅就知道盒子里的贺礼已不是她定的那套了,索性演了一出将计就计。

    又或者她们一开始便借着舒庆芳立功心切,引其上钩,不然满宁州城的首饰铺子不找,怎么偏偏要找舒庆芳府邸门口的,偏偏要找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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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庆芳相熟的谢掌柜。

    至于那谢掌柜,既是与舒庆芳有私交,总不会一开始就是她们的人。多半是中了离间计,瞧见盒子里非他打造之物,不愿惹祸上身,才临时改了口。

    天琛帝没看何闻昌,随意说道:“至于何闻昌,暂且停职,幽禁府中,不得与任何人接触。拖下去吧,看着碍眼。”

    苏行舟立刻起身:“请陛下放心,今日所闻,臣断不会向外吐露半字。”

    天琛帝好笑地摆了摆手:“你是朕看着长大的,什么性子朕还不清楚?朝堂上的污糟事躲还来不及呢,不必同朕说这生分的话。”

    苏行舟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好像是让他宽心的话,却总听出了几分敲打的意味。

    “多谢陛下信任。”他仍是恭敬行礼,不露一分心事。

    董司饰、杜谌、谢掌柜也接连跪倒保证,天琛帝却像是听腻了一般,闭目养神去了。

    谢掌柜被杜谌带了下去,想是此案了结之前,是不会让他回到宁州去了。

    乾祥殿上的人接连退去,江敬月正欲躬身退下,却被杜谌拦住了:“江大人,陛下尚有话要问你。”

    江敬月含笑应了句“是”,仍立在大殿中央。

    可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都未听得天琛帝发一言,如同睡着了一般。

    可杜谌还立在一旁,丝毫没有要扶陛下入后殿歇息的意思。

    她微咬了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了遍天琛帝今日的话语与反应,终于有了个猜测。

    她上前两步,跪了下去:“臣有知情不报之罪,请陛下降罪。”

    天琛帝并未睁眼,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臣早知贺礼被换一事,一早却不直言,让这场混乱官司污了陛下清听。”

    天琛帝猛得睁眼,冷冷地看向江敬月:“那江卿不妨说说,为何要如此作为?”

    “一则是臣无能。臣今日在府中骤见贺礼,便已觉察不对,但苦于没有证据,故只能随机应变;二则是臣有心立功。何大人为巡盐御史,联合宁州盐运司正使舒庆芳来构陷于臣,想来必然与宁州盐务相关。盐务关乎民生,乃陛下忧心之处,臣有心从何大人言语中寻其破绽,为清时弊找一个良机。”

    天琛帝轻笑了一声:“依照江卿所言,那首饰铺子的掌柜是良心发现,才替你作证的吗?”

    江敬月面色不改:“谢掌柜为何肯实话实说,臣亦不能十分笃定。但看他们连庆虞首饰铺的记账都不肯让谢掌柜亲自伪造,想来也是未将计划与谢掌柜和盘托出。谢掌柜既随身带着账册,显然也是早有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之意,两方定是互生嫌隙,都想把祸事栽在对方头上。谢掌柜再一见天子威严,如何还敢胡言,自然是有什么便说什么。说到底,臣还是托陛下洪福,才能化险为夷。”

    结尾那两句恭维倒让天琛帝愣了半晌,然后对着杜谌道:“不愧是唐言海教出的人,这舌头还真如他一般灵活。”

    话落,也没给江敬月反应的机会,神色幽幽地问:“那江卿不妨再说说,何、舒二人因何要构陷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