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茶盏传热不算快,再加上乔欢的手洗过冷水,乍一摸上去,并不觉得烫。
眼下茶水泼了个干净,乔欢才反应过来,茶壶里灌的全是滚水。
就是说,后悔没提前尝一下。
扣在腰间的手愈来愈用力,好似一块烙铁,滚烫的,灼人的,热意顺着脊骨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粉面铺霞。
乔欢仰着脑袋,极力避免着与秦世卿更进一步的触碰。她扭着腰肢挣扎两下,力气小得犹如蚍蜉撼树,急得头顶又是一阵冒汗。
“家主家主,你要是醒了,睁睁眼好不好——”乔欢欲哭无泪,被茶水烫伤的手指胀呼呼的,她吹吹自己的手指,又想起大半的茶水泼在了秦世卿的左肩,岂不是更痛!
情急之下,大魏的那些条条框框早被忘了个干净。乔欢扒拉开秦世卿的素白寝衣,肩头果然通红一片,宛如上好的白瓷覆盖了一层红釉。
她赶紧鼓起腮帮对着呼气。
玉奴就是这时回来的。
帐中身影交叠,似乎是家主抱住了欢娘子?玉奴心头猛跳:鬼门关里走一趟,家主这是想明白,主动坦明心意了?
她就说,郎有情妾有意,只要有一人先开口,此事准能成!
刚打算悄咪咪关门出去,就听见乔欢弱弱传来一声哭腔:“玉姐姐……救我……”
……
玉奴看着秦世卿肩头以及唇边的烫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驱蚊草燃烧的烟味飘进来,呛得乔欢打了个喷嚏。手指浸在井水里,凉意漫过,倒是不痛了。
“玉姐姐,等家主醒了,你喊我过来,我给他磕头赔罪。”
玉奴用金抿子挑了些烫伤膏抹匀在秦世卿的伤口,笑了笑,说道:“家主平素不喜清澜斋的婢女近身伺候,上药这种活儿,一直是靳忠在做。要不是眼下清澜斋缺人手,奴婢和欢娘子又何必揽这份差事。家主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欢娘子放宽心就是,回去好生想想向家主讨什么赏吧。”
知道玉奴这是在宽慰她,但听到秦世卿平素不喜婢女近身伺候,她还是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遇见玉姐姐,陈武真是好福气。”
玉奴顿时羞红了脸。
膏体自带的清凉抚平了秦世卿紧蹙的眉头,玉奴就着井水清洗沾了药膏的金抿子,乔欢帮秦世卿把寝被盖好,手指半圈住秦世卿的手腕,准备将他的胳膊塞到寝被底下。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她能摸到秦世卿高凸的腕骨,慌乱之中横在腰间的滚汤热意再度烫到心头。
想到那股自己挣脱不开的力量,乔欢撇撇嘴,大魏男子哪里文弱了?王兄竟然也有说错的时候。眼见为实,以后一定要带他来大魏瞧瞧!
思绪飘离,手指突然传来痒意,秦世卿今晚格外不老实,不知又梦到了什么,手腕一翻一抽,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找到乔欢的指缝,插.入。
十指相扣。
乔欢:!
旋即扔热炭一样把秦世卿尚未握紧的手甩了出去,寝被飞快一盖,“呼——”
这还是那个克己复礼的秦世卿吗?
那个内鬼,莫不是直接换了个家主吧?!
玉奴用帕子擦干手,转身,就见乔欢两腮飞红,盯着窗外出神。
“诶?这屋里很热吗?想什么呢,魂都丢了。”
“啊?”乔欢迅速回神,欲盖弥彰,“没,没想什么……对了,快四更天了吧?也不知道陈武和靳忠那边如何了……”
玉奴瞅见乔欢正抠着床榻的纤指,抿唇笑了笑,回以意味深长的一眼。
“欢娘子放心便是,靳忠眼神好,陈武跑得快,只要那只鬼敢露面,定然跑不了她的。”
*
月下,有黑影闪过,带起的风拨动花枝轻摇。
那人披着黑斗篷,专挑暗地走,与黑夜融为一体。
靳忠趋步在前,陈武的右眼受了伤,目力受损,勉强看得清夜路,却瞧不见飞快移动的黑影,只能踩着靳忠的脚步走。
黑衣人身材苗条,两三步跳上石阶,步履轻巧,一看便是个女子。
做贼的都心虚,三步一回头,她突然转身,靳忠早有防备,眼疾手快地拉着陈武闪到一堵矮墙后。黑衣人朝他们藏身的方向凝视片刻,调头拐进了垂花门。
“果然是咱们清澜斋的丫头!”
家主宽厚待人却养出来个吃里扒外的,靳忠咬牙切齿。
陈武用力一抻手中麻绳,“不逮?”
