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渐长。
天色将明之时,一只小船划破浦口寒寂的水面,于野鸭慌乱的扑水声中,向着北面更为黑朦的河里行去。八百里洞庭,云梦无垠,这条连接洞庭的河流,宛若一条蜿蜒千里的银带,将洞庭氤氲的水汽与飘渺的传说一并传荡而去。
怀墨打开船舱门,缩着脖子走出来。船头,闫风识正和几名署役说话。这些署役是和陆霁一道先行前往长沙郡的,除了跟随陆霁乘船的一批,昨日闫风识自茶楼归来,便通知余下留守的署役明日一早登船。
闫风识早在金陵时,便览毕相关山河志,对三仙河水系粗略研究了一下,他知道自长沙郡始发,往北而行的百里内,河道平阔,水流平稳,且无逆风的情况下,一日便可出长沙郡而到达武陵郡境内。而自武陵郡段开始,河道陡然收紧,水流亦变得湍急,且愈往北行,河面上云雾愈浓,此至两三百里,即是巫山地界。
闫风识临船眺望,临近破晓,水天一色,都是暗沉无华,他心中思量:今日若船行顺利,夜半即可到达武陵郡。
怀墨初次坐船,脑袋被晃得晕晕乎乎,好半晌才找着了自己腿脚,踉跄着行了两步,才将将来到船头。
“郞,郎君,给——”
怀墨颤巍巍递来个水囊。一旁署役拱手告退。
闫风识接过水囊。怀墨一手握着船栏板,一手扶着脑袋,望着已行至船尾的署役背影道:“郎君,我怎么觉得余大哥这段时间奇奇怪怪的,方才您注意到他的眼神没有?”
闫风识抿了几口,将水囊复递给怀墨。
“无事不要多疑。你且回舱去,船面晃荡,等会不仅眼晃花,连脑袋也晃坏了。”
怀墨耸耸鼻。郎君损人的本事也是一如既往,不过,真是他多心了吗?他摸了摸晕乎乎的脑袋,跌跌撞撞往回走,刚走到船桅边,冷不丁有人扯住了他。
怀墨骇了一跳,一扭头,见是余大,才拍着胸脯道:“余大哥,是你。你怎地走路没声?”
余大搓了搓手,一双眼左右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墨兄弟,我能向您打听点事吗?”
怀墨诧异道:“余大哥,别叫我墨兄弟,听着怪别扭的,还是叫我怀墨罢,你有什么事直说。”
余大又搓了搓手,眼珠滚了一圈,才指着他怀中水囊,道:“我见你每天都带着这物,这里面……是大人的补药?”
大人每日要喝药的事在大理寺并不是什么秘密,余大为何突然问这个?怀墨点头,神色渐起狐疑。
“今早在登船前,我见你出去了,是给大人熬药的吧,也不知熬药费不费功夫,我们这船简陋,没有灶台砂锅,不会耽误大人喝药吧?”
原来是这事。怀墨听闻余大心细,没想到连这等事都想到了。不过郎君喝的的确是药,但此药非彼药……
再开口时,怀墨露出笑意:“余大哥,难怪署役大哥们都佩服你,竟连熬药这种小事也考虑到了……不过,你莫担心,我家郎君喝的药不用熬煮,用不到灶台砂锅的。”
“哦,是这样……”余大愣了愣,脸色变得更加奇怪。
“余大哥,你怎么了?”怀墨偏头看他。
余大这才缓过神,下意识道:“没,没什么,你好好照顾大人,我先忙,忙去了。”话说完,便仓皇离开。
怀墨目送他下了船舱,才拍了拍脑门。他好像愈发晕了,不然怎会觉得余大的背影瞧着,竟有些惊慌失措?
船行了不久,日头渐渐升起来,远空露散,平野烟收,水面粼粼波光,一时风物如画。眼下,除了闫风识所在的船只,河面上另有不少渔船货船穿梭,繁忙的船队打破了晨起萧瑟,闫风识望着船行漾开的清波,脑中却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一幕。
那座府宅,曾经昌平公主的宅邸,破败到那般程度实在他意料之外。关于昌平公主的传闻,虽然京中一直列为禁谈,但他出任大理寺少卿之后,在翻阅典籍档案时,还是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档案中记载在昌平公主去往封国之前,曾多次往返禁庭,关于缘由,坊间流传的说法是当时太后重病,昌平公主心挂太后病情才多次出入宫廷。然而他查询了医正署诊籍,那段时间并没有太后医诊的任何记录。昌平公主出入宫廷的原因不明,而她前往封国,及之后愕然薨逝后太后的反应亦相当奇怪。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太后对这唯一女儿之死不闻不问?即便贵如太后,到底也是一位母亲,普天之下,有母亲对子女生死也弃置不顾吗?
