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沈宛见下方的是位女子,看着没有要喊人抓贼的意思,就大胆跳进了明珠府中。

    那女子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我叫沈宛,想见纳兰公子。”

    “表兄不在,即便是在,为了留你的性命免被伯父所拿也不会见你。”

    “随便闯入明珠家中见纳兰公子的人,就是死罪吗?”

    “那要由伯父的眼睛来判断:私闯者有没有活着走出去的价值。”

    “小姐怎么称呼?”

    “纳兰惠儿。是暂住伯父家的备选秀女。”

    “ ‘惠’心如兰,本应安之‘若’素。“沈宛洞穿对方的心思道,“惠儿小姐可是在心中对纳兰公子抱有好感?”

    惠儿笑道:“果然,是要一个女子才能看穿另一个女子的心思。”

    “惠儿小姐既然对纳兰公子有心,那要是得知纳兰公子有难,可愿以智慧和大局观相帮?”

    惠儿心中一紧,左右一看,没有别人之后,就叫沈宛到了她的房中。

    惠儿示意沈宛请坐,道:“作为跟纳兰公子有交集的女子,光有智慧和大局观还不够,得同时具备‘击破问题要害’和‘为他排忧解难’的能力才行。”

    “那就请惠儿小姐指点迷津。”

    沈宛把字条放到惠儿面前,信任与她。

    惠儿看罢,理性道:“我能猜到五成,剩下的五成只有伯父能解。”

    “公子没法自己化劫吗?”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密报应是伯父的政敌索额图所写,目的是暗算表兄于养心殿。能够调动各方面力量保全表兄和保全皇上的,唯有伯父。”

    “养心殿?”

    “养心殿是皇上寝居和理政的地方,也是表兄在君侧的当值之处。字条中的‘侧养’二字——暗示的生事地点应该是:养心殿。包含的下手对象应该是:养心殿的皇上的侧近之人。”

    “那‘欠食之错,浇油以报’四字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但伯父必定知道。”

    “可以带我去见明珠大人吗?”

    “你没想过去见伯父的后果吗?事关重大,索党得知,不会放过你;伯父筹谋,对你用之则弃,你有几分把握从伯父手下逃脱?”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我在暗处等他。”

    “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是洞天福地,表兄才给伯父解了一难,家中和家外奔波也是累乏。沈宛你这个时候告诉表兄他有生命之危,觉得妥当吗?”

    沈宛一想,果然不合时宜。

    惠儿伸出手:“你要是信的过我,就把字条留给我,我会跟伯父妥善处理此事。”

    “好。”沈宛把字条留下,“有劳惠儿小姐。”

    *

    济国寺。

    晨起天微亮,露寒见霜凝。

    容若在禅房之中坐起,缓了缓神,才披衣梳洗。

    昨夜,他跟方丈妙觉禅师之间有这么一番对话。

    “弟子请大师开示:借花献佛与顺水人情有何区别?”

    妙觉禅师笑而不语。

    他与明珠有私交,日常除了做好份内的参禅礼佛、普渡众生、妙法莲华等事情之外,也是个深谙朝堂权斗之术的人。

    “公子何其聪慧?懂得最佳的处理圣恩的方法。这大花惠兰送到老衲的‘济国寺’来,老衲自然会秉着为纳兰家着想的念头来办,还请公子放心。”

    “多谢大师。”容若清澈道,“兰花本就是禅花,寺中的清静之所多被称为‘兰若’或‘兰室’,今夜弟子所住的禅房,亦是有‘纳兰香’一炉,足矣。”

    “原本老衲以为,公子会叫老衲备上烛台和花瓶,好与‘纳兰香’一同:三具足。为何今夜未然?”

    “不瞒大师,我曾写下: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容若托起桌上的小香炉,道:

    “当时只对外人说是在诉相思,实际上却是在说这味我自制的:纳兰香。”

    “我独制此香,做法也不简单——需要有好料,纯净的奇楠香一块,静置水中洗净曾染的粉尘浮华,捞出,阴干,亲自削成小方块待用;需要有佳品,来自天竺的老山檀香,细心碾磨成粉,收罐备着;再曲新鲜豆蔻和砂仁,耐心捶成泥,混着以适量蜂蜜,添入檀香粉末,在玉盘之中置着。”

    “这些料子都备好了,就可以素手将它们合成丸,形状如指甲大小。最后一步,是压入奇楠香的小方块之中,成饼,阴干。用香之时,或焚或煎,皆是缓神宜人。”

    妙觉禅师听罢,感慨道:“我‘济国寺’独得公子所授的‘纳兰香’香方,有幸至极。”

    “世人总拿我的词以‘情‘字论,我也不愿。”容若淡淡微笑,“能够在寺中当着大师的面一诉本意,亦是我之幸。”

    “公子若非是生在明珠家,世间岂能出‘纳兰香’?”