“等等。”靳忠悄步跟了上去,压着嗓子说,“看她背后主使的是谁。”
垂花门后,只有一条通往花园的小径。不长,尽头是一堵花墙,十来步便能走到。靳忠扫视一圈,满庭月华,清亮亮无半点人影。
靳忠只当那人警惕,跑的快了些,便与陈武快步追了上去。
却没发现,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一丛月季含苞待放。
而在这美丽之后,是被黑暗所掩埋的丑陋。
黑衣人垂眸看着抵在自己颈间的那把刀,抬头,正对上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
只不过,这双眼睛虽然笑着,却毫无温情可言,不得不令她怀疑,下一刻,对方手中的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她的喉咙。
她艰难启唇,嗓音娇颤:“二爷……”
*
问梅轩。
黑色斗篷被随意扔在一旁,青衣婢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仿佛刚从冰湖里捞上来。
在她面前,秦世琛斜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支着一条腿,一柄短刀把玩在手,珠帘横在两人之间,偶尔有珠子相撞,发出细碎的轻响。
邓洛书进门就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来了?表妹。”帘后传来声音。
邓洛书牵起嘴角,刚要说话,就见帘后之人直起身子,下榻,刀尖挑开珠帘,露出半张似笑非笑的脸。
“明人不说暗话。表妹的面具在这问梅轩,就不要戴了。”
看见婢女罗儿跪在这儿,邓洛书就晓得,她做的那些事,怕是早被秦世琛三言两句给吓出来了。
“表哥说的是,也是今晚洛书才发现,原来表哥还有如此心机深沉的一面呐……”
邓洛书款款走到桌边,坐下,自斟自饮了一盏茶。
“乔欢说的话,也就唬唬罗儿这种傻子。你明知摸过弹弓之人不会中毒,却还配合她唱了整出戏。只不过……”秀眉轻挑,“怕是乔欢也没想到,你还有自己的算盘吧……”
邓洛书目光上扬,唇角微勾。
“这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世琛迈过珠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要得到某些东西,总要不择手段。表妹应当深谙这个道理。你想做秦世卿的夫人,我可以帮你。”
邓洛书轻笑出声,“条件?”
“乔欢,归我。你不能伤她。”
疯了似的,邓洛书起身,连笑几声,双臂软哒哒缠上秦世琛的颈,“乔欢究竟有什么好,叫我这两位好表哥都这么惦记?”
秦世琛抓了邓洛书的手臂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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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扯,“松开。”
“别啊……”邓洛书缠得更紧,“表哥,你说错了一句话。我想做的,不是秦世卿的夫人。我要的,从始至终,都是秦家家主夫人这个位置。若是表哥有意争一争……洛书也是很愿意帮你的……”
秦世琛的眸子冷睨下来,“邓洛书,你知不知道,太过聪明、太过贪心的女人,下场会很惨的。”
他一把将邓洛书推开,取出帕子,细细擦着碰过邓洛书的那只手。
“你只管去缠着秦世卿,但你若敢动乔欢——”
“我必容不下你。”
*
歇了两日,凝霜堂再度开课。
乔欢依旧踩着往日的辰点来,她上课不积极,到的时候,阿绵和阿福早已开始温习前日的功课,今日却一反常态,两把椅子推在桌底,两人显然还没有到场。
“奇怪了……”乔欢咕哝着,往里走,却发现同窗都在以一种审视的眼光打量她,还有人在交头接耳,眼睛却黏在她这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们谈论的主角是谁。
难道出了什么事?
脚步微顿。
只听“当啷”一声,身后,一只砚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而乔欢的深蓝布裙多了一块乌团。
墨汁顺着长裙滑落,滴答。
罪魁祸首毫不知错:“好好儿走着,你无事停下作甚?怎么,仗着勾搭上了家主,来咱们跟前耍威风是吧?”
乔欢一头雾水。
什么叫……勾搭上了家主?
因着这句话,她都忘了生气对方的不讲理,刚想问个清楚,就被女徒中公认的“圆滑”娘子阿真拉去井边收拾衣裳。
乔欢还记得她。
刚来芜居,替邓洛书占床位的是她。
刚到凝霜堂,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给邓洛书的也是她。
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滑头,挑人下菜碟,净对着未来的秦夫人溜须拍马。
可偏偏,这人叫阿真。
脑袋闪过一线灵光,“阿真姐,之前……你是在帮我对不对?”
阿真松开拉着乔欢的手,“哪次?”
“芜居一次,凝霜堂一次。”
阿真没否认,“依着邓小姐的家世,咱们谁也惹不起。偏你是个没心肝的,抢她的床铺,占她的位子,我不拦你,难道眼睁睁看你得罪人吗?”
原来是这样!乔欢恍然大悟。
来大魏之前,她一直养在宫里,父王无姬妾,勾心斗角的事儿,与她实在不沾边,所以揣度人心方面,她向来一窍不通。
“阿真姐,多谢。”乔欢依着大魏的礼向她屈膝致谢,阿真连忙将她扶住。
“你以后长点心,就当报答我了。”阿真拉她到这无人处,自然不是为了帮她收拾脏了的衣裳,“你不住在芜居,谣言是不是还没传你耳朵里?”
不必乔欢回答,只看她清泉似的眸子,就知道她一概不知。
时间紧迫,阿真长话短说:“从昨夜起,芜居总共传了两条谣言。”
“第一条,是说邓小姐绣了帕子,分别赠予家主和二少爷,有人骂她水性杨花,是个男人就想勾搭。此事与你无关。”
“第二条,说你入住清澜斋,根本不是因为与玉奴为旧识,而是早与家主有私,家主的白鹤玉佩便是证物。”
“且不论是真是假,若你真有那白鹤玉佩,姑且藏一藏,我琢磨着,是有人想整你。”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有人在喊:“乔欢在吗?秦老夫人来凝霜堂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