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惠州城外的旷野里没有丝毫亮光,整个天地都在一片漆黑之中。
附近的野地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却也掩盖不了东里社内的喧哗。
东里社内,较大的一处宅子处,熊熊燃烧着的十数支火把,把院子照的亮亮堂堂,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在地上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一片又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哀求声、啼哭声、惨叫声,以及男人的笑声……
在院子里的十几个清军头目既不在乎屋内传来的嘈杂声,也不在乎地上到底是人血还是畜血。
他们席地而坐。
有的只管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有的却三心二意,和弟兄喝酒吃肉之时,也不忘带上抢来的女人。
今日只用了区区半天,他们便抢了好几个在他们看来已经足够称得上富庶的村镇,顺便宰杀了成百上千的人畜。
因此,他们现在自然既不会缺女人、也不会缺酒肉来吃喝。
脑袋后边留着一根漂亮金钱鼠尾的杜永和,独自一人坐在靠上的位置,面前有一张小桌,桌上有一大根猪腿,那烤猪腿表皮经过炭火的洗礼,已化为一层金黄酥脆的外壳,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用匕首叉了一大块猪腿肉放入口中,大嚼一阵,又喝了一大口酒,本该心情畅快。
但一想到今日陷在惠州城内的,就有几个素来为他信重的亲信士兵,杜永和便依然还是难压心中的郁闷,他忍不住怒骂道:
“惠州城的那蛮子守将,真是狡猾,关城门关的恁快,杀俺们十几号弟兄!
等提督大人领大军过来,攻破这惠州城,逮到那蛮子守将,一定给他开膛剥肚,把心肝挖出来祭奠咱死去的弟兄!”
闻言,便有明显更残暴的头目厉声道:
“杜副将说的还不够过瘾!依我看,不仅要杀了那蛮子守将,还要把这惠州城里的蛮子都给屠个干净,就像咱们在扬州和嘉定做的那样,连个鸡狗都不给他们留!”
听到如此残暴的言论,有怜香惜玉的仁慈头目,立刻就提出了反对意见:
“哎哎哎,这可不行,把这惠州城里的南蛮子男人都屠了便是了,这南蛮子婆娘还是不错的,得好好留着。”
听到这相对来说仁慈许多的头目的话,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只见那仁慈头目正一边搂着个衣衫凌乱的俊俏少女,一边拿起碗来喝酒。
众人看他这幅德行,便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甚至连杜永和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笑意。
那少女皮肤白净,明显从小不怎么干活,是个富裕人家出身的。
今日家中突遭此兵灾,她父兄皆被突入家中的丘八砍了脑袋,母亲和姨娘等人投井,她和嫂子本来也想跳井,但小小的水井已经满员容不下更多人……,于是她们就这样被掳到丘八窝中。
少女身处在一群丘八头子之中,就如同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野狼包围着的小羊羔,实在是弱小可怜又无助。
尤其是分辨出屋内传来的不忍听闻的惨嚎声似乎是她姨娘的声音之后,她就更是噤若寒蝉,只能浑身颤抖地任由仇人轻薄。
院子中这些大多是北方汉人的绿营兵头目,在称呼广东的这些南方汉人之时,一口一个蛮子,全然没将其当做自己的同胞。
说来也是,这些二达子大多都是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大老粗,又半点也听不懂这广东本地人的方言,当然就极难将他们自己和这些惠州府本地人共同并入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副将,咱们下午撒出去的夜不收还没带消息回来,而且我老是觉得咱们就在这惠州城眼皮子底下过夜,是颇为凶险了,晚上可切记要让哨兵加强防备,以防明军偷袭啊。”
在众人沉浸于寻欢作乐之际,终于有谨慎的头目劝说向杜永和要加强夜晚防备。
杜永和却完全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明显是这谨慎的头目已经劝说过他许多次了。
“夜不收,夜不收,都说了夜不收,那自然就是晚上收不回来的。
你老张,也是打了这么多年仗的老杂毛了,怎么胆子就恁小呢?
