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顾贞观坐在茶楼里喝碧螺春,那份清新怡人的茶滋味才上心头,就听见了几个读书人的声音。原来,那些人正打算去徐府给“徐先生”拜个早年。
顾贞观才想过去对那些读书人劝退,却看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那不速之客道:
“我叫洪昇,是大清最擅长写剧本之人,恩师李天馥,恩人张纯修,恩公纳兰容若。我参加科举十五年不中,是国子监的肄业生,你等知道为何吗?正是因为我与徐乾学不和!”
“如今你等竟然以徐乾学为尊,不念及座师蔡启僔和司业李天馥,真是识人不清啊!”
那些读书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应。
顾贞观主动上前道:“原本顾某以为只有自己孤身抗衡于徐乾学,却不想,洪生你也是个明白人啊!”
“徐乾学腹中有墨水,但是为人不正派,你知我知,但是他手下的学生不知。”
与顾贞观言罢,洪昇对眼前的那堵人墙发出一声冷笑,“你们要是不信,就散了吧!我也懒得再跟你们多说什么。”
那些读书人却像跟听懂了洪昇的话一般,没有走,只是分散到了四周坐下,等待洪昇说明来意和听取洪昇后续与顾贞观的对话。
“我来此处,没有别的目的。”洪昇一甩长袍的下摆,自信道,“花鸟风月楼的场子在排演孔尚任的戏剧,我不去跟他争。我就带着自己的作品来这茶楼之中,供有缘之人来一同品茶观戏。”
“洪生你不知道吗?”书生甲问,“孔尚任的剧本有‘反清复明’之嫌,已经闭门不出、大改十日了!谁也不知道他改的怎么样了。”
洪昇一摆手,骨气铮铮道:“孔尚任这是胆小,不敢得罪纳兰家!”
“哟?难不成你就胆大?”书生乙一脸呵呵,“你有本事也写反剧试试——”
“我听说纳兰公子的好友曹寅曹侍卫,将在三五年之后到江南去主理江宁织造。到时候我就回钱塘老家去,拿着写完的剧本《长生殿》去找曹寅,让曹寅行个方便,在江南最大的场子里全本排演《长生殿》。”
众书生、众宾客听罢皆惊。
竟不知这洪昇退而求其次,没有了让皇家之人看戏的雄心壮志,反存了回老家排戏就满足了的小愿望。
洪昇见众人反应如此,就自诩道:“剧本剧本,剧烈冲突,以人为本。我称第二,孔尚任不敢称第一!”
“孔尚任自称是孔子的后代,又千方百计跟纳兰公子攀上了关系,洪生你自然是不能跟他比。”茶楼老板现身道,“今日我就应了你,把茶楼的场子借给你排戏,万一你的口碑响亮了,就多想想怎么把戏推到康熙皇帝眼前去吧!别尽想着回老家,没出息!”
洪昇一低头,老实道:“我没有演员,没有道具,没有乐师。”
顾贞观做了几声吆喝:“在场的各位茶客看客们,你们有力出力,有本事出本事,有钱出钱,都尽己所能帮帮洪昇吧!没准洪昇只是大器晚成,写剧能力不输孔尚任。”
众人纷纷响应。
很快,演员、资金就陆陆续续到了位,只缺乐师。
茶楼老板开玩笑道:“你可知道?有位名叫沈宛的姑娘弹唱功夫了得,你要是能请上她——”
“我知道。”洪昇变得异常清醒,“我请不动她。”
*
“饮水词歌·素菜馆”的雅室。
可见数枝牡丹斜插瓶中,象征“富贵平安”;另有红苹果和玉如意同放,寓意“平安吉祥”。
容若下意识走过去细看,沈宛笑问他:“你担心这是假花吗?我又不是卢氏,怎会为你准备那些没有鲜活生命的东西?”
“是宛卿准备的?”容若反应过来,“我还以为是刘管事的布置。”
沈宛带着“你喜欢吗”的表情,道:“我们汉人过年就讲究这些谐音词来纳福,所以我带着些来给公子,希望公子顺遂如意。”
“宛卿的这份祝福,我收下了。”容若点头,“我也祝宛卿:所想即所愿,所求即所得。”
琢磨完那些“汉人过年”的摆件,容若把自己带来的——孔尚任修改过后的《桃花扇》部分稿件给沈宛看。
“孔尚任说是已经进行过大改,但是他的原稿我没看过,现稿倒是还行。就是一些‘很汉人’的笔墨描述,我要请你参合参合,免得偏颇之处触怒龙颜。”
“龙颜?”沈宛疑问,“公子打算把这些稿件拿给皇上看?”
