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宇宙,无垠苍穹,岁月没有年轮,时间不分先后,一轮清冷残月,映照着世间不知多少人事万物。
中原西南,巫峡出云山。
巫峡为长江三峡之一,绮丽幽深,自古便以俊秀著称天下。它峡长谷深,奇峰突兀,层峦叠嶂,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峡江两岸青山不断,群峰如屏。船行江峡之中,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忽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洞天,宛如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絶,便有渔者有歌吟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其景之险奇,令人叹为观止。
世人提起巫峡,多感慨于江峡之景秀,赞叹十二峰之险奇。但巫峡之山岳秀峰却远不止世人所知的十二峰,尤其对江湖中人来说,巫峡十二峰虽名传古今,但若论及声望之盛,却当属十二峰外的另一处隐秘所在。
这个隐秘所在,便是出云山。
出云山位于巫峡百万零星山峰之中,原本不过是一处未曾有名的孤野之峰,但山势嵯峨连绵,烟云氤氲缭绕,高险奇绝尤胜十二峰。尤其是山腰那经年不散的浓烟密云,浓郁得方向难辨,无论是人是兽一旦贸然进入,当真寸步难行,稍不留意就有失足落崖而亡之险,因山顶突出云层高耸入空,出云山之名便由此而来。
出云山不但险绝无比常人难入,更因为山中有一个武林门派座落扎根于此,便让出云山成了江湖上有数的几大禁地之一。
那个武林门派,便是名动天下的“剑宗”了。
剑宗立足巫峡出云山已经有相当漫长的岁月,可谓源远流长,但若要追根溯源,却早已秘不可考。但江湖上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言,因为这个传言与一位久远前堪称千古传奇的人物有关,所以就让剑宗这个门派蒙上了一层极为神秘的面纱。
而那传言中的人物,风流潇洒,诗酒双绝,一生自由洒脱、不畏权贵,又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尤其诗文之才出神入化气象万千,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经典传世佳作,被后世之人冠以“诗仙”之名。但此人除了嗜好美酒诗才绝世外,生性更是狂放不羁,曾留下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惊世狂语。除了饮酒作诗外,他更向往自由,半生浪迹江湖,尤喜剑术,曾拜当时有“剑圣”之名的剑道名家为师,因而剑术也为一时无双,他凭此超凡身手任侠江湖,留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千古名句,被人颂以“谪仙人”之称。只是他的诗才实在太过惊才绝艳,后世多数人只知道他有“诗仙”之名,对他的剑法修为却是不甚了解了。
传说中与剑宗有极深渊源的人,正是那位“斗酒诗百篇”的千古传奇人物。据传那位“谪仙人”年少时游历江湖路过巫峡,与一位名为江陵楼的江湖豪侠偶遇,彼此意气相投,于巫峡江畔痛饮数日,期间谈古论今比试剑术,朝夕相处惺惺相惜。两人俱为当时豪放不羁之人,皆被对方的剑术和才学折服,于是江陵楼酒后提议,何不以两人之才,在江湖上创下一番基业。谪仙人身怀千古才华,剑术超绝,一心向往江湖,听此提议欣然应允。两人便以巫峡为据,寻了一处险山奇峰,以剑为引,创下了一门宗派,取名为“剑宗”。
两人之中,谪仙人剑如其人,飘渺洒脱,狂放不羁,有惊绝千古之风流。江陵楼观剑留名,称为“飘渺”。两人在出云山杯酒论剑数月,谪仙人将自己剑术去芜存菁,留下八式剑招,名为飘渺八式。而那江陵楼生性坦荡行事光明磊落,剑术亦同样大气磅礴正气凛然,谪仙人也为之留名“大光明剑”。于是“飘渺八式”与“光明剑法”便成了而后剑宗流传后世的两大镇派绝学。
但
那位谪仙人虽身怀无双才华,却从不喜欢束缚,而他那时年少气盛,有心以一身才学博取功名立足庙堂,于是便在创下剑宗之名留下八式剑招后离开了巫峡出云山。江陵楼深知好友志向,虽是不舍,却也只得与之分手离别。但江陵楼临别时曾言,不论谪仙人以后前程几何,剑宗都将是他的家,他也会将谪仙人作为剑宗的开山祖师流传后世。谪仙人有感好友深情,但对这件事却极为反对,说他既然选择离开,就不必将他的名字存与剑宗之内,他与剑宗的渊源,只要两人彼此明白便好。说完后与江陵楼挥泪而别。而后谪仙人果然得偿所愿进入了庙堂,可不久后却因各种原因,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辞官,退出了庙堂之深。
那位千古传奇的谪仙人虽庙堂不得志,但由他与江陵楼合力所创的剑宗却从此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并且延续了数百年岁月,虽也遭受过无数江湖风雨,却依然能屹立不倒直到如今。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剑宗倏忽间便已经流传了数百年,当初江陵楼尊重那位谪仙人的意见,果然没有把他的名字记载于门派宗籍之内。但自从江陵楼以后,剑宗每一位新任宗主都会承接着一幅画像,并告知后世弟子,那幅画与剑宗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将会与剑宗共存,后世弟子必须代代相承,不得随意损坏。
而后曾有人在剑宗秘阁内见到过那幅画像,画中有一个白衣飘飘的配剑男子,他仰首看天,一手负背一手举杯,目之所及,苍茫浩空,身姿飘渺,恍若似仙。
此时,残月当空,清冷月光之下,出云山仿佛是一座云雾缭绕的世外仙山,朦胧不见全貌,云深不解其秘。从外面远处看来,出云山终年被浓云密雾遮盖,外人不得其径而入,是江湖上有名的禁地,但出云山之内,其实与其他地方没有不同,只是因为山势地形还有气候的特殊原因,所以让出云山有了一层天然的云雾屏障。外人不知其缘由,又因山势险绝易守难攻,所以才对出云山心怀极大的好奇和敬畏,又因有剑宗这一门流传甚久的武林门派在此,故而才会被人视作武林禁地,数百年来从无人胆敢轻犯。
