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风波起(三)
    被枝叶筛过的日光柔和而温煦,四周有不知名的浅淡花香浮动。

    不过一日的功夫,秦世卿脸上的红斑与红疹已经完全消退,斑驳光影中,一身墨绿襕袍愈发衬得公子如玉,只不过,美玉微瑕,下颌线处留了黄豆粒大小的一点疤。

    乔欢盯着那块疤看了一会儿。

    不行,早晚得弄个袪疤舒痕的好药给他消了去。

    秦世卿自然注意到了她目光的落点,虽然早已从玉奴口中得知这疤的来龙去脉,但被一个小娘子盯着,即便她就是罪魁祸首,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借着咳嗽抬袖遮掩。

    乔欢这才回神。

    “家主身子还未大好,怎得出来了?”

    “有些事。”简简单单三个字,像是敷衍,秦世卿怕乔欢误会,稍作权衡,决定对她和盘托出,“我这手抖的毛病,也不知多久才能好。但贵妃娘娘寿辰所用的灯盏却耽搁不得。扎骨架,我尚还做得来。但在灯笼皮上绘图一节,实在无能为力,便想着今日去拜访宣州的丹青妙手,看他是否可以相助,可惜……”秦世卿面露哀意,“老先生三日前过世了。”

    论丹青,宣州城内,唯这一人在秦世卿之上。

    去其他地方找人的话,时间怕是来不及。但若是随便找个人凑合,怕是官家那边无法交代。到时毁了贵妃娘娘的寿辰,灾祸怕是要落在秦家头上。

    真是福祸相倚。

    办的好,秦家名声大振。

    办不好,沦为笑柄都是轻的,一个不小心,那就是掉脑袋的大祸。

    乔欢淡淡应了声,思忖着要不要让泠石去找个擅丹青的人来,好解了秦家的燃眉之急?但她又没见过秦世卿的画,不知水平如何,又按什么标准去找比他画的更好的?

    却不知她这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在秦世卿眼中完全是另一种解读。

    昨夜,初知他手抖的遗症时,乔欢的担忧他真真切切看在眼中。可现在,他将他所忧虑之事和盘托出,她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安慰,没有关心,就连多问一句都不曾有。

    难道昨晚他对阿绵的宽容到底是伤了她的心,令她不快了?

    但他本意并非如此……

    心弦再次紧绷,秦世卿看着乔欢微蹙的眉心,有些话,还是说开了的好。

    然而,肚子里的草稿还没打好,就听对街传来一声兴奋的“欢娘子”。

    一个形似竹竿的男人微笑着朝乔欢走来,只不过,这根竹竿被斜背在身侧的药箱压歪了。

    秦世卿不认得郑希,郑希却认得秦世卿。他走过来,先对乔欢道了句“好巧”,又规规矩矩地朝秦世卿作了个揖,“家主面色不错,看来是大好了。”

    纵然心中疑惑乔欢为何会与这名男子如此相熟,秦世卿还是本着良好的教养,面上和善如春风,问道:“这位是……”

    乔欢连忙介绍,“家主,他就是郑大夫,双环毒就是他诊出来的。”

    闻言,秦世卿立即作揖致谢,想来郑希也是头次受人谢礼,手脚忙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下意识去托秦世卿抬起的双臂,奈何抓得有些牢、位置有些靠里,在乔欢看来,他和秦世卿像是抱在了一处,场面莫名有些滑稽,乔欢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希当场闹了个大红脸,秦世卿的神色也带了几分尴尬。

    乔欢心思一动,对郑希说了句“稍等”,拉了秦世卿的胳膊往前走几步,而后压低声问:“家主,郑大夫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既然这手抖的遗症,齐大夫和张大夫都治不了,要不让他试试?”