清风徐来,河面上荡开一层层涟漪,闫风识眼映波光,嘴角却挂起一抹嘲讽笑意。
有的,他心底道。
父母爱子,推燥居湿,咽苦吐甘,乃是书中规劝庶民之辞,但他深刻知道,这世间,有的母亲不光视子女为人生之耻,还会辱他,骂他,打他,甚至恨不得他从未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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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波无澜,夜半时分,船终于在下一个渡口靠岸。如闫风识所预估,这里已经离开长沙郡,而到达武陵郡境内。因这趟乃秘密出使,所以并未惊动地方,眼下,这条恍若一般客船的小船徐徐靠岸,码头的津吏只草草检查一番,便命令放行。
闫风识让几名署役留守在船上,自己则带着船夫及余人役人下船。这船夫是闫风识托刘老伯介绍的,也是荆州本地人,对荆州内各条水道都颇为熟悉,更多次往返三仙河流域,听说闫风识一行要临时雇个船夫,报酬丰厚,便忙不迭答应。
武陵郡下辖五县八乡,而此地正是武陵郡通往长江的一个渡口。虽不及郡城内热闹繁华,但码头上依然熙熙攘攘,有小贩挑着扁担叫卖。临近码头的小道两旁,亦开了不少店肆,吃食、药材、杂货应有尽有。考虑到未来几天可能都待在船上,闫风识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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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清单,准备将几天的货品补齐。
怀墨跟在一旁,东瞅西望,眼见署役一趟趟往船上运货,不禁吃惊道:“郎君,我们要在船上行这么久?”
闫风识瞥他一眼,吩咐店家再多加一包晕船丸,才道:“再往前可能不会停船,东西多备一些,有备无患。”
船夫站在一旁,点头应是:“过了重九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再往后三仙河起雾,就不好通行了,趁这几天尚有太阳,船日夜不息,应该能行到仙人峰,到了仙人峰我们再折返,也不枉您来荆州一趟。”
这原也是闫风识的打算。巫山一带水路不明,他并不欲硬闯,若是在沿途发现陆霁的踪迹倒好,若没发现,他预备将船停至仙人峰附近,再做筹谋。地图上显示,仙人峰离巫山不远,若是水路实在危险,从仙人峰上岸后绕行到巫山,也不是不可,只是花费的时间多了些。这也是为什么他一上岸,就来备货的原因。
怀墨拉了拉闫风识衣袖,小声在他耳旁道:“郎君,听说巫山一带甚为凶险,有好多人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我们……当真要去?”
闫风识沉下眸光。自发现三月春来,短短两月,已有八条人命直接或间接牵扯进来,如今,甚至出现了惑人心智的诡异之物,仙人皮。诡物横行,却无人知其踪,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若不及时追本溯源,查明一切,很有可能波及更远,牵涉更多。
所以,便有了那次向陛下的呈文,而自他写下呈文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便隐隐有预感,这一趟巫山之行也许会异常艰辛,甚或有生命之危。他不是没有过迟疑,只是却不愿再看到更多无辜的人丧命,若以他一人之命还人间无恙,他何妨走这一遭。
闫风识拍了拍怀墨肩:“巫山或许危险,但此行直到仙人峰应该无事。到了仙人峰后见机行事,若真的……你就留守后方,不必跟我走。”
怀墨微微一愣,待要张口,闫风识已迈步走了出去。
到了码头,怀墨好不容易挤到闫风识身边,却见郎君目视前方,眼神有些怪异。
码头点了盏孤灯,青冥冥的灯火幽幽泻在河面上,依稀照出一爿幽明。夜里潮浪大了些,方才他们船旁又停了不少船只。几只小船在夜风里起起伏伏,跌宕不定,有船工走到船头,吆喝着抛下缆绳,吩咐岸上的人接住。船舱里陆续走出来几名乘客,似是被水浪颠簸,不住地探头查看。
怀墨却在此时“咦”了声。
他像是不置信地揉了揉眼,凝目片息后才惊讶开口:“郎,郎君,我没看错吧,那人……”
风将衣袂高高吹起,船头上那人一身素衫,迎风而立。青幽的灯光洒在她脸上,她眉心颦蹙,却更衬得一张皓洁面容,宛若水底升起的明月。
闫风识睫羽微动。
她不是别人,正是和他有过数次照面的宣城郡主,萧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