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虏兵来的,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早啊!”
清晨时分,站在衡山县城东门城门楼上的何督师,一边眺望不远处的湘江,一边对身旁众将叹气道。
此时此刻的湘江,已经被鲜血染红,宛若一条血色的长龙,江面上漂浮着无数的残肢断臂,显然是刚刚经过一场大战。
准确来说的话,那不是一场大战,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被屠戮的对象,乃是张先璧麾下的明军。
且说,在尚可喜领兵直捣攸县西北部燕子窝的同时,经过章旷的一番劝说之后,答应振旅来衡的张先璧,如约率领麾下数万兵丁正行进在前往衡州府的路上。
张先璧部明军自攸县南部通过,幸运地没有遇上清军。
就这样,张先璧一路顺利地抵达了位于醴攸盆地与衡阳盆地之间的杨山镇,在此地,张先璧陷入到了纠结和迟疑之中。
在张先璧看来,他得到的命令是率军援衡,但这杨山镇,西北方向是衡山县城,西南方向是衡州府城,两个都是衡,他到底是要援救哪个?
这个问题很是有些无厘头。
明知道何督师和章总督身处衡山县城的张先璧,既然脑海中能够出现这样搞笑的问题,其实就已经表明了他的选择。
说白了,就是他贪生怕死、畏清兵如畏虎,内心是想要前往衡州府城的,毕竟那里相对来说远离前线,明显更加安全一些。
不得不说,一向比较听何督师命令的张先璧,至少在杨山镇的时候,多少还可以说有点良心,至少内心居然还会有所纠结,没有不假思索地便前往衡州……
在杨山镇踌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张先璧最终擅自揣测何督师应当已经转移到后方的衡州,于是,在这样猜测的前提之下,张先璧这才最终下决心前去“救援”位于后方的衡州城。
之后,张先璧率领他的数万大军,颠颠撞撞地奔波了数十里,在抵达了湘江边距离衡州城已经颇近的铜钱山一带的时候,听闻了何督师依然留在衡山县、黄朝宣在衡州被皇帝处死等一系列小道消息,张先璧大惊。
同时他立刻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还是应当去衡山县城救援何督师。
于是,张先璧当即命令麾下数万兵丁,掉头向北,准备自铜钱山出发,沿着湘江一路前往衡山县救援何督师,同时顺便沿路征用船只,以便之后渡江。
俗话说的好,犹豫就会败北,因为张先璧的迟疑,在张先璧数万大军沿着湘江跑“马拉松”的时候,尚可喜正在率军前往衡山县的路上。
辛辛苦苦跑完“沿湘江马拉松”之后,张先璧部明军正是疲惫之时,此时张总兵终于有了忧患意识,唯恐夜长梦多的他,连忙督促麾下兵丁尽快渡江。
为了激励和带动部下渡江,张先璧很好地发挥了带头作用,第一批渡过湘江。
数万兵丁渡江所需要的时间,还是挺长的,因此,正当张先璧部在衡山对面湘江东岸的芳草渡过湘江过到一半的时候,尚可喜率数千清军,自北边的泥鱼山突然出现,然后迅速对半渡的明军发起进攻。
留在湘江东岸没来及渡江的两三万明军兵丁本就多是老弱病残之徒,而且起带头作用的主将还已经到达了湘江西岸,此时在受到突袭惊慌失措之下,当然对来势汹汹的清军毫无抵挡之力。
这是一场屠杀,无数明军士兵宁可溺死在湘江之中,也不敢回头面对清军的屠刀。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最终,除了南边距离清军稍远的少数明军,得以脱逃之后,张先璧部的大约一半兵马,在湘江东岸全军覆没。
若是再加上路上掉队以及逃跑的兵丁,张先璧已经损失了七成以上兵马。
对此,张先璧可谓是无能狂怒,非常生气的张先璧,不敢去打隔着湘江的清军,他知道他打不过,而是找起了友军的麻烦。
吃一蛰长一智,在吃了大亏之后,张先璧大概也认识到了自己“有一点良心但不多”所带来的危害,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尝试去当个完全没良心的人。
因为部下损失惨重,出于从友军这里找补出来的动机,完全抛弃良心的张先璧,想要像大鱼吃小鱼一样吞并胡一青、赵印选的滇兵。
据张先璧观察,虽然胡一青、赵印选号称他们有五千人,但实际上可能连两三千都没有,以他张总兵现在手里的一二万军队,吞并胡一青、赵印选部这两三千人完全不在话下。
更不用说,他张先璧也是云南人,大伙都是云南老乡,只要他提出合并的意思,胡一青、赵印选若是识时务,就应当立马纳头便拜才对嘛。