剑宗立足中原武林至今,一向秉承着与世无争任侠好义的宗门理念,门下弟子虽仅仅两三百人,但每一次有剑宗门人现身江湖,无一不是剑法高深侠肝义胆的豪杰义士,数百年来都是武林正道支柱。二十年前,剑宗可谓人才济济,门下八大剑修名动天下,声势一时无倆。但那时恰逢西境魔教席卷入侵,中原武林为了捍卫尊严存亡,无数门派高手倾巢而出,剑宗便是其中之一。可惜那一场血战,魔教虽败走中原,但中原也为此一蹶不振损失惨重,剑宗损失尤为惨烈,时任宗主死于魔教教主月之华之手,八大剑修更是死伤大半,实力跌入谷底。而后身为八大剑修之一的卓释然接任剑宗之主,率领残余力量退入巫峡出云山,修养生息近二十年,至今无人再次现身江湖。
剑宗以山而立,四面环水,有隐秘水路可直通山外江峡。山底水岸边有用石木搭成的简易房屋,用以停马置物。一条几乎垂直有千级石阶的丈余道路从山底突兀延伸而上,上至百丈后,石道两旁各有绝壁,从绝壁上横空架出“剑宗”两个数丈大下的石刻大字,在山道上形成了一个关口,那便是剑宗的山门。那“剑宗”二字似以整块巨石雕刻而成,一笔一划堪称铁画银钩,字体气势磅礴凌厉,仿佛有无匹剑势迸射而出。从山门再上两百丈,便有一处宽阔石坪,旁边立有一块石碑,上书“解剑坪”三字,是剑宗用来接待外来访客之处,来访者无论是谁,都得在此停步解下兵刃。解剑坪再往上,山势略有缓和,但依旧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峭壁屏列,绵延不断,山间苍木林立,幽径曲折,当真景色奇异。如此再上行百丈,便有一处宽阔百十丈的广场,正是剑宗弟子日常练功之处。周围无数房舍依山而建,虽山势陡峭
,但房舍蜿蜒其间,却另有一番奇特格局。
剑宗门下弟子平日除了要修习宗门传授的剑术外,还需要劳作耕种自给自足,所以剑宗门风向来淳朴。现在时辰已晚,剑宗弟子几乎都已入睡休息,偌大的一座出云山,在浓郁的烟云氤氲笼罩下,除了当空清冷月光外,便只剩零星几处灯火。
出云山山势高绝,内有三峰五崖之称。三峰分别为落雁、停云和映月。五崖则为苦味、藏剑、望江、飞瀑还有听松。其中除了映月峰为剑宗历代宗主日常起居之所外,其余七处地点皆为剑宗其余重要人物的住所。
在出云山一处古松林立的地方,有一处两进的小院子,院子内一间房里,此刻还亮着明亮的灯光。
这座小院子,便是坐落于出云山三峰之中的停云峰内。
小院外,清冷的月光下,有一道欣长的人影,正不急不徐地向松林内走去。
“谁?”
忽然有人沉声发问,随即从乱石林间跃出一条人影,横身拦在那人影面前。月光下那人背负长剑,年轻的脸上堆满疑问,却是一名值夜巡守的剑宗弟子。
那人影并未有丝毫意外,见此只是微微挥了挥手。那名弟子借着月光看清了来者,顿时微微一惊,随即肃然而立,躬身道:“弟子见过宗主。”
来人身形欣长,一身素色长袍,相貌清逸气度不凡,正是如今剑宗宗主卓释然。
卓释然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自去吧。”那名弟子躬身道:“是。”言罢一闪身,重新隐于黑暗中。
卓释然脚步微停,目光投向松林间那座院落,忽然微蹙眉峰。
小院大门挂着一块木匾,上书“闲云居”三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而院内那间亮着灯光靠西的耳房内,一个青袍束发的年轻男子,正盘坐在一张软塌上,聚精会神却又脸色凝重地盯着摆在面前的棋盘,棋盘上黑白双方局势纵横交错,各有杀机隐伏。表面上双方呈势均力敌之势,但细一察看,黑方布局却明显更胜一着,于看似必败处藏有致命一击的空当。只待黑方最后一子落定,便可主掌大局,扭转乾坤,一招定胜负。
但青袍男子手拈着那一枚黑子,却是久久不曾落子。
这是一间书房,虽略显简洁,但却干净素雅,正中位置的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外,还摆放着一口修长的墨色长剑。
青袍男子年约二十五六,相貌俊逸气宇轩昂,他一手捏着黑子,一手轻轻敲着棋盘,似乎在寻思着这一子到底该不该落。他沉吟之间,眉宇间便隐隐有一股沉雄之势,仿佛军阵之帅,挥手之间有决断千里的非凡气度。
就在他沉吟之间,有一人已经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房间里。
“师父,”青袍男子立时察觉,抬头望去,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然后匆忙起身相迎,朝那人躬身说道:“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吗?”
“睡不着,想着出来随便走走。”
来人正是卓释然,他语气平淡地微微摆手,缓步来到软塌前,扫了一眼棋盘,然后又看了一眼青袍男子还不及放下的那枚黑子,忽然淡然一笑,而后就在棋盘对面坐了下来。
“大局已定,为何却迟迟不肯落子?”
卓释然语气轻淡,看了一眼青袍男子,“玄翊,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这可不像是你一贯的作风。”
青袍男子神情微动,他缓缓来到软塌前,看了一眼棋盘,随即摇头叹道:“虽看似大局已定,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分定胜负。但败中谋胜,又何尝只有徒儿手中一子?”
卓释然随意扫了一眼白方局势,看似平平无奇的布局中隐有些许不同
寻常之处。他微微摇头道:“这一局本就是你自己所定,先手后手,各种算计岂非也早就如你的计划而行?”
青袍男子沉吟不语,眉头轻蹙。
卓释然轻吐口水,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说道:“你虽素来聪慧过人,做事滴水不漏,但有时谨慎太过,却未免失了几分果决。这份心气,果然还是需要好好打磨的。”
玄翊沉吟片刻,然后躬身道:“师父指点得是。”
卓释然忽然目光如炬,语气随即微沉,“这一局既然迟早要定,你却又多有顾虑,如此犹豫,又岂非长久之计?”