    “玄烨若非生在帝王家,大清将来哪里来的万古明君?”

    “公子的意思是——”

    “皇上爱打爱闹,爱拿陪臣拿嫡妻出气,难道不是做给鳌拜看的吗?皇上就是要做出在朝堂上先将鳌拜一军,后又变成难当重任、没有火候来背负大清江山的样子,来激起鳌拜等人揣测。”

    “公子有何高见——”

    “我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只是苦了家中的阿玛和额娘,等皇上这一通闹过了,明日他的还是君,纳兰家还是臣,没有任何改变。不说‘给纳兰赐兰’之事,就皇上的脾气,冷落了赫舍里皇后,怕是要惹的索额图不爽快。”

    “多亏公子细心,从顾总管口中多问了一句当时御花园中的帝后情景,否则日后明珠大人遭了算计,还不知道是索额图有心为之呢。”

    “大师,你真觉得索额图要算计的人是我阿玛吗?”

    “难道不是?”

    “我倒有种预感是自己。”

    *

    容若回到家中,一切如旧。

    跟阿玛、额娘和惠儿一起吃早膳的过程中,也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任何风声。

    其实在昨晚,明珠从惠儿手中拿到索额图的“字条”和听得事情来龙去脉以后,只敢把所有惊讶和咬牙切齿的实感埋在心里。

    他对惠儿道:“此事不但关乎容若生死,更是关乎皇上安危,我自有解决之法,你勿要对任何人说起,包括你表兄。”

    “是。”惠儿应道,“敢问伯父,索额图在字条当中,暗示的全意是什么?”

    明珠把字条压在桌案上,逐字逐句解析道:

    “抱病侧养,如你所说,就是指:养心殿的君侧之臣纳兰容若寒冬易病,病中当值,有机可趁。玉碎兰销,这四个字索额图就是在咒我明珠的儿子死、纳兰家灭亡。哼!有劳他等着,等着看我纳兰家到底是倒还是耀!”

    “欠食之错【注1】,指的是:索尼死后,鳌拜、苏克萨哈、遏必隆三位大臣谁该任首辅之事,当时容若以三盘点心为解,孝庄太后甚是满意,还吩咐皇上照做。不想到了今日,索额图竟然敢用一个‘错’字来否认容若之策,实在是可恶。”

    “浇油以报,我认为是索党之人想在养心殿放火或是埋炸药,这可是谋害臣子之命和意图弑君的大罪,赫舍里一族当诛!”

    尽管晓得明珠自有主张,但惠儿仍旧道:“伯父,惠儿以为有三个法子可用。”

    明珠点头,“你说。”

    “其一,将此字条作为证据,上交孝庄太后,向孝庄太后阐明索额图的不臣之心;其二,养心殿内外,应有伯父亲信,让那些留意着风吹草动,及时向伯父汇报;其三,将计就计,设了圈套出来,让索额图自己露出马脚,瓮中捉鳖。”

    “我认为第三策为佳。”

    “若选第三策,难免需要表兄配合行事,不可不告知表兄一切。”

    “先瞒着,等到时机成熟我再跟容若说。这段时间,我会叫他不去养心殿。”

    “惠儿明白。”

    当下,容若一无所知地回房看书。

    此前,就皇上要复翰林院一事,他写了一份折子来陈述自己的想法和建议,这会儿他恰好记起此事,就打算把折子拿出来润色,好上呈给皇上看。

    等到叠好折子、把折子带在身上准备出发时,身后传来了明珠的声音:“容若,你过来陪阿玛下棋。”

    容若彬彬道:“儿午后一定如约。”

    明珠故意板着脸道:“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连皇恩都敢不领不谢。现在皇上还在气头上,你是打算去当他的出气包?还是连纳兰家的脸都不要了?”

    “儿有分寸。”容若外家门口走了几步,“知道轻重。”

    “你回来!”明珠大声一喝,“没有阿玛的同意,你哪儿也不许去。”

    *

    禹之鼎大惊。

    官云辞说要带他悄悄入宫去看少了两盆大花惠兰的御花园,抄密道走。

    结果从密道出来,却是来到了钦天监。

    “云辞格格,你这是……”

    “皇帝想要跟鳌拜决一胜负,你我就跟老天爷比试一场如何?”

