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酒楼是宣州最负盛名的酒楼,凭借一道炙羊肉,多少年打遍天下无敌手,引得先帝西巡亲自来尝,从此火得更是一塌糊涂,多少人明朝酒楼逛一圈,就敢扬言说自己也是吃过御膳的人了。
酒楼的菜金自然也水涨船高。
自楼梯上到二楼,右手边是两间单独的雅间。
隔着一道楼梯口,楼下还有丝竹管弦嘈杂繁复,只怕这两间房中的人酣畅淋漓打一架,其他屋的人也未必听得见半点声响。
正是因为这点好处,不少有头有脸的富贵子弟,都喜订这两间吃酒——图个清静。
“邓小姐,乔欢真的会来?”
楼层尽头的雅间里,精心画就的红唇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阿福在她心里,可比你的份量重。”
阿绵面色一僵,“我是怕她不信。”
“她不得不信。”邓洛书放下茶盏,杯底磕上铺着绸缎的桌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从收信到赴约,就半个时辰功夫,她来不及去趟尹家村求证。”
阿绵的心怦怦直跳,眼珠一斜,目光扫到身侧的墙,又飞速收回,她有些胆怯,仿佛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内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能行吗?”
邓洛书轻蔑一笑,“没这个胆子,就别享那泼天的富贵。你要是怕,就滚回牢里去,叫那些腌臜泼皮糟践去吧。”
明朝酒楼装潢豪奢,墙面刷了金粉,烛火一照,金灿灿的。
阿绵垂下眼,手掌抚过臀下的坐垫,水滑水滑,平日里舍不得上身的好料子,竟就做成垫子叫人糟蹋。
“客官,您点的炙羊肉。这道菜得趁热吃,凉了可就膻气得难吃喽!”楼里的伙计麻利地上菜,两只眼珠子滴溜溜转,朝着邓洛书微一颔首。
邓洛书塞给他一锭银,“有劳了。”
伙计咧着嘴退了下去,无声地关上门。
大圆盘中,切成大块的肉丁挂着汁水垒成高山,周圈围了绿花椒点缀。
肉香勾人,阿绵吞了口涎水,这香气,与她先前躲在街角,耗子似的贪婪吸取的香气一模一样。
在此之前,别说坐在这里被人伺候着用饭,单凭一身破烂衣裳,她就连明朝酒楼的大门都没资格进。
而只要能成为秦家的侍妾,这一切,就唾手可得了。
她侧耳留意着走廊的动静,只听隔壁的房门“咚”得响了一声,似乎还有男人喃喃说着什么,听不真切。
邓洛书微笑道:“听,来了。”
阿绵敛下眼睫。
乔欢,谁叫你入了秦世卿的眼。
就凭这一点,你就必须死!
她逐渐冷静下来,横贯右脸的伤疤随着肌肉的牵动,弯成一道微笑的形态,像是布偶娃娃上,针脚粗糙的笑脸,诡异又可怕。
吱嘎吱嘎吱嘎——
隔壁传来怪异的声响。
窗前摆着一张美人榻,大抵是供客人小憩听曲用的,用料都是上等,寻常躺上去,根本不可能发出老掉牙的朽木摇摇欲坠的声音。
不过两息的功夫,阿绵的脸,眼见地红了。
邓洛书勾起一侧唇角,“她害你在牢中受辱,我不过是点了些催情的香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她夹了块炙羊肉放入阿绵盘中,“帮你出气。”
吱嘎吱嘎吱嘎吱——
响个没完。
阿绵红着脸笑道:“冯公子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啊。”
隔壁,不会怜香惜玉的冯六郎被按在美人榻上,脸靠着硬木,挤得变了形,连挣扎求饶的完整句子都说不成,只能发出一连串怪音:“啊嗯嗯啊啊啊呃嗯啊嗯呃——”
花窗大敞,一盏冷茶浇透香炉,散去空气中那股子令人心神荡漾的靡香。
牟迟单腿抵上冯六郎的背,扭住他的胳膊,一拉,让他的脸与木板分离,“刚刚手往哪儿摸呢?”
“你个大块头从哪儿冒出来啊啊啊——”
牟迟的膝盖压得他脊柱咯吱响。
乔欢抱臂俯视着冯六郎,“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傍晚收到信后,她便喊了牟迟同来明朝酒楼。
一进门,话还没说,就有眼尖的伙计引她上楼。
牟迟跟的远,伙计没想到他们是一伙的,待到站在雅间门前,隔着琉璃门扇,里头只有几点模糊的光,不似其他雅间明亮。牟迟担心乔欢安危,才上前率先推开了门。
然后——
冯六郎抱住了他。
“什么从哪儿冒出来的!这里是本公子订的雅间!本公子的!是你们突然闯了进来,坏了本公子的好事!”冯六郎两眼含泪,“春宵一刻值千金,值千金啊!赔钱,你们赔钱!”
乔欢捂了捂被他吵到的耳朵,“冯公子,敢问,和你私会的是哪家小娘子?”
“哪家小娘子?”冯六瞪大了眼睛,“你敢拷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县令,我是县令之子,你敢拷问我唔!”
