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玄烨倒是没把自己看见了纳兰惠儿的事情,拿到赫舍里皇后面前说。

    但是赫舍里皇后自从听了苏麻喇姑的开导之后,就不再对索额图父子之事耿耿于怀了。毕竟只是被关在索府之中不得外出,又不是真的下了狱,事态也没有那么糟糕。

    帝后一起走在御花园中的时候,玄烨忽然心血来潮,对顾问行道:“顾总管,把朕有意向备选的、要送给纳兰的生日恩赏都记下来。”

    随后,他就列举出了一大串东西来。

    “万岁爷,奴才知道您有心,但也要提醒您一句,纳兰公子的生日在元旦之后呢,您可千万别记反了。”

    “你倒是别给朕记漏了,还有,朕要给纳兰送一些书,像是……”

    赫舍里皇后终于忍不住,打断道:“皇上要是每次跟臣妾到御花园来,都要刻意提及纳兰公子的话,那臣妾还是先行告退的好。”

    玄烨往小亭台一指,意思是:“跟朕一起到那里去坐坐。”

    坐下后,玄烨道:“目前的朝堂,朕在乎的是鳌拜、明珠、索额图三人。索额图刁钻老辣又爱弄权,朕看在眼里且明白的很,等到日后你诞下皇子,还指不定他会如何拥立这位小阿哥,所以你最好给索额图提个醒,叫他别以为朕还没有集权,就没能耐来一场雷鸣电闪的吏治大整顿。”

    “后宫不许干政,臣妾一直记在心里。”赫舍里对皇上的态度有些不满,就跟是自己被皇上怀疑了一样,“但是臣妾会将皇上的意思向叔父转达。”

    “你呢,就是反应不够快。”玄烨直接指出道,“换做纳兰,他就能知道朕在暗示什么。朕叫你给索额图做提醒,就表示朕同意索额图以戴罪之身来见你,明白了吗?”

    “臣妾不喜欢参与政事,所以不想把政治上的事情看的太透、猜的太透。皇上愿意让叔父与臣妾相见,臣妾自然是多谢。”

    玄烨原本是起身想走,但是在顾总管的暗示下,还是忍了下来,没有离皇后而去。

    “朕再多对你说几句话,你听的懂最好,听不懂朕也不强求。”

    “索额图之子阿尔吉善朕是绝对不会姑息的,该有的罪证有了,该提的口供提出来了,该抄的私藏品也抄了,他这就是犯了‘贼喊捉贼’之罪,贪污按律应当处死,朕看在你的份上,只将他流放蛮夷之地,勒令他不许再回京师。你觉得朕处置的妥当吗?”

    赫舍里皇后道:“您是皇上,所拿的主意自然是妥当,阿尔吉善能够留下一条命,是万幸,臣妾替他给皇上谢恩。”

    “朕其实是想告诉你,不处置索额图是因为他作为朝中的平衡点现在还倒不得,清明以待阿尔吉善是因为朕有苦衷,知道这黑白之间还带着一点灰,不能做的太绝了。”

    “朕哪里开过恩?”玄烨面带失望,“皇后替阿尔吉善谢朕什么恩?朕的利弊权衡取其轻,在你眼里就是宽宏大量吗?”

    “臣妾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皇上。”

    赫舍里皇后心里很是煎熬。

    玄烨也没有兴趣再往下说,只是握了握皇后的手,就起身离开了。

    他的心里,已经开始盼着秀女大选的到来了。如果可以挑一个能够对政治手腕有见解的女子,好像也不错。

    哪怕那个女子是纳兰家推选出来的,也无所谓。

    只要她能够知道朕的话的重点和隐藏意就好,只要她懂政而不干政就好,只要能从纳兰惠儿身上,找到那么几丝——纳兰明珠的处事有道、纳兰性德的才气才情就好……都是一家人的话,应该相差不大吧?

    *

    明府花园的小亭子里。

    纳兰父子正在温茶赏雪,说是雅致看风景,其实还是相互讨论着朝中之事。

    “皇上对索额图父子的处置已经出来了,索额图本人罚俸收权,儿子阿尔吉善流放。”

    “儿在想,如果皇上对惠儿说了这些,惠儿该怎么答。”

    “该怎么答?”明珠对儿子的话里的玄机一悟,“你教她什么了?”

    “作为皇上的妃子,该怎么答和会怎么答,区别就在于:心里对皇上真正想说的话有没有一个数。一个‘该’字,就足以让皇上见得:回话者已经思量过了且有主见了。阿玛您说是吗?”

    “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顶撞皇上?”

