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没有脸的人(四)
    贺兰绪挽了一个鞭花,将毒针尽数扫去,随即一鞭劈向她。忽然,眼前金光一闪,他暗道不妙,半路收回攻势,向右旋身躲避,撞到了一棵树上。

    那道金光斩碎了林中大部分的云杉,阳光照射进来,浓雾淡去,现出树底的黑色花朵。那花朵大多被掉下的树枝砸烂了,完好的几朵在阳光照射下,竟慢慢枯萎了。

    花叶纷飞间,贺兰绪的视线慢慢模糊,渐又清晰。他看到不远处,林絮满手是血,半跪在地,颈上有一圈淡淡的红痕。她手里悬着一把刀,刀柄像是由半透的茶色宝石做成,上面雕刻着一些古老的符文。奇异的是那刀身,浸了鲜血之后竟泛出金光,熠熠生辉。

    贺兰绪见状,急急赶去,却听她大喊道:“你别过来!”

    可惜已经晚了。

    他来不及收回脚,只听到“咔”的一声,他踩到了一块方形石砖。贺兰绪猛地被一股力量拉了进去,摔在了她身边。同时“叮”的一声,林絮横刀挡开了一枚直冲他而来的透骨钉。

    这时,周围塌陷的地洞里射出千丝,将林中剩余的树木连接缠绕起来,从半空看,隐隐围成了一个圆,将二人困在了阵中。

    林絮重重喘了一口气,强压□□内的寒意,飞快解释道:“这是五行八卦阵,以伏羲八卦为基,辅以各类武学,东西南北只有一个生门。刚才你所在之处就是生门,你若不过来,我按先天八卦的步法走,就可出阵。但你刚才那一脚,这阵已经变了。”

    “抱歉,我看你伤得重,就没想那么多。”贺兰绪心下一阵内疚,右手抵上林絮后心,想为她送入一些内力,却被冻得一激灵。

    他定睛一看,发现林絮的肩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惊讶道:“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冷?!”

    林絮虚靠在他身上,感受到内息正在慢慢恢复,她微微喘息道:“多谢,本来我调息一会就好了,但现在情况危急,需要先借你的内力一用。反正这阵留着也会害了其他人,索性今天就破了它,省得后患无穷。”

    在二人调息的间隙,阵法慢慢开始变动。地上的怪石好像活了一般,互相之间调换了位置,瞬间形成了一个新的阵。

    林絮见状,担心阵法再生变,于是强行中断了调息,抄起下摆割了两片布,递给了贺兰绪一片,说道:“这阵中或许有毒气,你先蒙上口鼻,尽量减少呼吸吐纳的次数。”

    林絮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击向正东位的石块,那石块“咔”的一声陷落地下,之后便无动静。

    正当二人疑惑之际,前方突然劈来了一把刀!那长刀以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林絮抬手一挡,被那刀震得虎口酸麻。

    她想将那刀甩开,它却好像被人操控了一般,一下就粘在了琥珀刀上,直直往林絮这边压来。她抬眼,看见刀柄上坠着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一个“云”字,那字由流金铸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林絮诧异道:“岭南云门的破刃刀怎么在这?”

    这刀的力道强劲之极,她还来不及思考太多,右脚已经被它压进了地下。危急时刻,林絮心下一横,将脚边的碎石踢向西北位的石块,顺势提气往后一躲,那刀直直砍到了地上,入地三分,只剩刀柄还露在泥土之外。

    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见那刀猛地一扬,掀起了一大块地皮,直冲她面门砍来!贺兰绪飞起一鞭,缠住了那刀柄,但只拉住了一瞬,人便随着那刀往林絮这边而来了。

    就在那刀离她还有一寸的距离时,只听“叮”一声,西北位飞来一根银刺,将那长刀击开,钉在了地上。那细长的银刺遇到破刃刀,便如花朵一般绽放开来,缠住了刀身,以巧劲将它固定在了地上。

    贺兰绪见状,惊问道:“这么小的一个暗器,是怎么做到的?”