“既然举棋不定,就不必着于眼前了。”
玄翊忽然已有所悟,他轻轻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局一拂而乱。
“气魄尚可……”卓释然目光露出几分欣慰,但转而又一挑眉,道:“成大事者不拘一格,变中求变,方为有道。但你手中之子却还仍在。”
玄翊微微一怔,随即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那枚黑子上。
卓释然轻轻一叹,望着棋盘乱作一团的黑与白,说道:“这世上许多事情都如同棋局,你虽有将之打乱重新开始的气魄,但有些地方,无论你怎么精心计算,最后都得走到落最后一子的时候。所以世事如棋,不在于你如何选择,而是取决于你敢不敢选择。”
玄翊垂目未语。卓释然悠然道:“一张棋盘有三百六十一个可以落子的点,掌握棋局的人可以随意改变棋子的位置,但有些时候,某颗棋子的位置却早已注定,无论棋局如何变化,那个位置就始终只能是那一子。”玄翊闻言,捏着黑子的手禁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卓释然察言观色,神色有难以察觉的波动,他缓缓起身,忽然问道:“玄翊,你身为剑宗三大门徒之首,可知这枚棋子若想要摆脱被注定的命运,到底该要如何做吗?”
玄翊身躯再次微微颤动,他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语。
卓释然缓步走向书桌,叹息道:“已经很久了,你还是没有勇气做出选择,可是留给我和你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师父的棋力远胜徒儿,变数布局,想必早已心有成竹。”
沉默了良久后,玄翊终于开口,他紧捏着黑子,目光紧随着卓释然欣长的背影,又道:“有师父在,很多事情,都能比徒儿要想得更为彻底通透。”
“若我不在了呢?”卓释然依旧语气轻淡,“你之棋力天赋,是剑宗三百弟子中最高的,应当知晓未雨绸缪的道理。”
玄翊捏着黑子的手指更紧了,他顿了一顿,答道:“师父与徒儿这一局对弈,徒儿目前还赢不了。”
卓释然走到书桌旁,伸手取下那口通体墨色的修长宝剑,随口道:“你之所以觉得赢不了,并非你棋力不及,而是你还没有面对选择的勇气。为师与你此局,何尝不是与我自己还有天意对弈,搏的又何尝不是胆气?”
玄翊目光一凛。
卓释然漫不经心地接道:“我敢用剑宗数百年基业付诸一局,你何时才能有此胆魄?”
玄翊忽然浑身一冷,倏忽间感觉如履薄冰,手心渗出冷汗。
卓释然手抚墨剑,忽然问道:“玄翊,你在剑宗多久了?”
玄翊没有犹豫,恭谨答道:“已经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记得倒很清楚。”卓释然忽然轻叹道:“犹记得当年我带你回剑宗时,你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不想转眼间,你就已经长大成人。果然是岁月如梭,片刻不待人啊。”
玄翊神色肃然,答道:“师父养育教导之恩,玄翊此生难报。”
卓释然微
微一笑,手指抚过墨剑,忽然说道:“剑宗自创派祖师江陵楼始,传下飘渺与光明两大镇派绝学,而后辅以八大名剑,方能成就如今的数百年基业。你剑道天赋超群,又生性聪颖,为人处事严谨得体,你们三人中我对你期望最高,所以才会将这口八大名剑之一的墨意传于你手。但你可知为何我会传你墨意?又为何只传你大光明剑法?”
玄翊闻言,神色在刹那间数次变幻,他没有立刻回答,似在思索卓释然话中含义。
卓释然也不急于追问,他手指轻弹剑柄,墨剑无声出鞘半尺。剑身同样漆黑如墨,不见半点光芒,但那半尺剑身一出鞘,便散发出一股凛冽寒意。
剑宗自立足中原武林起,一直都是武林正道真正的支柱力量,从不曾参与江湖争斗。但众所周知,剑宗屹立江湖数百年不倒,除了有飘渺光明两大镇派绝学外,还流传着天殊、惊寂、齐物、横眉、却邪、寒星、墨意以及句芒八口名剑。二十年前,剑宗以卓释然为首的八大剑修,便是以这八大名剑名动天下。而此刻卓释然手中之墨剑,便是八大名剑中的墨意剑了。
二十年前,中原与魔教一战,剑宗损失惨重,名动一时的八大剑修战死大半,只剩下卓释然在内的三人存活,卓释然临危受任,接任剑宗之主,率领残余部众返回出云山休养生息,剑宗从此再无人现身江湖。二十年来,卓释然殚精竭虑,着力于恢复宗门气象,如今虽已有起色,但短短二十年时间,也无法重现当年八大剑修之鼎盛。时至今日,卓释然门下仅有三名得意弟子,三人各得一口名剑,分别修炼飘渺光明两部高深剑法。但因剑宗二十年来从未再涉足江湖,所以这三名年轻剑修到底是谁便甚少有人知晓。
而此刻书房内这位气宇不凡的青袍年轻男子玄翊,便是卓释然亲传三大弟子之一,授予墨意名剑,修习大光明剑法,也是三名弟子中的大师兄。
玄翊沉吟许久方才缓缓抬头,看向卓释然手中墨意,而后说道:“师父传我墨意,是要弟子明白世间之事非黑即白的道理。同时也是告诫弟子,为人处世,要有分明之心。”
卓释然轻轻还剑入鞘,淡然道:“你说得很对,但却非全部。我传你墨意,除了希望你能做到你刚才说的那些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世间之事,绝非只是非黑即白,在黑白之外,还有更容易让人失去自我的灰色,这种灰色有时候会比黑暗更可怕。墨意虽为至暗之剑,但若剑主一身肝胆,那纵然你身处灰色的深渊,也能用这口至暗之剑拔云见日,发挥出耀眼之光。”
玄翊闻言,眉宇间有神采一闪而过,他肃然道:“而光明者,君子之学,三光垂耀,磊落坦荡,正气凛然,诸邪不侵……”他说到此处,神色再度一凛,似猛有所悟,喃喃道:“墨者,黑也,明者,白也,原来如此!”
他突然跪倒在地,垂首道:“弟子愚钝,此刻方能了悟师父用心良苦,实在羞愧难当。”
卓释然将墨意归于书桌剑架,见此略一抬手,淡然道:“以你天资,若有心去悟,这个道理又何必我来点明。这些年你心思还是太重了些,让你分神了。”
“黑白加诸一身,若还能心性坚定,秉承如一,那才是真正的分明之道。”卓释然语气微沉,“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属实不多,我未免对你的期望也太高了些。不过我却愿意相信我的眼光,更愿意相信你……”
话音微顿,他深深一叹,接道:“你何时能真正放下心中那颗棋子,你便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玄翊缓缓起身,目光低垂,似不敢正视卓释然此刻的目光。
卓释然也不在意,随意踱步到窗前,双手负背,目光望向夜空。
“不久前,长安传来一封书信。”
卓释然眺望夜空残月,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玄翊道:“弟子知道,师父与花自飘花阁主的论剑之期将至了。”
“哦?”卓释然微微侧头,语气颇为意外地问道:“你知道?”