    “皇上是真性情,儿这只笼中鸟,也想从喉咙里发出几句剧烈的心声罢了。”

    “你这么暗示阿玛:自己不快活,阿玛倒是想让你早点娶妻,好让你的身边多一个人来陪伴和照顾,恰好太皇太后给提起——”

    “茶要凉了,请阿玛先喝一口。”

    “真值得。”

    容若向明珠会心一笑,起身道:“多谢阿玛明示。”

    “你——”

    明珠拉着儿子的手走出亭子外,父子俩站在一片晴空之下。

    “我哪里明示了?”

    “儿子就是听出来了。值得的不是指婚对象、不是儿子泡的茶,而是接下来阿玛要升任从一品的刑部尚书了。”

    “你如何知道?”

    “正吏治肃朝纲,可忍绊脚石(索额图),必除眼中钉(鳌拜)。天子亲政,升平安民,刑部为先,明珠立功,可得重用,真值得。阿玛想说的是这个。”

    “我一句没有跟你提起过啊!”

    “阿玛去见了太皇太后,回家回的又晚,所以儿就自己推敲出来了。”

    “容若,你这般聪慧,日后要是从‘君侧之臣’变为‘帷幄之臣’,才高遭忌,可怎么好?锋芒这东西,不是你想收敛就收敛的住的呀!”

    “真到了那时候,皇上或是时局觉得纳兰性德非死不可,那纳兰性德在死前也会拼力保全阿玛、保全纳兰家。”

    “别说这般有预见性的话,仔细言灵。”

    “阿玛能步步高升是好事,儿应该恭喜阿玛才对。”容若第一次在明珠面前说了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只是……独自吃两只烧麦和一碗萝卜素汤,饱中觉寂。”

    明珠对儿子的意思懂了八成,千言万语的反省和关心,只化作一句:“那可睡好了?”

    “阿玛知道儿是因何而寂,也知道儿有没有睡好。”

    明珠目光温和,道:“事后关心不如当下补偿,只是接下来——”

    只是?

    容若心里有数却忍痛了然出了一个事实来。

    他顺着明珠的话、照着明珠的意思补充道:

    “接下来临近年末,阿玛公务繁忙,额娘多方走动打点之事诸多,只怕是一家人一起坐下来吃饭的时间更少。”

    “即便是补偿,阿玛也已经补偿过了,儿不怪不怨。今日这番时光,儿亦是珍惜。”

    “你……让阿玛愧无立足之地。”

    “如今阿玛你不是满朝之中最忙的人,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成为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的最大忙人。试问到时候,儿该如何开口、如何叫你成全儿的两个小愿:团圆吃饭、对弈至终。”

    “这番赞否两论的话,你真是说到阿玛心坎里去了。”明珠抓起容若的手,贴在自己的心肝上,“你摸一摸阿玛的心,是否真的愧意满满。”

    “儿只怕一饭局、一棋局都是自己要来的,显得贪心。”

    “是阿玛让你难过伤心了。”

    “身为儿女,不该让父母反过来道歉,阿玛就当作……这回是儿任性了吧。”

    “儿告退。”

    “容若,容若……”

    容若并未在明珠的呼唤声中回头。

    可是,那份向明珠说出了心里话之后的心情,却让他一身自在。

    *

    一片萧瑟与寒冷之中。

    身着罪臣之服的索额图,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阿尔吉善被官兵带走。

    接下来,阿尔吉善会被戴上镣铐押往被流放之地,这一程阿尔吉善必将是凶多吉少。

    何以见得?

    凭借多年的官场经验,索额图断定:鳌拜一除,明珠必定升任刑部尚书。

    皇上这么安排的用意有二,一方面是让明珠自省自查,不要不走阳关道而走独木桥,以权入错,悔之晚矣;另一方面是借着这次的索党之乱或者说索党之败,来给明珠一个居功的机会,让他掌管刑部来报效大清,减少一些冤假错案来摆正君威。

    刑部的官员们为了依附于明珠,这桩索额图之子的流放事件,能不往“打压索党、投奔明党”上面去做吗?

    索额图“哼”了一声,回到府中。

    他对夫人道:“幸好我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折损了一个阿尔吉善,还有格尔芬。”

    佟佳氏才抹完了眼泪,道:“儿子的旦夕祸福,哪个不是牵系着我这个额娘的心?妾身请老爷以后多加谨慎,不要再入纳兰父子的圈套。”

    索额图因为听到政敌的名字而气愤,重拍了一下桌子。

    “现在指不定纳兰父子在谋划什么!团圆过年、大公子过生日、自己因功授禄,三喜临门,想想明珠那副得意的样子吧,明府的门槛怕是要被门客们踏破了。”

    “老爷。”佟佳氏顺着夫君的后背让夫君消气,“明珠的夫人觉罗氏近来多方走动,借着串门的理由,跟众多王爷、贝勒、亲贵们的福晋交好。”

    “你要是有觉罗氏那些八面玲珑的本事,大可以效仿着来为我办事。”索额图冷道,“格尔芬要是有纳兰性德的一半才华、一半心计、一半推敲力,我何愁不能把明珠打倒?”