    “在下实在是愚钝,不知道是何意。”

    云辞仰望着天空道:“皇上是个实干家,但并不意味着对天观星的我们就是空想家。禹画师,你想把星星看的更清楚一些吗?”

    “啊……”禹之鼎顺着云辞的目光,“观星吗?真的可以离夜穹更近一些吗?”

    云辞一点头,“当然,有望远镜就行。”

    “就是可以望见远处的镜子吗?”禹之鼎张开双臂,“那得有多大才能装的进一片天?”

    云辞扑哧一声笑了:“很小的,只有你手臂的一半大。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一截可以透光望天的竹子。”

    带着禹之鼎去看望远镜之前,官云辞领他来到了南怀仁的专属小房间内。

    “我算是跟着南大人学习西洋科学的首批弟子,学问和勤奋可是不输给皇上的。”

    云辞指向一个圆球体的、镂空的东西道:“这叫做银镀金浑天仪,是南大人在康熙八年的时候进呈给朝廷的。”

    禹之鼎嘴快道:“那不就是今年吗?”

    “是啊,所以咱俩是第一批接触浑天仪的人。你看,这东西的金色环架可以分三层,外层有三个圈:子午圈、赤道圈、地平圈;中层有可旋转的三道:赤道、黄道、白道;最内层是四游环,环上刻有度分。”

    云辞用手指碰了碰一个悬挂着的、会动的小球,道:

    “喏,你看这是地球,镶嵌在环架通轴的正中心。上面刻有:亚细亚、欧罗巴、阿美利加、利未亚等洲际的名字。你看这个,这个就是太阳和月亮的图形,月亮绕着地球转,地球绕着太阳转。”

    禹之鼎一知半解,但是官云辞说话时神采奕奕的样子和认真专注的表情,却让他很是欣赏。

    禹之鼎仔细一观察,倒是在“黄道带”上认得了一行字:康熙八年仲夏臣南怀仁等制。

    “真厉害!”禹之鼎绕着浑天仪走了好几圈,“以测天之术,开太平盛世。”

    “你可知道南大人在恩师汤若望遇难时,对皇上说了一句话?”云辞佩服道,“他说:历法的革故鼎新和校对勘误由臣来,大清传统时历的守护就交给皇上了!丝毫不惧五年的牢狱之灾。”

    禹之鼎心中慷慨澎湃,他用激动而兴奋的声线道:

    “云辞,不能让云层遮蔽我们的眼睛,我要看天,要跟你一起往外面的世界看!”

    *

    钦天监的授业暖阁之内,禹之鼎和官云辞一同面对着:南怀仁亲自拿来的望远镜组装零件。

    此外,桌面上的一个瓷盘之中,还放着两颗用作倒计时一般的冻梨。

    冻梨是禹之鼎憨憨带来的,他说等望远镜组装好了之后,要跟云辞格格一起吃。

    云辞细数起来:“寻星镜,凹镜,凸镜,伸缩杆,调焦钮,外壳,装饰用宝石,刻字用的小刀,放置用的支架,合成一体倒也不难。”

    可是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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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

    等到真正把这个望远镜装好,已经是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了。

    “云辞,这东西多好呀!”禹之鼎对成品惊叹,“除了观星,还可以用在战场上。到时候指挥官站在高处,拿着望远镜往下看、往远处看,不是一下子就侦破敌情了吗?哪里还需要派出细作和探子去敌营?”

    “原来男子和女子的感受之别就在这里呀!”云辞有所感慨,“女子追求观星时的情怀和情调,男子却是着眼点更大,想到了战场上的事。”

    禹之鼎问:“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见皇上用?”

    “皇上只是自己私下用而已。”云辞告知,“朝臣也好,天下子民也罢,安分守己居多,谁敢问天和凑近了去看天上的万象?”

    “我敢!”禹之鼎自信满满,“走,我们一起到外头去跟夜穹说话。”

    “可是冻梨还没有……”

    “回来再吃,即便是化了,我还有呢,再带给你吃。”

    雪停了。

    钦天监外头的空地四周,显得格外安静。

    唯独是寒夜的星空,清亮明澈,如同黑色锦缎之上坠满了宝石,闪亮似零火之花,明灭之间,合乎了两颗跳动的心。

    “你第一次观星,感觉怎么样?”

    “好奇怪,云辞,我心中不断责问自己:‘绘画是己之所长,为何还有学艺不精之感?’我,明明是在跟你一起看星星呀!”