“对。不是全部,而是部分。”
沈宛提议:“那还不如摘录一些词句出来,只让皇上看最精彩的部分。”
“那不行。”容若指出,“去劣挑精,往大了说就是欺君。总归这部戏是上演的,好或者不好,皇上看过后自然心里有数。”
沈宛揽过稿纸,“那我就帮公子看看那些‘很汉人’的东西吧!”
“我都整理标记好了,红色笔墨圈出的部分。”
“多亏公子细致,省的我再找一遍。”
费了一阵子时间看罢,沈宛对容若道:
“要说明目张胆的不利于大清统治的东西,孔尚任没有写;但是我听说孔尚任有个族兄叫孔尚则,在南明王朝里面任刑部郎中,兴许孔尚任能含沙射影地把南明王朝内部的细事写的那么清楚,就是托了族兄的告知。”
容若道:“那些含沙射影如果只是为了衬托男主角侯方域和女主角李香君的爱情便罢,真要歌颂苟延残喘的政权,皇上肯定容不下。”
“公子想想看,但凡涉及爱情之间的矛盾冲突,哪能缺了家国情怀?这《桃花扇》的第一卷,往好了说是部历史戏剧,往差了说就是——以感情写国情。公子聪慧,倒是不想在我面前挑明了说,但是作为最懂皇上的人,公子怎会不知皇上看后的反应?”
“你的意思是,”容若猜测,“这个剧本还需要再改?”
“公子要是觉得这些东西能够直接御览,还会来问我的想法吗?”
“宛卿,你说第一卷怎么改好?”容若以笔蘸墨,打算听取建议,“我不懂里面‘很汉人’的东西,也没有被‘兵荒马乱之中,侯李两人的感情波折’所打动。”
“这就对了,公子没被打动就对了。”沈宛温和而笑,“公子的情绪无变化,面对皇上的询问定也是无所说。莫不如是叫孔尚任本人去皇上面前亲口说。”
“你这个提议不错。我会想个办法、不逾越规矩地把孔尚任带到皇上面前去。”
“既然公子决定给孔尚任一个机会,那对剧本的改法,我就直说了——”
“好,你说我记。”
“主角相遇的场景仔细写,王朝风雨飘摇的铺垫最好少写,南明王朝即将灭亡的情形不要写。还有那句很汉人的诗:团扇摇动一身香,藏袖南国佳人配。”
“等等,我怎么没读到那首诗?”
容若难以置信,自己的品鉴水平什么时候那么低下了?连反诗都没发觉。
“有,在第一卷《访翠》,原文是:南国佳人配,休教袖里藏;随郎团扇影,摇动一身香。我做了改动,好让公子明白孔尚任的小心思。”
“汉人都爱这样。”容若释然一笑,“张岱先生《湖心亭看雪》如此,虚虚实实,只为煽动明眼人的情绪;孔尚任也是如此,若隐若现,只为重温明王朝余香。”
“公子文学造诣高,就帮他改了吧?”
“我不改别人的笔墨,因为我尊重写下的笔墨的人。但是我会跟孔尚任说明利害关系,让他自己衡量。”
“有余地?”
“也有后福。”
宛若二人相视一笑。
*
与容若分别后,沈宛独留“一双人”雅室观品点心。
四方形的盒子里,摆放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天鹅酥。
细看那模样:高贵典雅,精致动人,两两相对,长颈似成心形相组合,可见是出自手艺高超的宫廷御厨之手。
沈宛在心中一一铭记着容若对她的好,女子所爱,并非珠宝首饰,并非胭脂罗裙,词歌与美食也是之一。
今日相处下来,沈宛未听容若提及正妻卢氏,倒是听他说了几次云辞格格。
容若盼着一等公朴尔普早日同意禹之鼎做女儿的上门女婿,毕竟自己和曹寅的婚事都有了着落,伴君之臣三人当中,就差御用画师禹之鼎一人未娶了。可是朴尔普的意思,却不担心女儿嫁不出去,仍旧坚信女儿会嫁入纳兰家。
“我怎么能委屈云辞做二夫人?”容若摇头,“真不知道朴尔普大人在想什么。年华易逝,女子怎么消耗得起?就算是他心心念念认定女婿非我不可,也不能拿一个‘等’字来折腾另一对鸳鸯啊!”