    看到那暗器,林絮面色一沉,说道:“这是‘玉堂春’李鹤行发明的独门暗器,名为‘铁树银花’。主体为一根银针,遇物就会炸出尖刺,呈现出玉兰花瓣的形状。当年一战,十二君子堂一共失踪了三个人,李鹤行就是其中之一。”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1]。正东位为震,属木,西北位为乾,属金。金克木,且达于上者谓之乾[2],自然可以轻松制住震位飞出的破刃刀。”

    林絮蹲下,拿刀在空地上划了几笔,将五行生克之理教给了贺兰绪。他天资聪颖,且心无旁骛,很快便将相生相克之法学会了。

    二人相互配合,顷刻之间就破了阵。

    走到最后的坎位时,浮玉山受到阵法的影响,山体摇晃震动,坎位处的山体突然向下塌陷,转眼间成了悬崖。林絮站立不稳,被倒下的树木一撞,琥珀刀被树枝钩住,掉下了悬崖。

    林絮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抓住那木桩一扯,将琥珀刀抢了回来,与此同时,人也直直往下坠去。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道鞭子缠住了她的腰,将她吊在了半空中。

    上方,贺兰绪单手抱着一棵树,喊道:“那可是悬崖!你不要命了!”

    山体塌陷和喊叫声,惊醒了沉睡中的雪山。林絮听到山顶积雪慢慢滑落的声音,近处的雪花被风一吹,温柔地飘下来,像一场幻梦。

    贺兰绪望着她,眼睛里完完全全倒映出她的影子,那是雪山之巅的圆月。

    林絮恍惚了一阵,心中没来由地滋生出了一股恶念,她往下看了看,狡黠一笑,握住朱雀鞭使劲一拉。贺兰绪正在蓄力,猝不及防被她拉了下来,两人一起摔在了崖壁边的石头上。

    “你!”贺兰绪还没说完,就被林絮一把拉进了山洞里。紧接着一阵巨响传来,无数冰雪如海浪般倾泻而下,连带着树木花草一齐扫下悬崖。

    许久之后,天地重新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是不知道啊......他俩那叫一个,哎呦!这是怎么了?”浮玉雪山的巨响打断了陈翠翠喋喋不休的抱怨,也吸引了其他村民的注意力。大家齐齐奔向村头,看到浮玉山顶的雪块纷纷下落,云雾和雪浪互相缠绕,远远看去宛若仙境。

    “山神!是山神显灵了!”一个村民大喊起来,大家一听到这话,纷纷跪下祭拜。有几个小孩子还不知所以,就被父母强按着磕了几个响头。

    曲揽月腹诽道:“怎么采个药闹出这么大动静?”她出门,拉回陈翠翠,笑道:“好姐姐,你再多说说呗,我们还没听够呢。”

    陈翠翠看到这样的景象,高兴地拍手笑道:“哎呀!你这娃真是的,还管什么万真呀!你看看对面,那是神仙显灵了呢!我们村啊,就要发达啦!什么妖魔鬼怪啊,都会被吓跑的!”

    她进屋后,又回灶房盛了壶木瓜浆水,热情地招呼起来:“来来来,快多喝点啊。”

    罗倩婉拒道:“陈大娘,我吃不了木瓜的。”

    陈翠翠一拍脑袋,笑道:“哎呀!你看我,都高兴得昏了头了,你前面就说过了,那就多吃点菜吧。”

    曲揽月撑着胳膊,说道:“刚才我们一路过来也问了不少人,跟您说的都大差不差。那最后万真死了,她的情郎去哪了?”

    “那个男人啊,后来他就跑了呗,大概是回蜀郡去了吧。有人说他埋了万真后就离开了,也有人说他掉下山崖死了,谁知道呢。”

    不知是不是心情好的缘故,陈翠翠突然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其实,我和万真从小就是好姐妹。她的父亲走得早,她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所以我就和她的亲姐姐差不多。她去蜀郡之前,还跟我约好了,说等她回来顺利成了亲,就在我家边上盖一间房子,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可是,她从蜀郡回来之后就变了!”说到这里,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每天就在房间里捣鼓一些大家都看不懂的东西,也不像以前那样天天来找我玩了。每次我与她聊到以后的事情,她就不说话,不说话......”