    因着这是私底下商量的话,为了避免让郑希听见,乔欢靠得秦世卿很近,手指纤长,半握着他的小臂,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梳头水,似花香,又带着些清甜,好闻的很,比他点过的任何一种香料都好闻。

    二人的姿势,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小娘子扑在了男人的怀中,而男人非但没有拒绝,从那脉脉含情的眼睛里,甚至还能品出几丝欣喜与甜蜜,似乎对小娘子的这个举动甚是满意。

    乔欢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秦世卿的耳后一片绯红。

    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面,秦世卿只觉心跳得厉害,不知乔欢离得胸口那样近,能不能听到他这毫无秩序慌乱的心跳声。

    忽然,他想到郑希还在,这幅姿势怕是会引来误解。他是男子,倒无所谓。但现在他还不能给乔欢一个明确的答复,绝不能拿她的闺誉当做一时贪欢的代价。

    他忙道:“也好。”

    下一刻,乔欢就跑去与郑希细说他的病情了。

    怀里的温香软玉骤然离去,扑入怀中的热风都是冷的。

    *

    一刻钟后,问心医馆迎来了开张以来的第二位客人。

    郑希开了门,医馆与乔欢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医书还是成堆地摞在柜台上,店门还是吱呀响,一切还是破破烂烂。

    或许最大的变动是这位掌柜,不再埋头故纸堆,竟然肯出门了。郑希的眼睛似乎也好了不少,他都能腰不弯眼不眯地插锁眼了。

    秦世卿看着这隐匿在犄角旮旯里的小破医馆,实在忍不住心头疑惑,悄悄问乔欢:“你与郑大夫……是如何认识的?”

    “抓药认识的。”乔欢道。

    郑希接话道:“是啊,欢娘子上次来我这医馆配引蛇散,我们打那儿认识的。话说回来,欢娘子当真为我打开了思路,家中驱蛇,引蛇的法子确实比驱蛇好,驱蛇是令蛇去往邻家院子,倒有些像是祸水东引了,不如引蛇来抓根除个彻底。”

    乔欢汗颜,她不过是胡诌了几句,哪儿有这么多大道理。

    秦世卿倒是有些吃惊,“清澜斋……有蛇吗?待回去后,我让靳忠带人上下搜查一遍。”

    乔欢慌忙摆手,“没有没有!那天是我看错了,误把枯枝当成蛇,闹了个笑话!”

    总不能说是她为了让秦世琛吃苦头才配的引蛇散吧!

    不过这句话也不全是假,她确确实实在秦世琛面前闹了个大笑话!

    算是体会到什么叫“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慌来圆”的滋味了,以后她再也不撒谎了。

    终于开了门,乔欢怕秦世卿再问,连忙将他推进了医馆。

    穿过问诊的房间来到后院,这里摆了几个木架,架上层层摆着大笸箩,里面晒着各种不知名的药材。

    郑希打开另一间房门,请乔欢他们进来,放好药箱,边洗手边道:“欢娘子,其实,双环毒还有另一种解法。药材虽然也算不上便宜,但比雪蜂蜜便宜多了,也好找,是个医馆都有。”

    “是张渺那种解法吗?”乔欢问。

    “嗯。但这种法子,药力过强,遗症暂且不提,从长远来说,对患者的身子也有极大的损害。但确实是因为雪蜂蜜难寻,所以一直以来,医者都用这个法子解毒,身子受损,总比没命要好。但那日我瞧着家主所中之毒短时间内并不致命,又想着依秦家的本事,或许能找到雪蜂蜜,便擅作主张将这个法子瞒下,谁知……”

    谁知最后还是用了这个法子。乔欢有些懊丧,若是她能早点找泠石,早点拿到雪蜂蜜就好了……

    秦世卿的脸色也不太好,“郑大夫,请问,身子……会受到何损害?”

    郑希沉吟片刻,突然对乔欢说:“欢娘子,我这儿火折子用尽了,一会儿扎针,银针须得过火,你可能帮忙跑趟腿,买几支火折子来?”

    乔欢知道,这是有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了。她装作不知,出去去买火折子了。

    郑希这才说了实话:“家主于子嗣上怕是艰难。除此以外,日后身子再受重伤,更是有损寿元。”

    即便沉稳如秦世卿,也难得变了脸色,一呼一吸都觉得艰难。

    他并非军中将士,干的也不是刀尖舔血的生意,“重伤”二字,离他似乎很远,寿元有损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触动。

    但子嗣……他抬头,看向乔欢离去的方向。

    她会接受一个于子嗣无能的男人吗?