玄翊点头道:“弟子曾听元同师伯提起过师父与花阁主之间的事,所以略知一二。”
“原来如此。”卓释然并未多问,随口说道:“明天一早,我就会带郭放前往洞庭赴约。”
玄翊闻言,欲言又止。卓释然回过身,淡然一笑,道:“你可是想随我一同前往?”
玄翊正色道:“弟子早已听闻春秋阁花阁主剑法独步天下,多年前便已经与师父齐名江湖,若能有幸一睹您二位宗师论剑风采,实乃生平幸事。”
“花自飘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无论剑法修为还是个人魅力,都属当世一流。你若能旁观他之出手,确实对你的剑道修为大有裨益。”卓释然沉吟片刻,随即又道:“但如今你元同师伯因旧疾尚在闭关之中,你三师弟又远离剑宗多年,我若将你与郭放同时带走,剑宗上下便无人主持日常事务。如今剑宗众多弟子之中,唯你有掌管宗门的能力,所以这一次,你就留下来好好看家,我最多两个月便可返回。至于你想出山去见见世面,以后自然大有机会。”
尽管眼中难免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但玄翊却依旧正容肃然道:“是。弟子明白了。”
卓释然满意点头,道:“我们剑宗大小事务虽然繁琐,但以你的能力,自然能妥善处理。若遇到无法抉择之事,可以传信与我知晓。”
玄翊恭声道:“是。”回答间忽然微微皱眉。
卓释然与玄翊相伴多年,早已对这个大徒儿了若执掌,见此便问道:“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玄翊犹豫沉吟许久,然后才道:“这么多年来,弟子虽知道师父门下除了弟子与二师弟外,还有一个三师弟,但这位三师弟我们却从未见过,师父也从不曾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卓释然闻言,脸上微微浮现出几分古怪之色,他沉吟一会,方才缓缓说道:“他是一个天生的剑者,与其说他有连我都有所不及的天赋和悟性,倒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把绝世的宝剑,锐利无比,锋芒毕露,但却偏偏生性桀骜,偏执孤傲。他的锋芒就像一把双刃剑,既可伤人,也能伤己。所以我没有将他留在出云山,而是给他找了一个地方让他修身养性。他若能好好磨炼自己的心性,将来必成大器,若能再与你们两人同心协力,重振剑宗也指日可待,但反之……”他说到这忽然住口,接着双眉轻蹙,没有继续说下去。
玄翊察言观色,便已经知道卓释然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了。他点了点头,由衷道:“弟子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师父如此重视一个人了,看来这位三师弟,非但有过人之处,也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了。”
卓释然微微一叹,喃喃道:“他的确是我这些年来见过最有剑道天赋的人。但同时他自身的缺陷也很突出,将来正邪之路如何取舍,便在他一念之间,所以这也是我没有将他带来剑宗的主要原因。”
玄翊听到这,脸上不由露出期待神色,说道:“如此特别的人,弟子已经很期待与他相见了,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姓甚名谁呢?”
卓释然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他是一个特别的人,所以自然也会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这次赴约若无其他变故,我正好可以顺便将他带回来让大家见一见,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玄翊轻轻点头,而后又问道:“既然三师弟如此特别,不知师父传了他剑宗的哪一部剑法?”
卓释然盯着玄翊看了片刻,而
后说道:“你和郭放两个人的悟性根骨都同样很高,性格分明,所以你们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路剑法。但他却不同,若单论剑道天赋,他的确远胜如今剑宗任何一人,包括我在内。所以不论他学剑宗嫡传剑法,还是天下间任何一门剑法,对他来说都轻而易举。但就是这一点,却正是他的缺陷所在,因为往往看似容易获得的东西反而是最不适合他的,所以他要学会的不是某一路剑法,而是要寻找到最适合他自己的剑道。”
这番话回答得模棱两可,但此言一出,玄翊就已经禁不住脸色微变,心中顿时波澜起伏,竟是久久不能平息。许久后他轻声一叹,由衷说道:“若世上真有如此奇才,且能衷心剑宗,那师父多年苦心,便不算白费了。”
卓释然没有说话,但眉宇间也有十分凝重之色。
玄翊想了一会,忽然又道:“剑宗流传江湖数百年,除了飘渺光明两大绝学外,另外还有八大名剑传世。其中天殊剑齐物剑为师父和元同师伯所有,墨意剑与寒星剑传给了弟子和郭师弟;句芒剑是元同师伯首徒赵蓦赵师兄所有,五口宝剑皆已有主,只剩下惊寂、横眉和却邪三剑。其中横眉和却邪如今收于藏剑阁中,唯独不见惊寂。当初弟子还以为惊寂已经遗落,如今弟子猜测,惊寂想必已经被师父传给了三师弟了吧?”
卓释然点了点头,语气轻淡地说道:“剑宗八大名剑,向来只传最适合使用它们的主人,就如同我传你墨意一样。而最适合惊寂剑的剑主,便只有他了。”
玄翊闻言没有再说话,但眸子中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锐利之色。
卓释然忽然看着玄翊,目光闪烁,淡然问道:“你应该还有话要说吧?”
玄翊捏着黑子的手又不禁一紧,但脸色却不动声色,随即道:“今日午时,弟子也收到了一封密信,正想让师父看一看。”
他说着,就从衣袖里摸出了一个短小的圆筒,从圆筒里取出一卷信纸,然后双手奉上。
卓释然双眉微扬,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问了一句:“信从何处来?”
玄翊沉吟片刻,缓缓说出了两个字:“西境。”
虽不过短短两个字的回答,但听在卓释然耳里,无异于炸响了一道惊雷,让这位坐镇剑宗二十年的当世有数的剑道宗师禁不住浑身一颤,整个人犹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眉宇间有凛冽之气倏然迸现。
“西境!”