    陈翠翠说到这个,眼里泛出了一点泪花,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眼泪收了回去。她转头看了看屋内正在织布的女儿,感觉心定了下来,欣慰道:“不过也不要紧,只不过是不懂事时交的朋友,这些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下月,我的女儿就要出嫁了,我这么多年也算是值得。”

    她说完,四人沉默了一阵,屋内只有纺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陈晴在编织嫁衣。她的妆台上摆了一盒珍珠养颜粉,还有几盒胭脂和两三朵珠花,旁边放着一把玉梳,上面缠了几缕淡黄色的头发。

    曲揽月看到那玉梳,随口问道:“您对女儿可真好啊,置办了这么多东西,这把梳子怕是价格不菲吧?”

    陈翠翠摇了摇头,笑道:“我们家哪买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呀,这是村东的剃工送的。我前几天带晴晴去那边修剪头发,他听闻我家闺女马上要成亲了,就送了这个当作贺礼。”

    太阳慢慢落下了山,由于明昭闹着要跟陈晴玩,曲揽月三人就又在陈家待了一会。

    最后,曲揽月强行把明昭从陈晴的房里拖出来,向陈翠翠道谢后,才顺利离开。

    “林儿这些年真不容易啊,带着你这个大麻烦。”曲揽月看着明昭扁着的小嘴,忍不住敲了敲她的头。

    明昭痛得“啊”了一声,捂着自己的头,瞪了曲揽月一眼:“我也有在好好查案好吗!”

    “哦?那你发现什么了,说来听听。”

    “我探过晴姐姐的脉象,她虽然干活较多,力气比一般人要大,但是不像是有内力的样子,也不会武功。她的头发枯黄确实是因为早年伤了气血,按着我开的方子食补,慢慢就会变好啦。”

    罗倩眼睛一亮,说道:“哇,原来你还会医术呢!那你可以治好阿哥的脸伤吗?”

    想到那张斑驳的脸,明昭猛地一抖,推辞道:“那个....那个我不会,等我师父回来吧,她可以治。”

    曲揽月眼珠一转,笑道:“罗姑娘,这个我可以看看,等会我们一起去他家。明昭害怕,就先回去和奶奶待着吧。”

    *

    外面的雪花簌簌落下,阴暗的山洞中,两人靠得极近。贺兰绪全身僵硬,只觉得平时若隐若现的那股药香,现在快要把他淹没了。他觉得有些眩晕,往外缩了缩,咳了一声说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絮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解释道:“你看到树底的黑色花朵了吗?那是离魂草。它遇水就会生发香气,与青木香混合会使人产生幻觉,挖出人心底暗藏的愤怒和恐惧。我们若不服用青木香,凭寻常功体必然进不了山;若服用了,则会陷入幻境,在绝望中被五行八卦阵所杀。”

    想起刚才的幻境,林絮冷笑一声,恨恨道:“好高明的手段,我倒要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随即,她转念一想,看到身后毫发无伤的贺兰绪,忍不住问道:“你没进入幻境?”

    贺兰绪站起身,真诚道:“我进入了啊,还看到你在骂我。”

    “......”林絮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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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塞,想了一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转身进洞了。

    贺兰绪倒是对此毫无知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似无意地问道:“那把刀对你很重要吗?不惜性命也要拿回来。”

    林絮点了个火折子,往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回道:“就是一把普通的刀,只是我身上没带其他利器,这地方又很危险,所以得带着它才行。”

    “一把普通的刀能让你爱护成这样,我不信。”贺兰绪上前拦住林絮,“认识这么久,刚才也算同过生死了。我的身份你一清二楚,但我对你却一无所知,林姑娘坦诚一点也不过分吧?”

    她想起先前的场景,心里略有愧疚,于是缓了缓神色,编排道:“我只是一个郎中而已,学过一些简单的功夫防身。让你帮忙采药,是此药难采,但我又要做生意,没办法。”

    贺兰绪见她的态度有所松动,不像之前那样冷若冰霜了,心下念头一转,乘胜追击问道:“好,既然你不想坦白自己的身份,那我就换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你为何吃素?你可不信神灵,别拿信佛搪塞我。”

    他感觉林絮的气息一下子冷了下来,她突然抽出琥珀刀,一把将他推到山壁上,横刀在贺兰绪颈间:“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要是再多话,我就杀了你,抢了你的朱雀鞭,照样能让荆花帮为我办事。”