“我得公子怜惜我自是高兴。”沈宛小心道,“但是姻缘之事谁也说不准,正妻、侧室、侍妾各有各命运,难保将来朴尔普大人的‘等’字就是错,难保日后官氏格格就不能成为你的夫人。”
“不是我消殆自己,我希望我的妻子全都活的比我长,这样她们就能好好养育儿女和为阿玛额娘尽孝。就此年年离别日,我在尘世之外也不会寂寞。”
“我答应公子,做一个比公子活得久的女子。”
“还是宛卿你最懂我的话的意思,同样的话换了我说给袖云或者尔谖听,她俩定是不愿的。”
另一个让沈宛铭记于心的感动场景,是公子说的一句话:
“让你谱曲弹唱,我是千万个不舍得。”
当时两人聊到了《桃花扇》的器乐演奏,容若只说自己不通,但也不想沈宛参与其中,成为衬演的伶人。
“何谓先声夺人?戏剧拉开帷幕以后,都是要先演一段弹唱,才引出主角的。”沈宛告诉容若,“公子不爱看戏,自然是没有坐过场子,不知道老百姓们就爱听曲,然后才是入戏。”
“即便是宛卿你做的来,我也不愿你去做。”容若珍惜着沈宛的羽毛,“我喜欢眼前的素雅宛卿,也喜欢出其不意地来到我身边的宛卿,唯独是不想看见戏台帘后——为捧主角而卖力弹唱、为得掌声而炉火纯青、为成一曲而错落冰清的你。”
她对他凝眸而问:“仅仅是谱曲,不在戏台帘后,公子也不许吗?”
“嗯,不许。”容若认真地对上她的目光,“我的宛卿的才艺,应该用在雅境雅室和名所之中,而非市井之所。”
“公子对我,太执着了;公子待我,太在乎了。以至于给了我一种忘却身份的错觉,好似我可以忘却出身、忘却经历,跟公子走到一块去一样。”
“商隐最终未娶歌姬张懿仙,因为她爱的真、付出的重,他无以回报。但我纳兰性德一定会娶才女子沈宛,也是因为沈宛爱的真、付出的重,我以此生回报。”
“名份对我而言,得之为幸,不得亦不悲。后世能将‘沈宛’这个名字与‘纳兰性德’并论,已是你我修的莫大福分。”
“是啊,惜福之人,必有好报。”
天鹅酥的一角酥皮入口,沈宛感动而垂眸。
她眼眶温温,唯独是对另一只点心不忍碰、也不忍吃。
——若是泥塑的就好了,就可以永远永远地保存着。
——我跟容若不是鸳鸯,而是一对互通心意、互惜羽毛的天鹅啊!
*
索额图府上。
一家人围坐在小亭台内,打着火锅赏雪吃饭。
格尔芬道:“阿玛你板着脸做什么?皇上准了长兄加入施琅大人的水师备战台岛,是件好事。”
“我赫舍里一族不是靠建立战功起家的。”索额图加快了涮羊肉的速度,“也不必让儿子靠战功来扬名立万。”
“权术玩弄下来,只有输家没有赢家;皇亲国戚身份盘算下来,只会如履薄冰而无沾光之喜。如此,阿玛你还觉得赫舍里一家能靠这两样‘看似荣耀,实则累赘’的东西来保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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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佳氏道:“你们阿玛的意思是:作为儿子,在膝下尽孝平安一世就好,不必拿了人生去沙场或是海面做赌。”
“所以阿玛才觉得儿在宫里当侍卫能保命吗?”格尔芬忽然大笑,“亲近御前,不出紫禁城,或站岗或传令或盘查,这就是阿玛你给儿安排的安身立命之道?”
索额图嚼着羊肉道:“你的才学半斤八两,战略可谓一窍不通,能够领一份正经差事已属不错。”
“好,既然阿玛你说二弟的差事得当。”阿尔吉善趁热打铁,“那就在儿去往福建之前,把二弟的亲事给办了。”
索额图一声不吭,佟佳氏问:“格尔芬,你现在看中的,还是朴尔普的独生女云辞吗?”
“儿是喜欢官云辞,但没说要娶她进门。”格尔芬自己看得开,“反正皇上和太皇太后指婚这样的好事轮不到我身上,我还不如一个人过下去。”
“你怎么是一个人?”佟佳氏疼爱道,“现在咱们一家子不是好好聚在同一屋檐下吗?”
“儿的亲事不劳阿玛和额娘费心,机缘到来,自有女儿家与我攀亲。”
“好,阿玛就但求你有那样的造化。”索额图恢复了寻常模样,招呼道,“都吃饭,吃饭吧!”