    难道……他的姻缘,竟是注定艰难。

    郑希不忍看他难过,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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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主暂且宽心,若家主信得过,郑某愿试着配药,为家主调理。”

    “有劳了。”秦世卿点头致谢,“你……别和她说。”

    “啊?”郑希见秦世卿一直看向门外,脑子卡了卡,瞬间明白了点什么,宽厚一笑,“家主放心,郑某不是嘴碎的人。”

    等乔欢回来,郑希做戏做全套,用乔欢带来的火折子点了蜡烛烧了针,秦世卿脱下外袍,乔欢避去屋外等着。

    一刻钟后,郑希出来,道:“若想根治,须得一载左右。”

    “能不能再快些?”乔欢焦急道,“他得制灯,等不了那样久。”

    郑希:“快倒是能快,若有雪蜂蜜,月余便可痊愈。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雪蜂蜜有多金贵。要是能让我见着一滴,我立刻死了也愿意。”

    两刻钟后,一只方形瓷瓶握在了郑希手里——乔欢刚刚让候在外头的靳忠回秦家取的。

    “这是……”郑希看着瓶中的乳白膏体,呆道。

    “雪蜂蜜。”乔欢语气平静,好像这只是一瓶普通的蜂蜜,“大概四两多吧?”毕竟被她吃了不少,“这些够吗?不够我再去买。”

    “够够够够够——用不了这么多。”郑希吞了口唾沫,“欢娘子,你家……是做什么的啊……”

    “嗯……秘密。”乔欢俏皮一笑,“郑大夫可不可以不要跟家主说雪蜂蜜的事?我怕他觉得亏欠了我的,心里头不舒服。”

    她喜欢他,但她不希望他因为亏欠而选择迁就她。

    郑希笑道:“好啊。欢娘子放心,郑某不是碎嘴之人。”

    同样的话,同样的保证,一天之内他说了两次。郑希看了看乔欢,又看了看窗纱遮掩的屋内。

    这俩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郑大夫,多谢。”乔欢郑重道。没有郑希,验不出双环毒,也寻不到这治疗手抖的办法。

    她环顾一圈小破医馆,连块牌匾都没有,要不是郑希上次自报家门说是“问心医馆”,她还以为这医馆叫无名氏呢。

    果然啊,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郑希的医术,可比那什么妙手仙人强多了!

    郑希却道:“欢娘子,其实,郑某该谢谢你。”

    迎着乔欢不解的目光,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欢娘子,还记得上次来医馆,你临走时跟我说的话吗?”

    乔欢微囧,她每日都要说好多话,记不清了。

    郑希早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接着说:“欢娘子让我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那日以后,我便听了欢娘子的话,去街上转了转,没想到……”

    他蓦地一笑,“撞见一位老妇人腹痛,却因家贫,拖着不肯找大夫,再拖上几日,怕是要活活痛死。我治好了她,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看向湛蓝长空,“之前是我狭隘了,守着一间医馆,自怨自艾。从来没想过,作为医者,也是可以背着药箱,如那行脚僧一般走遍天下,为百姓袪病解难。这两日我走了几个村子,医好数十人,已然觉得,医术精进不少,所领悟的,多于书中所学数倍。古人言‘知行合一’,诚不欺我啊!”

    没料到自己的随口一句话能有这么大作用,乔欢重新打量了一番郑希,他如今的状态确实与以前大不相同。

    面色红润了不少,一举一动都带着朝阳般的生气,不似初见时死气沉沉如孤魂野鬼。

    乔欢鼓励他:“你会是一名好大夫的,郑希。”

    郑希朝她作揖,而后挑起门帘,拔针去了。

    阳光照着这个不大的小院,墙角一盆兰草正舒展着草叶。乔欢围着晒草药的木架转了转,一圈看下来,没一种认得。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呐!她将手掌放在自己与太阳之间,眯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太阳。

    这样安静的早晨,真好。

    唇角的笑容还未扬起,便听见“哐哐哐”的几声巨响,有人砸门砸出了攻城的气势。

    只听有个男人在外头大叫:“郑希,你这害人的庸医,滚出来!俺媳妇快被你给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