卓释然牙缝里极冷极沉地迸出了这两个字后,脸色在一瞬间沉了下来,冰冷的目光中隐含着深深的盛怒和惊诧!卓释然目光如剑紧盯在玄翊手中那卷密信上,但他依然没有接过信,尽管他并没去打开密信,但此刻他仿佛已经知道那封密信上传达的内容是什么了。
房中的两人都心知肚明,西境两个字如今对剑宗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些从二十年前的血战中幸存下来的中原武林中人来说,西境是魔教的代表,是噩梦,更是一场绝望血腥的杀戮。
但玄翊身为剑宗宗主首徒大弟子,为何会收到来自西境圣传魔教的密信,这个秘密除了书房中的两人外,便再无他人知晓原因了。
卓释然神色越发沉重,背后紧握的双手指节已经因用力过度而发白。那两个字,仿佛在一刹那间就将这位剑道修为超凡的剑宗之主拉回到了二十年前……
玄翊没有说话,卓释然也没有说话,书房中的气氛顿时出现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沉静。
窗外野风呼啸,卷起松涛阵阵,残月当空,月色也仿佛陡然间变得如同寒冰般冰冷。
沉静许久后,卓释然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伸手拂了拂衣襟,只在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就已经恢复如常。而后他表情如常地看向玄翊
,问道:“玄翊,你怎么看?”
玄翊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问道:“不知师父问的是密信,还是论剑?”
“我早就说过,你手中的棋子落与不落,落在何处,都是你自己的事。”卓释然目光深邃,似乎有意将那封密信之事一带而过,“所以我当然问的是此次出山论剑的事了。”
玄翊收回了密信,转身走到书桌旁,将密信放在烛火上,顿时火苗燃起,密信被他付诸一炬,烟消云散。
卓释然见此,竟然没有任何不悦的意思,也没有阻拦,他只是静静的看着玄翊。
玄翊焚毁了密信,方才转身,与卓释然对视,同样是神色平静地道:“剑宗与春秋阁虽立场不同,但师父与花阁主相识多年,彼此惺惺相惜,更曾并肩作战性命相托,都视对方为生平知己。所以这一次你们相约论剑,表面看来,或许有很多人都会认为你们是要在剑道上分出高低,但在弟子看来,应该并非如此。”
“哦?”卓释然眉头轻挑,“说说看。”
玄翊措辞片刻,缓缓说道:“弟子在剑宗已经二十年,自信对师父已经颇有了解。师父剑道修为虽已达当世绝顶境界,但您心性寡淡,早已没有当年的胜负之心,否则短短二十年,剑宗也不会在您手上恢复至如今局面。所以在弟子看来,师父此次出山赴约,不过只是想一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除此之外,您还想借机创造一个机会,因为……”
玄翊话音一顿,看了一眼卓释然的神色,然后接道:“因为师父一直相信担忧多年的事,有一天终究还会再次发生。”
“不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卓释然目光倏寒,沉声说道:“而如今,该来的不就已经来了吗?”
玄翊沉默片刻,而后道:“如今的中原武林,三教沉寂已久,其他武林大小各派或是明哲保身谨言慎行,或是争名夺利仇杀不断,导致江湖死气沉沉,若长久如此,当年为了维护中原武林脊梁而死去的那些人岂非就死得毫无价值?所以师父要做一个开路的人,利用这次论剑的机会,让这座江湖重新活起来。可师父虽有此意,但其他人却未必会与你同心,师父孤身之力,到底能引起多少共鸣亦是未知之数……”他说到这,就闭口不言了。
卓释然轻轻一叹,道:“难得你身在出云山,却能看得如此透彻,这就是你的过人之处。但正是如此,这一次我才非出山不可。有些事,势在必行,也必须要有人去做。”
玄翊沉吟道:“师父与花自飘虽交情匪浅,春秋阁也声势浩大,却终究不是出自正道。师父虽不在意所谓黑白之分,但却难保不会有人怀疑剑宗的立场。所以师父这一次出山论剑,其实也是在与这座江湖博弈。”
卓释然闻言,忽然轻声一叹,“是赌是博又如何,世人怀疑剑宗又怎样,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给当年死去的剑宗门人一个交代而已。”他忽然语气微现锋锐,沉声道:“三教之中,青城山为天下道门魁首,吕老道更被世人视为当世武道第一人,这些年却隐而不出;天轮寺执天下佛宗牛耳,同样自惜羽翼不问江湖,而儒门当年为了中原武林几乎满门尽灭,至今未见有香火延续,如今想起,实在令人叹息。所以这一次我便要出去看一看,这座江湖到底还有多少血性之人!”
玄翊默然不语。
卓释然顿了许久,方才缓缓补了一句:“若这座江湖果真无药可救,那我卓释然和身后这座剑宗,愿意去做那根最后的脊梁。”
玄翊忍不住一叹,眼神闪烁道:“师父,若真要赌上整个剑宗,值得吗?”
“玄翊,你记住,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不是能用值不值得几个字去衡量的。”卓释然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
就比如你手中的棋子,在你最后决定如何选择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朝门口走去。
玄翊看着那欣长此刻却显得有些落寞的背影,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难以形容的感觉。
卓释然走出门口,却又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语气轻淡的说道:“我走后,剑宗一切都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去请教你元同师伯,他虽在闭关,但也有随时提前出关的可能,或许他出关之时,不但旧疾已经痊愈,光明十七式应该也已经突破第十五式了,你正好可以借机向他讨教讨教。”玄翊闻言,脸色倏然一变,但随即又立刻恢复。
卓释然说完后,就已经离开了闲云居。
玄翊站在书房内久久未动,但手中那枚黑子,却无声无息地变成了粉末。
卓释然离开了闲云居,却并未返回映月峰休息,而是来到了一处山崖边。这处山崖,正是五崖之中的苦味崖。
冷月渐斜,山崖边夜风呼啸,山外烟云缭绕,隐约可见山下波光粼粼。卓释然临风而立,一袭素袍随风鼓荡,真有隐世高人的从容风流。但那欣长的背影中,更多的却是一种岁月沧桑的寂寞。
卓释然身后,倚着山壁有一间不大的石屋,此刻石屋大门紧闭,只有两处窗口散发出昏暗的灯光。
卓释然已经站了许久,他没有说话,目光望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久后,石屋内终于传出话音:“要出山了吗?”声音纯厚沉重却略带沙哑,隐约透出沧桑之感。
卓释然没有回头,闻言轻声道:“是,明早就出发。”
“你准备带谁走?”石屋内的人问道。
“郭放。”卓释然道。
石屋内沉默了片刻,随即又传出一声叹息,“师弟,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卓释然沉默,没有回答。
“当年你不但养虎,还一养便是两头。现在还把其中一头猛虎留在了家中。”石屋内叹道:“我该说你是胆色过人还是说你愚不可及?”