乔欢给牟迟使了个眼色,后者自腰间掏出个小瓷瓶,捏着冯六的下巴喂了颗药进去。
那是西迟药师炼制而成的秘毒,专门用以驯服不服管的刺头,解药只有西迟王室之人知晓。
“咳咳!你给本公子吃了什么东西?咳咳咳咳——”他抱着嗓子猛咳起来,“你你你,你信不信本公子杀了……呜呜呜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牟迟咯吱咯吱捏了捏拳头。
乔欢坐下来,单臂搭着桌沿,“祖传配方,独门秘制,就连妙手仙人也解不了的天下剧毒。你要是不说实话,解药免谈。”
冯六嘴硬道:“少在这儿唬人!本公子才不信你有什么劳什子天下剧毒!”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乔欢摊摊手,招呼牟迟道,“走吧,咱们过几日再去县令府吊唁。”
说着便作势要走。
嘴硬是一回事,性命又是另一回事,没想到漂漂亮亮的小娘子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心肠,冯六郎霎时惨白了脸,抱住牟迟的胳膊嗷嗷叫道:“说!我说还不行吗!”
以性命相逼,虽有些不择手段,但这一招,对冯六郎这种胆小又惜命的人来说简直屡试不爽。
乔欢重新坐下,“我问你答,若有半句虚言——”
冯六点头连连:“懂懂懂!若有半句虚言,我不得好死。快问,问完给解药!”
乔欢:“今夜你为何在此?”
冯六:“会佳人啊!前头不是说了吗?怎么,耳朵聋啦?哎呦!”
牟迟一掌把他拍到了榻上,咯吱一声响。
乔欢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是你自己要来,还是有人相邀?”
冯六揉着半张脸道:“我,我有个相好,前两天她说她有个姐妹,长得绝美,听闻本公子英名,自荐前来侍奉枕席……”
乔欢:“她叫什么?”
冯六两眼翻天:“美人儿的芳名岂能随意告诉别人?我不知道。”
“我问你你那相好的名字。”乔欢扶额。
“哦……”冯六呆道,“叫云儿。”
“云儿?”乔欢蹙眉,“是灯盏商秦家的云儿?”
冯六吊着眼看她:“你知道的还挺多……”
牟迟又是一掌,把他拍正了眼。
乔欢起身道:“云儿半月前便已身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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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与你厮混?”
“死了?”冯六瞪大了眼,像是没听懂乔欢在说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手一拍榻,“不可能!她下午还给我写信来着!”
他跳下榻,理了理乱七八糟的衣裳,“等着,本公子这就回府取信,你拿去比比字迹,就知道本公子有没有撒谎!”
闻言,只觉有什么灵光自脑海一闪,思绪飘渺,抓也抓不住,乱成毛线团。乔欢使了个眼色,牟迟伸臂,拦腰截住了冯六。
两封信,一封送到秦家,一封送到县令府。
约她来的是阿绵,约冯六的人,却是早已亡故的“云儿”。
而云儿确乎与冯六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玉奴自她房中搜到的一封封情意悱恻的信便是证据。
桩桩件件,阿绵与云儿,似乎有什么关联……乔欢忽地眼眸一亮,“冯公子,你且等等再走。”
*
“秦少主,您订的雅间往这边走。”
浸汗的巾子往肩上一搭,跑堂的伙计迎着秦世卿一行人上了楼。
南宫璃长裙微提,边走边道:“宣州虽然地僻,却比我原想的热闹许多。”
“比之京都倒还差些。”她的胞弟南宫炽在旁道,“今日一趟走下来,秦家在宣州地界的名声,倒是远出乎我的意料,也难怪三弟结业后一门心思回宣州,秦家家主,确实风光无限啊。”
这人的眉骨极高,两颊又内收的厉害。不论什么神情,统统一副严肃模样,虽是打一个娘胎里生的,却与南宫璃的温柔和善完全不同,叫人觉得十分难以亲近。
秦世卿早已习惯这人南宫炽的说话风格,知道他不过是好胜心强,心却无恶意,即便这话听起来极酸,秦世卿也是一笑了之。
三人在京都念书时便极熟,秦世卿是个好性子,与南宫炽又是拜把子的关系,南宫璃自然不会担心因为弟弟的一句话而惹得秦世卿不快。
她笑了笑,“明朝酒楼,听说炙羊肉不错。要是再添一壶好酒,真叫人恍惚咱们还是在凌霄阁吃酒呢!”
说到酒,秦世卿刚好问了句南宫璃捎来的到底是什么酒,为何乔欢饮了三杯半就醉的一塌糊涂。
南宫璃还没说话,南宫炽抢先答了:“凌霄阁新出的清酒,阿姐故意不说,就是想看你小子尝不尝的出,没想到舌头还挺灵。”
南宫璃接话道:“这酒好喝是好喝,却容易醉人。我上次不过喝了一盏,就醉的忘了家在哪儿,差点闹了笑话。事后想起来,我都快没脸见人了。”
秦世卿笑道:“能忆起来,还不算太醉。”
“什么啊,”南宫璃佯叹一声,“第二日完全想不起来,要到第三日上,才能慢慢忆起醉后干了什么,还不如忘个彻底的好!”
秦世卿笑容一滞,突然停住脚步。
第三日……也就是说,昨晚发生的一切,那场错误的亲吻,最迟明日,乔欢就能全部忆起。
想到昨夜最后的不欢而散,秦世卿一阵心慌,仿佛一捧清水在手,他努力收拢五指,却依旧阻止不了指缝间的流逝。
“表哥。”突然,楼梯口传来邓洛书的声音,“你也来用膳吗?好巧啊。”
说罢,不待秦世卿回答,她忽而蹙眉,面露忧色,看向身后的琉璃门扇。
“表哥,你有瞧见欢娘子吗?我方才,好似听见了欢娘子的呼救声。”
心内一下子揪紧,秦世卿快走两步,刚想问邓洛书是在何处听见,便听楼下传来一声怒吼。
“乔欢人在哪儿!”
由于他的声音实在太大,霎时间,明朝酒楼鸦雀无声。
只见秦世琛出现在众人面前,怒气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