可惜,胡一青、赵印选并不识时务,相反,他们觉得张先璧这厮刚刚被虏军暴打,就来找他们的麻烦,实在是看不起他们,把他们两个当软柿子捏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双方针锋相对之下,当晚就在衡山县城发生了火并,张先璧部虽然人多,但刚跑完马拉松、又吃了大败仗,士气低落的很,并没有在人数劣势的胡一青、赵印选部这里讨到便宜。
对此,张先璧更加恼羞成怒,但他知道形势越来越紧急,说不定清军马上就要渡江破城,他不便继续在此和胡一青、赵印选这两个死人纠缠。
于是张先璧就找了个借口说粮食和军饷都不够了,不能在这里久留,然后就直接命令麾下军队收拾东西,准备拔营。
他还命令属下将领包围并催促何督师和章总督一同前行,对于何腾蛟、章旷这样的督抚重臣,即使张先璧决定抛弃良心,但他的态度,依然是比较客气的。
张先璧亲自出面,用温和的言语劝说何、章二人和他一起走,但何腾蛟、章旷二人坚决不同意,反而斥责张先璧临阵脱逃、擅起内衅、动摇军心,张先璧终究面露愧色。
最终,张先璧没有办法,他也不想强迫何、章二位督抚重臣,就在地上向二人拜了四拜,道:
“我知道我辜负了朝廷,也辜负了督师和总督,我的罪孽深重,但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说完之后,就直接离开,率部拔营出城。
北边长沙府是孔有德,东边湘江对岸就是尚可喜,南边衡州府城一带是大明皇帝,这三个人,张先璧都不敢去见。
此种情况之下,他只能向西逃窜,决定先前往宝庆府一带补充一下兵力粮饷,再另谋出路。
……
“唉,若是张先璧可以到的更早一些,并且不挑起内斗,不丢下衡山城逃跑,那么我们现在的形势肯定会好的多,咳咳咳……”
章旷一边剧烈咳嗽一边道。
“唉,老天爷要下雨,张先璧要逃跑,我们又能够有什么办法呢?”
何腾蛟叹息道,接着他转而对胡一青、赵印选道:
“胡将军、赵将军,昨夜城中一番混战,你们部下损失如何?”
“损失颇大,比之前两日清军马兵进犯之时的伤亡,还要多个数倍。”
胡一青默默道。
“可恨这些忠义的好儿郎,没有战死在与鞑子的较量之中,而是死在和自己人的窝里斗之中,真是憋屈!”
赵印选的语气,相对胡一青来说,就有些悲愤了。
本来,在何督师、章总督这些忠心文臣,以及胡一青、赵印选这些忠心武将的激励下,衡山城的明军军心是颇为可用的。
但张先璧这厮颠颠撞撞地跑过来,整了个烂活之后,连一天一夜都没有待足,就又率先带头向西继续跑马拉松去了,随同他逃跑的还有许多别部明军,这对于衡山城明军军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
尚可喜本来是个颇为谦虚谨慎的人。
但碰上类似黄朝宣、张先璧这般“神仙”一般的对手,以至于他凭借麾下区区一万多清军,便在短短十数日之内便击溃了黄、张二位天王麾下十数万大军,尚可喜实在很难不下意识地就骄傲自大起来。
就此来看,黄天王和张天王的一系列骚操作,客观上总归也是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迷惑清军的作用。
除此之外,被张先璧留在湘江东岸芳草渡附近的两三万明军士兵,也对尚可喜的进攻起到了一定程度的迟滞作用。
毕竟,别说两三万人了,就是两三万猪,尚可喜身边的几千清军杀起来也是要花费挺长一段功夫的。
从午后发起进攻开始,一直到湘江边的明军士卒全部被清军屠戮殆尽为止,已经是傍晚时分。
天色已晚,清军杀人杀的累了,又要收拾打扫战场,渡湘江进攻衡山城只能是明天的事情了。
这个晚上,算是清军留给衡山明军的一个机会,衡山明军本应趁此机会抓紧时间去连夜加强防备,但他们却在抓紧时间去连夜自相残杀。
真是给明军机会,也不中用啊。
半夜,隔着湘江,发现对岸衡山城火光冲天、一片嘈杂之声的尚可喜,忍不住想起了二月下旬夺取长沙城的过程,他评价道:
“此乃复长沙故事也。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明国带兵打仗的这些将领可称得上是妖孽,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明国果真是气数已尽,天命在我大清,天佑我大清!”
一旁的副将,就算想要劝说尚王爷谨慎一下,但看着对岸的火光,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般笑话一样的敌人,如何能不让人轻视?