卓释然幽幽一叹,临风苦笑道:“他虽是一头非常危险的猛虎,但也有领袖群伦之大才,若引导得当,便能啸傲山林,坐镇一方。这一点,师兄又岂会看不见?”
“你在玩火。”石屋内语气微凛,“活了大半辈子,难道你还不清楚人心难测这个道理吗?倘若你一步走错,剑宗数百年基业只怕便要毁于一旦。这等后果,你卓释然承担得起吗?”
卓释然忽然伸手在眼前挥了一挥,像是要挥去眼前那层层浓郁不散的氤氲。他沉声说道:“当年若不是运气好,剑宗早就万劫不复了。如今虽已有起色,但终归一时难现当年之盛。因为现在已经找不到能与当年我们师兄弟八人相仿的人了。二十年前,老穷酸舍下自己宗门存亡不顾,四处寻找天资非凡的孩子,不就是为了要延续剑宗的香火?虽然只找到了三四个,但却不可否认都是难得一见的璞玉之才,有人虽其质有瑕,但瑕不掩瑜,我也实在不忍心放弃。而剑宗就算没有他们几个,也已经走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苦味崖高绝千仞,卓释然孤身而立,仿佛如临深渊。
“当年若不是他商意行前来游说,我剑宗又岂会遭此大劫!”石屋内语气陡然一沉,话音犹如利剑迸射,“他做的这些,都是因为他亏欠剑宗的,我元同绝不会因此感激他!”
“唉……”
卓释然深深一叹,道:“师兄的感受我岂会不明?但剑宗立世以来,又何尝不是以侠义苍生为理念?当年就算没有老穷酸来此,师兄又能保证血雨腥风不会席卷到出云山么?倾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师兄
自然明白的。”
石屋内许久后才传出一声长叹,沧桑的语气幽幽响起:“我只是不甘心,也不敢想象,若剑宗当真毁于你我这一代之手,又如何有颜面面对数十代剑宗先辈?”
卓释然沉吟许久,而后目光倏然激射,宛如剑芒迸发,他缓缓道:“所以我们才要有博一博的气魄。当初如果江陵楼祖师没有横天之气魄,又何来今日剑宗数百年基业?”他话音锋锐凛冽,宛如金石交碰,直欲颤人心魄。
“你虽有江祖师的气魄,”石屋内亦是言辞锋锐,“但如今剑宗之内,谁有当年江陵楼身边的谪仙人之才?”
“如今剑宗虽无人有数百年前谪仙人之绝世文采,”卓释然毅然答道:“但并不代表无人有谪仙人的剑道根骨。”
“哦?”
石屋内语气一颤,沉声问道:“你养在剑宗外的那头猛虎,当真有此天赋?”
“是。”卓释然回答得很肯定,“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口绝世的宝剑。”
“比起青城山那老牛鼻子的关门弟子,如何?”石屋内紧紧追问。
“你说那个叶素真么?”卓释然眯起眼睛,忽然微微一笑,缓缓道:“谁知道呢。”
石屋内的人也沉默了。许久后,沉厚的话音再次传出:“你把他留在剑宗,真的就那么放心?”
卓释然语气轻淡地道:“有师兄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小子不但悟性非凡,更是深具城府,他若真心有异,我还真有些担心。”石屋内语气沉重。
卓释然依旧语气轻淡:“难道师兄就从未想过,剑宗如今就差一个那样的人吗?”
石屋内语气一叹,“但愿一切如你所愿罢。”
“师兄放心,他已经知道还有一个师弟未曾见过,就算他想要做什么,也不会是现在。”卓释然淡淡道:“况且我也给他提过,师兄如今的功体已经恢复,大光明剑法也已经突破第十五式,以他的性格,又如何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呢?”
“哼哼。”石屋内一阵轻哼,语气却有些许赞许,“这些年你道也有些长进了。”
“不过,”卓释然语气微沉,“师兄如今的功体,到底恢复至各种程度了?”
石屋内沉默一良久,当才缓缓道:“魔种之伤非同一般,我花了这二十年,如今也不过恢复七成左右,所以始终无法突破光明十六式,闭关之中虽有觉悟,但终究力有未逮。”
卓释然闻言,神色闪过一抹凝重,他沉声道:“不瞒师兄,魔教已经死灰复燃了。”
“哦?”石屋内话音陡然一凛,“消息当真?”