俺早就说过,这大明朝的兵马,越往南就越不禁打,广东在大明最南边,当然这里的兵就是最不能打的。
这惠州城能陷咱十几弟兄,都是靠那可恶的蛮子守将还算机敏,不然这城也就是潮州城一样的下场。
不过,这守将再机敏,带着一帮大明朝最不能打的弱兵,他也打不了胜仗。
要是按你老张说的,那惠州守军真有夜袭咱们的本事,那白日咱们在附近村落烧杀的时候,他们怎么就不出城呢?”
杜永和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又补充道:
“这惠州城乃是处在通向广州城的必经之路上,既然咱们没偷了这城,那有了戒备的广州城想必也偷不得。
还是要等提督的大军到了之后,再挨个打过去。
咱们反正就是要在这里等着大军,还是要抓紧时间去抢蛮子,不然等后边的弟兄们来了,来一块抢的人多了,就不好抢的到好东西了。
咱们冒险当先锋,不就是图个先来,然后能多抢点好东西吗?
现在偷袭是偷袭不成了,咱们就是赶紧抢东西得了。
相比于其他的荒郊野地,这惠州城附近,肯定油水更多,咱们在这过夜,不就是为了方便赶明儿一大早,去抢蛮子手里的好东西吗?”
杜永和的话,赢得了大多数头目的赞同。
毕竟,他们这几百先锋骑兵一路过来,因为着急偷城池而行路匆忙,都还没过瘾地抢过呢。
现在既然被阻在了惠州城下,自然要在这里好好过过抢劫的瘾。
许多头目在对杜永和的话表示赞同的同时,还笑话起那谨慎的张头目的胆小。
有的甚至因为被张头目扫了兴,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张头目辱骂起来。
张头目自问他只是建议杜副将要增强防备,并没有提议说要连夜离开此处再找个离惠州城远的过夜处。
却不曾想现在遭到了众头目的群起攻击,他不敢与众人争辩,只是在心中暗骂今日晦气。
可是随后,更加让他晦气的事情便发生了,听力比较灵敏的张头目隐隐约约听到院外传来厮杀打斗的声音,只是由于院内声音还是太过于嘈杂,他还是有些不大听得清。
正当他在犹豫要不要让院中喧哗的众人安静一下的时候,几根箭忽然向院子中飞来,其中一根“嗖”地一声径直向张头目的脖子处飞过来,直挺挺地穿过了他的脖子。
这下子,不用张头目犹豫了,亲眼目睹张头目惨死之后,院中诸清军头目不用人说,便立即都安静了下来。
有些眼尖的清军头目发现远处的邻屋屋顶,依稀有几个人影,隔着有些远,又太黑,看不太清楚,但箭矢依然从屋顶下向院中射来。
众清军头目连忙找地方躲藏。
那仁慈的清军头目,嗯,姑且就这样称呼吧,毕竟仁慈和残暴是相对的,相对仁慈也算是仁慈。
他此时不再怜香惜玉,只见他一边龟缩在那少女身后,将其身体作为挡箭牌,一边寻找隐蔽点。
这挡箭牌的效果当真是极好,借着这挡箭牌的掩护,仁慈的清军头目很快躲到了一口大缸的后边,隐蔽起来。
只是一根箭矢正中少女腹部,她一双白皙的手紧紧握住箭杆,疼的说不出话来。
惊魂未定的仁慈头目当然不会理会那快死的少女,躲在缸后的他连忙把邻近的墙壁上的火把打灭,同时向同伴大呼:
“快把院中火把熄灭!”
其实也不用他提醒,众多清军头目便纷纷将就近的火把打落。
院子中本来燃烧着的那十几个火把,转眼间便有大多数被打灭。
本来黑暗是天然会让人产生恐惧的,但当院子中光亮大大不如之前,视野也十分模糊之时,那仁慈头目的心中却是安心了许多。
他听到杜副将的呼喊,呼喊他们赶快和他一块,趁着黑暗摸到门口,去取武器然后反击敌人。
仁慈头目此时手持一匕首,这是他一向会随身携带的,连喝酒吃肉之时都没有摘下来。
但他也知道,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这小刀子在生死搏斗之时,肯定是有着大大的劣势。
感觉到向院中射来的箭矢似乎的确大大减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同伴在向门口摸去,距离门口稍远的他正准备也响应杜副将的号召,去跟上大伙去取甲兵。
但是,很快,刚刚动身的他便隐约看到,杜副将等向门口摸去的人,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不绝于耳,显然是被洗了一波比刚才还要猛烈数倍的箭雨。
这来袭的敌兵什么来头,天这么暗,都还能射这么准?