    “就算老爷你说的没错,天理也是摆在那里的:位高者必消长,才高者必短寿。怎见得纳兰父子能一直占尽优势?”

    “呵呵。”索额图终于笑了,“承接再多的天赋天恩,纳兰父子都是皇上的奴才,奴才的生死荣辱——可不是仰仗皇恩,而是自求多福。”

    “皇上给我一个机会,不接白不接,我要进宫去见赫舍里皇后。”

    “不是‘恩典’吗老爷?”

    “这次事件当中,皇上何曾给过恩典?不过是纳兰父子自导自演了一场火灾、一例被告贪赃、一套砸石索党的连环计罢了。皇上是参与者和配合者,处理此事不过是要告诉包括鳌拜在内的群臣:江山是朕的,谁敢跟朕不过去、跟朕的人过不去,一旦证据确凿,朕就要谁好看,要谁长记性!”

    “老爷一言惊醒梦中人啊。”

    “即便如此,现在的我也是明珠的大公子的上司,皇上身边的侍卫和陪臣都是归我管的。”

    “妾身明白了,皇上要擒拿鳌拜,离不开老爷您的出力。”

    “皇上要利用身边的人的力量来做成一件大事,就不得不承认我的存在。除鳌拜,光有明珠一个人怎么够?还是要有我啊!所以皇上能不对我有所迁就吗?这就是皇上没对我做大处置的原因。”

    *

    “庄周梦蝶”字画店中,周之捷周老板客客气气地请了纳兰公子上座。

    容若道:“我自觉得近来的鉴画技巧提升了许多,大抵是——”他把话峰一转,把原本想说的“独处磨时,对画问借”八个字换成了“把精力都消磨在那里去了都缘故。”

    周老板上茶道:“明珠大人为公子搜罗到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公子真迹看多了,自然可以火眼辨伪。”

    “意趣所在,真假倒是无所谓。只是神思过多,不知是好是坏?”

    “小的以为,公子边瞧边想,却也还好,喜可赞,劣可叹;就怕公子钻进了自己的画里,走不出来了。”

    “会吗?”

    “公子是性情中人,难保不会。也不是没有止损的办法,只要公子乐意,将作画的时间换成别的消遣,不也挺好吗?”

    “比如说?”

    “公子这么一问,小的倒是不会答了。像是我们百姓,年关之际自然都是忙活一些:盘存除旧、置办年货、内外打扫、挂灯贴福、入庙烧香之类的事情,一家子一起进进出出、唠唠嗑嗑,不亦说乎。放到明府——”

    周老板双手抱拳一向,道:“那些事不都是交给下人们去做的吗?甚至连收贺年礼这样的‘活计’,也是有别的。我们老百姓是寻纳一份好意头和礼尚往来,高官们却是走人情和打点关系,各有千秋,不可说啊!”

    “唔。”

    “公子多来小的这里也无妨,小的这里虽不是全京师最顶好的地方,但也不缺文人雅客和江湖奇士,公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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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友,没准什么时候就遇见了知交、能够一抒心绪呢?”

    “承你吉言。”

    容若坐着等待周老板去拿古画,今日店铺人少,他想是因为自己来的早了。

    正拿起了一颗未剥的松子来看,他就听见了从门外而来的一句声:“公子这趟出来?是想看画还是品画?”

    “鉴画。”容若回头笑道,“顺便学学民间吃松子的方法。”

    果然,上前而来的女子,如声音所辨,正是沈宛。

    “这倒是奇了,在纳兰家剥松子,难道不是:先用嘴咬松那炒过的带了条小裂缝的壳儿,再用铁片把壳儿撬开吗?”

    “纳兰家的松子是开了半边壳的,像剥花生一样好剥,用拇指的指甲就行。你说,这颗独具一格的、未开口的松子要怎么吃?”

    “公子觉得当众吃没开口的松子有伤大雅吗?”

    “我没有。”

    容若把那颗唯一的、不见炒后裂缝的松子放回了盘侧。

    他这个动作,像是对与众不同之物做了区分,又像是有着许多对那颗刻意挑出之物的无奈,叫沈宛觉得自己伤了他。

    “公子别等了,一起去登楼。”

    “可是画还没有——”

    “周老板是商人,商人晓得客人半途而走的意思,不是不想等而是有别的事要忙,所以他不会怪你不打招呼而走。”

    “我从小学到的礼数不是这样的。”

    “你不信我?”