雪纷纷扬扬,隔着炭炉和金色的铜盆看,竟然带着些金粉色。
然而,终究是火锅的翻滚声和食材的鲜香味盖过了一切:
雪非雪,犹似尘屑,添了些高门广厦之外的难言杂感;冷非冷,恰如风过,带了些显宦人家之外的丝丝凉意;安非安,仿佛面镜,映了些达官门第之外的无形烽烟。
*
瓜尔佳府邸。
部分佣人在庭院内扫雪,发出了苕帚过地的“沙沙”响声。
相反在厅内,则是安静的很,朴尔普正坐在摇椅上等待管家来回话,回“叫禹之鼎收拾收拾,立刻回官舍去住”之话。
“什么叫做云辞挽留不让禹之鼎走?要是禹之鼎自己不肯走,你就直说!大不了本官当面去——”
朴尔普还没有说完一个“赶”字,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女儿和禹之鼎。
云辞气问:“妻妾纳兰公子都有了,阿玛您怎么还不死心,非要再等机会把女儿嫁入纳兰家去?”
“本官请了最厉害的萨满法师来问,说是三年之后,我纳兰贤婿将会失去卢氏夫人,到时候皇上会安排他娶续弦,那个女子正是云辞你。”
“什么叫做失去卢氏夫人?”禹之鼎不禁问,“和离?还是死别?还是卢氏改嫁?明珠大人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闭嘴!这儿没你插话的份儿!”朴尔普没好气地转向禹画师,“萨满法师还说,我纳兰贤婿失去卢氏之后能够重新振作,就是多亏了云辞。”
“要是萨满法师的话句句能信,”云辞冷笑一声,“那就叫他们去卜测: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能否被立为皇太子得了。把时间和功夫浪费在言灵儿女私情上,阿玛您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我是为了你好,天底下除了纳兰性德,谁都配不上你!”
云辞恨恨道:“敢问阿玛,在萨满法师预言的三年里,您打算让女儿怎么过?”
“三年过后,纳兰性德也才二十三岁,年轻着呢!云辞你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不得罪皇上、不连累了我瓜尔佳氏一族……阿玛我就谢天谢地了。”
“好,那就请阿玛准了女儿登船到西洋去,女儿保证学成而归,三年为期。”
朴尔普刚想训斥一句:“真是不孝!”
就听见禹之鼎道:“也请未来的岳父大人准备一笔钱款,资助在下到东洋去卖画和长见识。在下保证精湛画技,脱胎换骨,叫人刮目相看。不负三年韶华。”
“你俩真是反了!”朴尔普气的跺脚,“一个往西,一个往东,叫本官如何向皇上交待?”
“阿玛直说就是:云辞和禹之鼎没法在大清呆下去了,还不如各奔东西,三年后再回来看大清的模样!”
“你是非跟皇上做对不可吗?”朴尔普嗔怒,“大清江山在康熙皇帝的统治下,只会越来越好。你这副不看好皇上的样子,就跟是皇上没法让百姓安居乐业、没法让大清定鼎中原似的,简直放肆!”
“皇上年轻气盛,打完三藩打台岛,打完台岛打北境沙俄,等到沙俄打完了,他就亲征打噶尔丹……大清何时有宁日?女儿哪句有说错?”
“顺者昌逆者亡,你最好谨记这条道理!”朴尔普语重心长,“别到时候一句不中听的话,惹气皇上,害了瓜尔佳氏一族。”
管家领着几个家丁进来。
“启禀老爷,小的们已经把禹画师的东西都收拾和清理妥当了,就是地面上的这些。请老爷意思,是否现在就把禹画师撵出府去?”
“禹之鼎走不得!”朴尔普将雷霆恼存于胸,“他这一走,不是走出本官府邸,而是走向日本!”
管家迟疑:“那这几个包袱——”
“拿回原本的房间去!”朴尔普往外一指,“你们几个都机灵一点,即日起,禹之鼎除了正常入宫奉职,一旦行踪可疑,就立刻来向本官汇报。”
众家丁应道:“遵命。”
禹之鼎神色激动,心中喜悦,故意道:“多谢未来的岳父大人挽留。”
挽留?笑话。
朴尔普一刮鼻子,“本官是迫不得已——”
无可奈何?
“岳父”大人分明是:自以为是,急中生智。
禹之鼎热血沸腾道:“年夜饭上,在下一定好好给未来的岳父大人长脸,不在瓜尔佳氏宗亲们面前出差池。”
见禹之鼎一腔豪情,朴尔普喜怒各半,显摆架子道:“本官什么时候答应过你,准许你一并着席吃年夜饭了?”
禹之鼎像是个赢家一般,朗声道:“在下发誓,绝不辜负未来的岳父大人的期待!”
“你——!!”
朴尔普终究是做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