……
次日一早,凭借缴获到的船只,清军开始分批渡过湘江。
由于船只不足,每次渡江的清军士卒只有不足一千人,若是带上战马的话,每次渡江的人数只会更少。
在衡山城中发现清军渡江的何腾蛟,连忙命令胡一青、赵印选率部趁敌立足未稳而击之。
胡一青、赵印选领命之后,由胡一青亲带一千多勉强还算有野战能力的士卒出城进攻,赵印选率领其余士兵留守城内。
昨夜一片混乱,滇兵根本就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友军溃逃,滇军士兵士气低落,而清兵先锋本就是清军中最精锐一部分士卒,并且昨天大胜士气旺盛,纵使有人数优势,但明军还是打不动已经登岸的几百清军先锋部队。
看着下一波清兵即将登陆,那第一批渡江的几百名清军先锋士卒开始反攻,胡一青担心继续耗下去会被清军包围,只能命令麾下明军士卒与清军脱离接触,鸣金收兵撤回衡山城。
清军作为先锋的第一批渡江士卒,本着稳扎稳打的想法,没有去坚持追击。
反正在他们看来,只要清军全部渡过湘江,衡山城便是唾手可得。
胡一青本来有着趁着清军追击杀回马枪的打算,他骑术精湛,行动灵活,尤其擅长使用马槊,胡一青经常随身携带两根马槊,能够远远地飞掷出去,达到三十步之外的距离,即使是击中身穿厚重铠甲的敌人,也能够穿透铠甲,造成重创,每当他骑马冲锋陷阵时,常常能用手中的马槊击杀数十人。
而他身边的二三十名亲卫,也都是战力强悍,在胡一青看来,若是清军胆敢追击,就会比固守更容易露出致命的破绽,胡一青有把握凭借以自身和亲卫为核心部队的一招回马枪给予清军重创,甚至击破清军破绽,一举将他们赶下江去。
但清军就是不追击,胡一青也实在没有办法对付原地固守的清军,最后他又观望了一会儿,只得无奈归城。
何腾蛟、章旷、赵印选等人在衡山城头,看着渡过湘江的清军,越来越多,也是无能为力。
第一波渡江的清军都打不下去,清军人数越来越多,自然就更加没法打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凭借衡山城池死守,然后等待援军。
可自从昨夜城中兵乱之后,今日城中只有数千兵丁,大多都是只能堪堪守城的弱兵,能够在百战百胜的清军面前坚持几天,实在是不好说。
何腾蛟、章旷默默看着江边逐渐扩散开来的清军,眼神中已经有了绝望的色彩,他们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心理准备。
正在此时,他们发现了先前前往衡山城南的上千清军开始返回,并且向北溃退,伴随他们溃逃的,是由远到近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
尚可喜是第五批渡江的,他抵达湘江西岸之时,清军阵地已经巩固,随后在尚可喜的号令下,清军开始展开部署。
考虑到衡山县地形处于湘江沿岸的狭窄平原上,西边是山地,东边是湘江,在尚可喜看来,若是想要包围衡山县城,主要还是应当重视南北方向。
至于西边,距离山地还有一段距离较长的平地,按照“围三阙一”的道理,大可放着不管,反正若是城中明军想要弃城而逃,军队骑兵比例颇高的清军,完全可以在那段持续数里的平地上将其围歼之。
已经抵达湘江西岸的两三千人,在尚可喜的命令下,分出五六百兵丁向北前往城北的苏家弄附近部署,在分出五六百兵丁留守原地,接应后续渡江部队。
而尚可喜亲自率领一二千精锐马步兵,前往城南的甘棠桥一带。
毕竟,因为衡山北方的长沙府已经基本被清军占领,尚可喜认为何腾蛟不大可能昏了头向北逃,所以相对于北边,南边显然更加值得尚可喜重视。
当尚可喜率领一二千马步兵抵达甘棠桥不久,立马就听到了南方远远传来阵阵马蹄声。
尚可喜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其听到如此规模的马蹄声,便知道这是大规模骑兵,可以说成千上万的骑兵自南而来。
自南而来!
显然是敌非友。
尚可喜急忙命令手下士卒做好防御,可虽然甘棠桥名为桥,但其实他们还是在江边的平地上,这样的地形,非常不利于对大批来袭的骑兵进行防御。
本来,尚可喜最好的选择,应当是立即率领马兵撤退,但这意味着被留下的数百步兵必然会被消灭。
到目前为止,攻略湖南可谓一路顺遂的尚可喜,突然就要面临这样的抉择,他难免迟疑了一下。
就是这迟疑的一小会儿,决定了他之后的命运。
很快,尚可喜就看到自西南岳津镇方向,冲出漫无边际的明军骑兵,为首高举紫色旗帜的,多为脸带铜面,手持弓箭或者长偃月刀的披甲骑兵。
这自然是朱由桹的羽林卫骑兵,以朱由桹的作风,当然不会在意什么“夺朱非紫”之类的狗屁言语,相反,他觉得紫色很有韵味。
所以羽林卫全都是紫色旗帜,上面图案更称得上是乱七八糟,可谓大杂烩,有龙、有凤凰、有麒麟……
纵使面对如此漫无边际的敌军骑兵,尚可喜心中一阵凉凉,但出于老将的职业操守,他还是将身边最近的一千多马步兵紧急聚集起来,试图以此来抵抗至少是清军骑兵十倍以上的明军骑兵的第一波冲击。
但鸡蛋如何能够抵挡得住石头。
尤其是作为明军骑兵先锋的羽林海宋人骑兵,更足以称得上是金刚石。
更何况,这些“金刚石”还个个都是神射手,专门看准清军中军官模样的人射,尚可喜作为一个颇为显眼的目标,纵使有着其亲卫的拼死护卫,还是在羽林骑兵的第一轮箭雨之后,便中箭落马。
其后,这位大清智顺王,自然是在其后的乱战和马蹄践踏之下,死的不能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