仁慈头目心里一阵纳闷,接着心里便恐慌起来,再不敢探头,只是紧紧握着匕首,躲在缸后。
……
“再增派两队羽林进村攻击,北面、东面、南面部署的各队继续警戒,有发现逃出村子的二达子兵,立即格杀,切莫让他们跑了一个。”
村口,在数十名亲卫士兵的严密护卫之下,朱由桹意气风发地发号施令。
虽然他常常宣传要亲自披坚执锐、亲自带领士兵浴血奋战,而且吃了两个月麒麟丸的他武力值已经很高,而且他也知道有凤凰玉佩保佑的自己运气应当很好,但其实他还是自认为身份尊贵,说说场面话可以,实地上他当然还是不可能和小兵一样,去亲自冲锋陷阵。
此次,随他夜袭东里社的羽林兵,有一千三百余人,其中一半都是海宋兵。
朱由桹连夜带兵出惠州府城,向东南摸黑骑马缓行六七里,距离东里社还有一二里之时,便命令军士牵马步行,同时钳马衔枚,以免打草惊蛇。
队伍中一半是海宋人,这些海宋人都有很好的夜视能力,而且互相之间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即使是在黑暗中行军数里,也不会有一人掉队。
至于自然人士兵,只要专心跟紧身边海宋兵的脚步即可,有海宋人作为引导,这些自然人士兵也是极少掉队。
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在村中肆意饮酒作乐,而自己只能去站岗放哨,负责警戒的清军哨兵心中差不多都有不满的情绪,于是他们往往都不好好警戒,甚至有的干脆就在岗位上睡起大觉来。
海宋人作为羽林卫中的精锐,当然要去打头阵,这些既有着很好的夜视能力,也有着超人一般的战斗素养的海宋兵,本来在夜晚打这些清军就如同健康人殴打盲人一般。
此时,对上那些防备松懈的清军哨兵,就更加是吊起来打。
很快,他们就把那些哨兵都悄悄摸摸地清理干净,还没有引起村内清军的注意。
然后便是二三百羽林海宋兵,三五成群地进入村中,对大多数沉迷寻欢作乐、而武器和盔甲都没在身边的手无寸铁的清兵进行突袭。
羽林兵的打法,很是朴实无华。
他们往往就是以什伍为基本单位,先是搭人梯上房顶,而后居高临下向着有光亮处胡乱先射一波箭,给敌兵第一波杀伤。
接着看情况,若是发现敌人都隐蔽起来,那么羽林兵便收起来弓箭,各自掏出至少二十斤的双手斧或者长狼牙棒,化身双手猛男。
羽林海宋兵体力赛过神仙,即使身上披着重甲,他们也可以依然健步如飞地向敌人冲锋。
在这过程中,虽然羽林兵尽量减少动静,但还是多少制造出了一些声音。
……
仁慈头目躲在缸后,虽然他打过十好几年仗,也算是身经百战,但在这种形势之下,他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紧握着手中的匕首。
然后,很快,他就模糊地发现有十几个披甲兵自门口冲入院内,他们甫一冲入,手中的大斧子、钢刀、狼牙棒等物什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向隐蔽躲在墙边的人以及中箭倒地哀嚎的人招呼去。
仁慈头目眼见着前边那在另一口大缸后边躲箭的手无寸铁的同伴,被闯入的披甲兵一斧头斩首。
他情知继续呆在缸后也是步同伴的后尘,持匕首强行突围或许还有万一的生机。
于是,他便先打算沿着墙壁,偷偷摸摸地向门口溜去,但很快被两个披甲兵发现,那两人一手持狼牙棒,一手持钢刀向他冲来。
这毕竟不是游戏,仁慈头目无法用一把小小的匕首格挡二十多斤的狼牙棒和钢刀。
只是一转眼间,他那持刀的右手臂便被人一刀砍断,随后,他的脑袋瓜子也被海宋兵手中的长狼牙棒一棒子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