    “信,我跟你走。”

    沈宛忽然觉得:

    纳兰公子是个纯粹起来很纯粹、聪慧起来很聪慧的人。

    他对凡事都有自己的判断,一旦猜透了对方的心思,就绝不多说多问,只会选择最佳的方式来行动。

    跟你走。

    (公子说他愿意跟我走。)

    这三个字,更像是一种飞鸟出笼后的放开和洒脱。

    ——真不知道公子在家中经历了什么?

    ——才会答应的这么快,付诸行动的这么快。

    *

    来到一处高楼,容若抬头仰望。

    最直观的感觉,就是:端方如盒,角悬铃钟。七层而立,攀顶触云。

    “冬来每次在空旷的地方抬头望天,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雪。皇上笑我道:‘纳兰你是小孩子吗?赏雪又不是赏花,一脸孩子气的模样盯着掌心的白绒看,真叫朕笑话。’我说我是,我喜欢雪不择时空,任性自如,一旦下了,就纷纷扬扬。”

    “公子真不怕自己冻坏了?冻化了?”

    “小孩子哪里会怕冻,很能跑,也很能由着性子来。”

    容若步步往上走,脚踩踏在古朴的楼梯上。

    高楼内,是折逆的光和影,放慢速度,却是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周边,有着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匠人留下的木雕和漆塑,斑驳零落,模样却还在,仿佛在诉说着段段不属于大清的往事。

    他忽然停在楼梯的半途中,推开了旁侧的,已经尘封了时光的方形窗叶。

    他看向的,是皇宫的方位,怎么就想起皇上了呢?

    玄烨那家伙,自负、霸气、满腔热血。

    自己作为陪臣走到他身边的第一天,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朕是天下第一明君,所以朕要的是天下第一贤臣。”

    玄烨的那份执着和不容置否的帝王范,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决心辅佐他。不,说“辅佐”还尚早,彼此的关系,只能算作是“同心”。

    ——从同心到协力,此中跨越了多少年,皇上你还记得吗?

    ——了解纳兰的人是皇上,了解皇上的人是纳兰,这个事实没有变过。

    “公子,你怎么不走了?”

    “不必走到高楼的顶层,就站在这里,这个角度,宛卿你看——”

    容若指向方窗外。

    当怜取,云水天地,一片皑皑难摹难合。

    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注1】

    “宛卿,你知道寻常百姓家团圆、一家子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吗?”

    “公子,到楼顶说吧!这里太暗了,我想看见澄澈的天色下面的你。”

    “我呀……坐在回廊下面的栏轩上,背靠着漆红色的柱子,问自己:雪先停?还是阿玛和额娘先回?然后我把利是拿给我的弟弟揆叙和揆方,我问他俩:‘要不要跟长兄一起……’然后,俩他异口同声地反问我:‘有我们在,长兄你也很寂寞吗?’我叫嬷嬷带他们回别所去。我自己走向书房,铺陈纸笔,落墨成画,落墨成词。”

    “把既成的画作、词作焚尽,焚进我的纳兰香里,只当自己没画过、也没写过。天明之后,我经过堆放了无尽数的礼物的厅堂,去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阿玛和额娘请早安,我带着如既往的笑容,说自己准备好了,可以随阿玛和额娘一同进宫去给太皇太后贺年了。阿玛问我画作和词作都完成没有、写好没有?我说阿玛放心,儿都画好了、写好了。”

    “可是宛卿……带着复杂离合的心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出的作品,哪里是落墨,分明是落寞。”

    “公子……”

    “幸好是白天,不然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先惧佳节,卷上泼墨。”

    “是,沈宛明白。”

    “所以皇上叫我代拟‘岁末把笔’的时候,我答应了。我甚至想,因此犯下杀头大罪有什么所谓?为皇上、为大清、为天下人写新年贺词有何不可?那也比年年除夕、独自在家里没有盼头地作画和写词强啊!”

    “公子,你这是真心话?”

    “嗯,一句在父母和在皇上面前,都说不得的真心话。”

    高楼之顶,寒风呼啸。

    极目远眺,可见接天一色的云烟。

    容若扶着栏杆,悬着一颗空落落的心,都说出来了,都告诉了宛卿了,但是宛卿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她能改变什么?

    ——能够改变我这种越近年关,就越怕旧景循环的状态吗?

    【注1】后半句,出自纳兰性德《采桑子,塞上咏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