“假不了。”卓释然沉声道:“所以这一次我非去不可,至于剑宗,就拜托师兄了。”
这一次,石屋内再没有声响。
卓释然终于转身面对那两扇窗户,然后深深一躬身……
长安远郊,百花山城,春秋阁。
百花山城坐拥千顷之地,春秋阁座落其中,有阁楼九层,威严大气,气象恢宏。
如今人们提及春秋阁,首先想到的就是四句话,那四句话便是:
“一花独秀,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谈何容易。”
而这四句话中包含的人物,就是代表了春秋阁。
春秋阁顶层九楼,名为一花独秀,乃是当今春秋阁阁主花自飘的起居之处,为春秋阁最重要的所在,常人绝难进入。同时江湖上也用这句话来形容花自飘。
春夏秋冬,则指的是花自飘贴身的四位剑侍,她们虽都是女子,但据说都剑法高绝,相貌惊艳,各有风姿。
风花雪月,则是春秋阁除花自飘外武功最高的四名高手,他们形迹隐秘,各怀绝技,是花自飘手下最重要的人物。其中风花雪月中的花念初,不但身手不凡,更是花自飘最为喜爱的亲生女儿,受尽万般宠爱。
谈何容易,指的是春秋阁四大堂主,这四人掌控着遍布江湖的三百六十五处堂口,是花自飘号令半座江湖黑道势力的重要力量。
春秋阁号令天下黑道,势力遍布江湖。阁主花自飘为人喜怒无常,亦正亦邪,武功深不可测,剑法尤为精妙,二十年前便已经与剑宗卓释然号称剑界双奇,掌中一口秋水浮萍剑名动天下,至今少有敌手。
花自飘今年四十有三,他除了武功深不可测,是号令天下黑道的春秋阁之主外,他还有另外四个特点。
第一,他喜欢名剑。如今的春秋阁内,收藏的古今名剑不下百柄。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将剑宗之主卓释然的佩剑“天殊”也收藏在春秋阁内,但这个目标至今尚未实现。
第二,他喜欢风雅,或许是因为他本就姓“花”,所以他尤其爱花,爱各种各样的花。以至于他浑身都是百花的刺青,百花山城内种满了天下奇花,百花之名由此而来。
第三,他有洁癖。花自飘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他容忍不了半点污秽,所以他每天至少要洗三次澡,换三次衣服,起居之处必须纤尘不染,否则他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每天负责打扫一花独秀的侍女多达二十五人。
第四,他喜欢女人。喜欢女人或许称不上什么特点,天下所有男人几乎没有不喜欢女人的,除了太监。可太监有时候也有例外,只是有心无力而已。但花自飘喜欢女人和其他男人喜欢女人是不同的。别的男人喜欢女人,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方设法得到女人。但花自飘喜欢各种各样的女人,并非是要占有,而是纯粹的欣赏,就像他喜欢欣赏各种各样的花自一样。他喜欢的女人或许不是最貌美的,但一定都很特别。但到底要多特别的女人才值得他欣赏,旁人自然不解,只有他自己明白。所以他虽风流,却绝不下流。如今百花山城内住着许多女人,那些女人尽管有不少人都与花自飘有了关系,但她们却都毫无怨言,不求名份,心甘情愿的跟随他。而花自飘本身就是一种异类的存在,他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妙的魅力,能让无数女人为之倾心拜倒。
除了这四个特点外,江湖上对花自飘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他自命风流,其实就是一个仗着武功权势为恶江湖的大恶徒。有人说他活得随心所欲潇洒从容,不但武功高强,更手握权柄,随便一跺脚就会让半座江湖颤抖,人生于世,便该有此作为。而他真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只有花自飘自己知道。
此时此刻,春秋阁九楼中,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面容俊逸不凡的男子正从白玉打造而成的巨大浴盆中缓缓起身,他一头长发灰白相间,浑身刺满了颜色鲜艳各异的花朵,而他那俊逸非凡的脸上,眉宇之间却隐隐有种嚣邪之色,让人一见,便不由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奇特之观感。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春秋阁主,花自飘。
宽敞得有些夸张的阁楼中,雕梁画栋,绸幔低垂,布置得极为精致奢华,无论大小摆设,书画精巧,无一不是价值不菲。其中摆设最多的,自然就是各种各样的花。而在那张巨大的桌案上,放着一张用玉石打造而成的架子,上面横放着一口同样风华绝代的长剑,正是名动天下的名剑之一——秋水浮萍。
花自飘一站起身,立刻就有六名容貌清丽脱俗地侍女手捧衣衫上前,手脚麻利却又无比轻柔地为他擦干身体,然后再为他穿好衣衫。
那一身衣衫质地极佳,绣满了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瓣,乃是只为当朝权贵所用的丝绸缝制而成。但
这件价值昂贵无比的衣衫,却仅仅是花自飘休息的睡袍而已。
在侍女们为花自飘穿衣之时,阁楼外隐约传来了一阵细微地脚步声。随后脚步声在外厅屏风后停住,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花自飘脸色淡然,他长着一双极为好看的丹凤眼,此刻眼眸微闪,随口问道:“出云山有消息了?”声音清脆却又带着磁性,有一种成熟男人独特的醇厚感。
“回阁主,有一封加急密信,是从剑宗来的。”
随着低沉普通的话音,屏风后转出一个男人。此人相貌平平,年约五十上下,面色白皙,中等身材,衣着普通,是那种一走入人群中就会消失不见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那类人。
但春秋阁内却从没有人觉得他是一个普通人,也从没有人敢轻视他。因为他就是花自飘最信任,也是春秋阁幕后大总管,项隐。
项隐人如其名,多年来辅佐花自飘掌管春秋阁,虽能力超群,却绝不轻易显山露水,他为人处世就像他名讳中的那个“隐”字一样,如果说花自飘是耀眼的光,那项隐就是光之后的影,虽如影随形,却绝不显眼,或许除了花自飘外,世上无人能清楚他的深浅。
花自飘已经穿好了睡袍,随意走到一张丝帛铺就的软塌前,塌上早就备好了一杯酒。酒是刚从烫水里温过,还微微冒出热气。花自飘喝了一杯酒,依然面不改色地问道:“卓释然怎么说?”
问完这句话,花自飘就坐上了软塌,立刻就有三名侍女上前,两女为他捏肩揉腿,一人为他斟酒,动作极尽细腻小心。
项隐站得远远的,闻言躬身道:“回阁主,卓宗主在信上说,明日一早,就会赶赴洞庭了。”
“很好。”花自飘接过侍女的递过来的酒杯,缓缓抿了一口,淡淡道:“准备一下,明日我们也出发吧。”
“是。”项隐回了一句,而后略微沉吟,开口问道:“不知这次出行,阁主想要带谁同往?”
花自飘轻舒口气,似乎极为享受侍女们的服侍。他顿了片刻,问道:“最近阁中有哪些人在?”
项隐沉吟片刻,答道:“回阁主,四位堂主皆有任务在身,目前不在长安。至于风花雪月四位,除了大小姐离开外,其余三人都在总堂……”
“已经快小半年了……”项隐话未说完,就被花自飘插口大断。花自飘脸色微变,他转头看向项隐,目光一凛,问道:“念初到底去了何处,为何至今还没回来?”
项隐脸色也同时一变,露出几分古怪之色,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花自飘瞟了他一眼,收敛了神色,淡然道:“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
如果这里有旁人,或许会因为这一句粗话大为惊讶,毕竟谁也不会想到,素来喜好风雅的花自飘居然会出口成脏。
但了解花自飘的人都知道,花自飘所有的喜好,都出自于他的心情。他心情好时,可以和你谈古论今,言谈高雅。但如心情不好,那他不但会粗口骂人,还会动手杀人。而这正是他喜怒无常,亦正亦邪的风格。
项隐随在花自飘身边多年,早已对此习惯如常。他犹豫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据阁中收到的消息,大小姐已经去了西北……”
“西北?”花自飘听到这,再次打断道:“她一个姑娘家,没事跑去西北做什么?”他目光一沉,盯着项隐,又问道:“她和谁一起的?”