    火光照在两人的脸上,贺兰绪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她。

    林絮看着他的眼睛,刚想开口,突然发现他右侧的山壁上有块黑色的印记。她松开他,把火折子递过去,照见岩壁上有三个圆洞,洞的边缘还溢出了一些黑色。

    “是温采芹的‘点墨’,他以前来过这里?”林絮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快步往洞内走去。

    过了一会,前方出现了一扇“门”,那“门”由天然藤蔓编织而成,缠绕着堵住了洞口,从间隙中看去,里面似乎有一个很大的空间。

    林絮二人将藤蔓一根根砍断,那藤蔓异常坚韧,两人合力才勉强割出一个人可通过的矮洞。进洞后,看到眼前的景象,两人都怔在了原地。

    这是一个巨大的石洞,洞顶有密密麻麻的小孔,每个小孔都用绳索吊了一具尸体,绳索中间劈出了一条丝线,丝线上坠着一个物品,应当是主人生前的所有物。有些尸体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风干成了骷髅,还有些看起来是近期刚死的,隐约还可以看清他们的容貌。

    这密密麻麻的尸体和整齐划一的敛尸手法,看起来格外奇诡。

    林絮一个个看过去,越看越心惊:“浙西逍遥宗的桃花剑,永州无极山的一字斩,江陵铁扇堂的莲叶弩...这些兵器都是来自百年前就隐匿的江湖门派,难道所谓无忧门的秘籍,都是杀了这些隐世的江湖人得来的吗?”

    身后一片寂静,她回头一看,见贺兰绪眉头紧锁,问道:“你在想什么?”

    贺兰绪沉吟道:“这种处理尸体的手法,我听我父亲提过。”

    林絮闻言,长眉一挑,说道:“中原讲究入土为安,寻常百姓都会用棺椁装殓尸体。江湖人就算再潇洒不羁,也不过曝尸荒野,断没有这种特意将尸体悬挂起来的癖好。难道此法是出自西域?”

    “传说,西域有一支古老神秘的部族,叫做北羌。该族之人皆长寿,族长甚至能活到几百岁,他们认为自己的寿命是天上的神明赐予的,因此他们喜欢将尸体悬挂在高处,觉得这样离天空更近,可以得到神明的垂怜。”

    贺兰绪说到此处,摇了摇头,继续道:“但是,谁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过这样的种族。也有人说,之所以没有人亲眼见过,是因为他们最后找到了长生的秘法,为了防止他人觊觎,全族沉入地底避世了。”

    林絮嗤笑道:“你们西域人还真是破事多。”

    贺兰绪被她一噎,愤愤看了她一眼:“这种古老的习俗早就被摒弃了,所以才变成了一个传说啊。”

    “如此说来,这无忧门主恐怕就是北羌人。”

    “可是,不管是北羌族还是长生,这些都只是一个传说,或许这个无忧门主只是听说过,想要效法而已。但他如此残杀武林中人,实在是罪无可恕。”

    二人一边交谈,一边在四周探寻。周围的石壁上挖了几个棺椁样式的洞,因棺底铺了定尸草的缘故,里面存放的尸体都完好如初。这些都是曾经叱咤江湖的大人物,想是受门主敬佩的才有资格放在这,但唯独有两处有些奇怪。

    其中一个洞里放了一套女子的衣裙,那衣裙华丽异常,底色是朱红的,下裙用金丝绣了凤鸟翎羽纹[3],腰封和裙摆处都挂了一圈铃铛。它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流光溢彩,即便是被封存在这样阴森的环境里,也是异常夺目,让人只看一眼,就能想象出这衣裙的主人有多美。

    贺兰绪看着那套衣裙,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亲切。他在脑海中搜寻了许久,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裙装,便不再胡思乱想了。

    另一个洞里放着一具被剥了面皮的男尸,他的手里握着一个木盒子。不知为何,那木盒已经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也不见了,从露出的凹槽看,这里原放着一只毛笔。

    林絮一愣,手微微颤抖起来,眼前闪过七年前的那场大火。她永远忘不了,就是这个人,穿着这件衣服,把‘状元笔’刺进了母亲的胸口!

    是温采芹吗?他怎么在这?他不是应该在暗无天日的大理寺服刑吗?人已经死了......那现在在大理寺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