    “宇宙浩渺,学问无穷,你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啊。你看,星空不是包容一切吗?禹画师,我希望你的画也一样,既要有自己的风格,又要博采众长,去尝试自己没有尝试过的画风和内容。”

    “我——”禹之鼎伸手向夜穹,“好像只要站起来,就能摘到星辰一样。”

    “因为你我是有缘分又有福气的人,连夜穹都知道不下雪来满足我们观星的愿望呢。”

    “原来是这种感觉。”

    禹之鼎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在空地上步伐信信地走:时而欢呼、时而拍手、时而惊叹。

    他的头始终是向上仰望着的,没有低下过。

    官云辞站在原地看着他,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种期待:

    禹之鼎,今日你景仰于天,日后你在大清画坛摘星夺魁,也必将为后人所尊敬、所仰慕。

    禹之鼎停在了心爱的女子面前。

    是顿悟,亦是大悟:

    “是这种感觉啊云辞……我身边的人,像星辰一样照亮我,我有你有纳兰,有曹寅有市井人间、有如意馆的同僚们有皇上……是有了你们,我身上才染上了光芒,眼中才有了神采。天上之星和身边之星,我都有。”

    *

    容若心细,发现了落在雪中的一小片瓦。

    他虽不知那一小片瓦是沈宛“夜探明府”时碰落的,却留意到了不知何时落在瓦侧的洋笺,所以他猜:自己不在的时候,宛卿来过家中。

    当然,不管是对谁——

    阿玛、额娘、惠儿,都不方便问起此事。

    他就只好靠自己的慧根去想、去悟、去寻。

    终于,心中有所串连:

    阿玛不让我出门,应该是不想我前往危险之地。我想去的地方是养心殿,前去的目的是给皇上上折子。我此举所触动的,是鳌拜一党的利益;朝中虽然三权分立辅政,但鳌拜是实际上的首辅。索尼已死,其之子索额图爱权胜过他阿玛百倍,必定对今日局面不满。

    索额图等着鳌拜倒台,所以未在前朝轻举妄动。他如今将大部分时间部署在后宫的赫舍里皇后身上,为的是让她拉拢君心,好为自己谋利。选秀之日在即,索额图不会不知纳兰明珠的心思,在他看来,与其酿成日后——朝堂上纳兰父子主导话语权,后宫中惠妃专宠,还不如棋行险招,先下手为强。

    索额图想要下手的对象应该是我,不然阿玛不会对我的行动严加管束。

    但是,索额图想要通过什么手段害我,却是个未知数。

    容若反复思量,最后还是决定去找明珠。

    父子两人坐在棋盘两侧,黑子和白子对弈在经纬之间。

    “阿玛看你今日的棋路比昨日精进了呀!”

    “哦?”容若淡笑,反而不落子了,“有一件事,儿有所解惑,但又不完全透彻。不知可否请阿玛指教一二?”

    “还有难的倒你的事吗?”明珠把黑子放回棋盒,专心看着儿子,“说吧。”

    “儿觉得自己有难,正在被阿玛尽全力保护。儿想知道:现在是否到了父子开诚布公的时机。”

    “瞒不过你。”明珠单手把棋盘上面的棋子一混。

    “索额图想在养心殿用外力设局杀你,你有什么想法就当着阿玛的面大胆说。”

    “果然是冲明珠的儿子来的。谢阿玛明示。”

    容若从明珠手中接过那张字条,一看便知其中的玄机。

    “儿知道阿玛在想什么。阿玛在想:索额图敢这么做,说明他压根没把少年天子放在眼里。顺治帝崩逝的早,可想而知如果康熙也不长命的话,赫舍里皇后若是生下嫡长子,朝纲岂非要成为他们索家的朝纲了?阿玛您断断容不得事态如此发展。”

    “玄烨怎么样都好,阿玛现在在乎的是你的性命。”明珠对儿子关切道,“知道索党之人的行动手段和地点,却不知道他们的行动时间,阿玛也不好在养心殿内外贸然部署。”

    “那就顺了索额图的心。”容若捡拾着盘中的白子,“演一场纳兰父子的戏、玄烨容若君臣的戏,看看戏中人和局外人谁才是明白人。”

    明珠听之惊讶:“容若,这事非同小可,你想清楚了?”

    “儿想清楚了,躬身入局不如以身作局。”随着最后一颗白子落回棋盒,容若向明珠会心一笑,“索党放过来的背后冷箭,儿接定了,但也会回之以利剑。”

    “你去哪儿?”

    “阿玛,我不能叫皇上一个人面临危机呀!”

    【注1】具体事件见第10章,孝庄对纳兰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