项隐被花自飘看得浑身不自在,他目光闪烁,似有难言之隐。但花自飘目光犀利,已经不容他再有犹豫。见此,项隐只得轻叹口气,说道:“回阁主,大小姐是一个人去的。她来信说这事不想让阁主知晓,否则她回来
了要扒了我的皮。”
“这妮子,当真越来越放肆,也越来越胆大了!”花自飘一拍茶几,震得几上酒壶高高弹起,吓得服侍他的三名侍女浑身一颤,顿时花容失色。花自飘挥手让她们退下,然后又看着项隐道:“说说,她一个人跑去西北作甚?”
项隐暗暗咽了口口水,躬身道:“回阁主,大小姐去西北做什么她的确没有提及。但最近阁中接到情报,说城中七尺门云戬也去了西北……”
此言一出,花自飘顿时脸色陡变,丹凤眼中隐约有寒光乍现。项隐察言观色,不由得背脊有些发寒。
“哼哼哼!”
花自飘忽然发出一阵冷哼,俊逸的脸庞满是阴沉,显然已经怒不可遏。
“好一个花念初,你真是好大胆子!竟然真的跑去找他了!”花自飘怒气直冲眉眼,项隐站在远处,一颗心怦怦直跳,大气也不敢出。
“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千里迢迢跑去找他?”花自飘怒容满面,但这句话说完,他就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眉眼中的怒火同时变为无奈之色。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了。我花自飘要是生了一个儿子,那该得有多好,至少也不会如此操心了。”
项隐见此,心头大石落地,立即道:“阁主放心,我已经派人通知西北堂口的人,让他们必须保证大小姐的安全,否则提头来见。”
花自飘满眼无奈,摆摆手道:“她既然不想让我知晓,便告诉他们见机行事即可,不要让她察觉。她虽然胆子大,脸皮却是薄,我花自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朝我发脾气,他娘的,我是造了什么孽,老天让她来收拾我?”他横眉竖眼,忽然又怒道:“她哪里脸皮薄了?她要是脸皮薄的,又如何敢一个人跑去找男人?他娘的,真真气死老子了!”
项隐很想笑,但又不敢笑,只有低垂着头,憋得很难受。
花自飘骂了一阵,怒气消了一些,他重重一哼,说道:“既然那小子也在西北,念初的安全倒不必担心。老子虽不喜欢那小子故作正派的模样,但他一身武功,保护我女儿倒也足够。”他忽然又暴跳如雷,重重一拍茶几,这一次茶几彻底粉碎。花自飘大怒道:“花念初,你这个不孝女,难道你真要你老子自降身份去七尺门陪那云中岳喝一杯茶吗?”
项隐的头低得更低了,肩头微微发颤。
众所周知,长安江湖除了有春秋阁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外,还有一个七尺门。七尺门势力虽远不及春秋阁,算起来也只是一个小帮派组织,但却扎根长安已久,一向行事光明正大,锄强扶弱,颇具侠义,所以在江湖上也极负声名地位。而花自飘口中的云中岳,就是七尺门曾经的门主,也是如今新任门主云戬的父亲。云中岳凭着一杆长枪闯下了七尺门的基业,为人正直古道热肠,他儿子云戬更是名扬江湖的年轻豪侠,有“白马长枪”的美誉。
七尺门与春秋阁同属一地,但双方立场分明,彼此之间素无往来。但花自飘却能容忍不是春秋阁势力的七尺门继续立足长安,这倒是一件令人诧异已久的事。
而从此刻花自飘的表现来看,双方势力之间虽无交集,但各自的门人私下里却似乎并非如此,否则花自飘决不会如此大动肝火。
花自飘又自顾自地骂了一通,然后终于在一声无奈的长叹中消停了下来。
“西北那边,密切关注。找机会将花念初带回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此行径成何体统!”花自飘无奈地下了指令。
“是,我明白。”项隐连忙点头,随即又问道:“那阁主明日出行之事……?”
“原本准备带念初出去见见世面的。既然她不在,就算了吧。”
花自飘沉吟片刻,“通知封雪,明日随我同往洞庭。”
项隐躬身应是,随即转身离去。
花自飘坐在塌上沉默许久,然后起身来到那张巨大的桌案前,右手两指随意一抹,秋水浮萍应势脱鞘而出,花自飘剑指轻挥,长剑如有灵性,随着剑指颤动掠弹,顿时清冷剑光纵横交错,满室如涌秋寒。
花自飘握剑在手,手指如同抚摸情人脸庞般轻轻抚摸着那一泓寒芒秋水,口中喃喃道:“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湘楚境内,连续数月的大雨终于在今夜消停,在一间破庙之内,有忽明忽暗的火光闪烁,破庙门口边,有一皮骨瘦如柴的瘦马。
破庙内燃烧着一堆柴火,有一个干瘦的少年正挨着墙壁熟睡。他像是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温暖的睡过一次觉了,偶尔还咂巴着嘴,舔了舔嘴角的口水,似乎正在梦见大快朵颐。
一个年迈的老者,将自己身上那件破旧的青衫脱了下来,轻轻盖在了少年身上。他看着少年的样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有难得的温暖。
老者坐回火堆旁,伸手解下了背后那支油布包裹着的长匣,将长匣横放在膝盖上,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沉重。
“魔种不灭,邪祟难除。”
老者自言自语,目光凛冽如剑。
“有人曾说,若灭魔种,必需此剑。但此剑来自异族,关系诸多隐秘,一旦打开,势必将引起天下震动。如此变数,我商意行实在没有能够掌控的把握。”
老者长长一叹,喃喃道:“但有些事,事在人为,如果决而不断,又岂不是重蹈覆辙?这座江湖,又如何能经得起再一次折腾?”
老者双手按在长匣上,目光深邃神情凝重,仿佛那匣子里封印着某种极为可怕的怪物一般。
“这次出行,希望能遇到一些意外的惊喜。有变化才会有破立的机会。”老者目光转向熟睡的少年,目光转回些许温柔,喃喃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再活两年,毕竟还欠着你不少银子呢。”
这个时候,熟睡的少年忽然叫道:“师父,烧鸡,烧鸡……我吃鸡腿,鸡屁股留给你……”话未说完,少年便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又重新睡了过去。
老者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睡着的少年,忽然咧嘴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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