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步入五月,裴俨款步进门,携来外面春草气息,仿似也带进来一缕骄阳。
屋中的温度愈来愈高,楚悦的后背转瞬沁出薄汗。
心跳骤急,她紧紧揪着床褥,兀自后悔方才没有及时将床帐放下,裴俨陡然止住脚步,停在床榻五步之外,立在一张角几旁。
“听闻……”
“大人……”
两人异口同声而出,又不约而同地朝彼此看去。
青年银装素冠,身形伟岸,周身仿佛有清辉笼罩,威风凛凛,似天神降世,让人不敢多看。
目光交错的刹那,楚悦恍如被灼到一般,迅速错开视线。
静默须臾,她终是把心一横,掀开被褥,趿鞋下榻。
裴俨见她要来行礼,长眉霎时一沉:“快快回去躺好,我即刻就走。”
然而楚悦早已来到他身前,掀起裙摆,就要下跪。
他立即上前,稳稳扶住她双臂。
楚悦猛然抬头,再次撞进他深邃的眸中。
“大人……”
凝望她一双惊诧的美目,裴俨语声轻柔:“大恩不言谢,何况路见不平,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你无需向我行此大礼。”
他的双手实在有力,楚悦自知拗不过,只好起身。
走过去,倒了一杯茶,给他双手奉上。
裴俨接过茶水,轻抿一口,抬眸,她已退至一步外。
柳夫人比她丰腴,这身烟紫色衣衫穿在她身上,松松散散,倒透出几分慵懒韵致,原本俗气的颜色,竟让她衬得不似凡尘。
目光缓缓上移,落到她脸上,却见她仍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负在身后的手略微一动,便听她喃喃开口:
“大人数次出手相救,我着实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楚悦双手绞在一处,手心一层汗,却竭力表现出从容,“但如今既已落到大人手里,我甘愿受审,还请大人放过流云榭。”
裴俨一挑眉,瞬而猜到是柳如是动作太大,让她以为官府要对流云榭不利,受了惊吓。
不过他却面不改色,凝着她被自己捏得发白的指甲,眸色愈发幽暗。
朗声问她:“那便从实招来,为何这流云榭的花名册上,没有你的姓名?”
御史大人掌监察事务,楚悦恍然大悟,果然是他在背后查她,查当年玄帝的死因。
但既然他这般问,显然并未查出个所以然。
她顿时找回几分心神。
想起去年临别他的铮铮誓言,抬头迎上他熠熠目光,一咬唇,反问他:“大人当日千金一诺,信誓旦旦说过不会泄露我的秘密,难道大人的话,又不作数了吗?”
“大人虽救了我,是个好人,可大人这般出尔反尔,却的确算不上君子。”
裴俨眸光一闪,却把眉头一压,板着脸,沉声道:“放肆。”
楚悦肩头一颤,立即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脸。
如今既已被她知晓他的官衔,他又怎会像当日那样,任她抨击。
看来这一套不管用了,得想想别的法子。
白玉盒坚硬却温润,裴俨想起什么,扫了她的手腕一眼,却被白纱中单的袖口挡住视线。
“本官问什么,你便从实招来,不准再顾左右而言他,听见了?”
楚悦望着自己的脚尖,上面荷花粉尖微绽,乖乖回道:“听见了。”
“说罢,为何流云榭的花名册上没有你。”
“因为我本就早已不在流云榭了。”
裴俨恍然大悟,难怪柳如是将流云榭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她半根头发丝都没找见。
凝目望着她,继续刨根问底:“那去年为何要给小宁远伯献舞?”
这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楚悦回想一番,记起当时白芷身子不适,为了不惹小伯爷不快,她才挺身而出,临时去替她舞了一回。
为何又扯出小伯爷?
楚悦不解,抬眸却见他眸光深沉,便如实回答:“我自小在流云榭长大,家人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裴俨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嘉许,转瞬重归沉静。
“如此说来,答应和他喜结连理的人,并非是你?”
楚悦眉头一皱,实在没想到他连这个问题都问,但面对他赫赫官威,她只得垂眸应道:“是。”
裴俨眸光几度变换,手里的玉盒又攥紧几分,须臾,又问:“那夜你带着婢女,打算去往何处?”
楚悦骤然一惊,那夜……她要逃亡!
指甲倏地掐进肉里,生疼,生生忍着,用骗白芷的话继续骗他:“下江南游玩。”
“只有你二人?”
楚悦越发心虚,声气也低了下去:“嗯。”
气氛久久凝滞。
她丝毫不敢再抬头看他神情,心跳咚咚作响。
定州亦有河道码头,下江南游玩,寻常人都会走水路,安全又快捷。
这个谎话,能骗过白芷,对于这个明察秋毫的朝廷钦差,只怕没那么管用了。
手心的汗愈发止不住,绞在一处的手都掐出了鲜红的印子,万分焦灼之际,传来青年低磁却威严的声音。
“为何不让郎君相伴一同前往?”
竟是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楚悦骤然抬眸,却撞进一双平静无波的眼里。
没有让人惧怕的寒光,对上她的视线,他目光愈深,熠熠生辉,灼得人无法直视。
她复又垂眸,淡淡回道:“他故去了,只有我和白露相依为命。”
须臾的静默,却那样漫长。
忽听裴俨一声低斥:“你好大胆!”声音低沉,显然克制过,然而迸发出的怒意,却好似连屋中的空气都被他身上寒气所摄,停止了流动。
楚悦心口一颤,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难不成,她哪里露出了破绽?
兀自思量该如何化解接下去的机锋,又听他说:“若今次未能撞巧遇上我,你可知自己会是甚么下场?”
“无论小宁远伯的人,还是那些流寇,他们哪一个会让你好过?”
“一个弱女子,也敢深夜独自出城,你在流云榭多年,难道还不知这世上多少豺狼虎豹?”
他站在屋里,端严姿态,竟让她比面对玄帝还要紧张。
然而细细听来,他每一声低斥,竟与玄帝的死,与当年的那场祸乱没有半分干系!
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松开她脑中绷紧的每一根弦。
回到他的问题本身,只觉字字如钟,发人深省。
“大人教训的是。”她低低回道,“我既傻且笨,还不长记性,一味莽撞行事。”
“让大人见笑了。”
孱弱的声气,低沉无力,透着浓浓的湿意。
回想那晚她扑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
裴俨不觉自己话说的太重,再开口时语调异常和缓:“好了,都过去了。日后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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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行事。”
“官府已在全城张贴告示,竭力寻找你的婢女,想必不日便能查到她的下落。”
一缕清风携来她身上幽幽兰香,裹挟在他周身,久久不散。
她站在一步之外,发髻松松散散,一身垂坠感极佳的紫衣,竟有种病西施的凄美,令人心生爱怜,却又难以遏制地心猿意马。
意识到自己失态,裴俨立即从她身上错开视线。
摩挲着手中玉盒,最终转身放在身后的角几上,“这是大夫让人送来的,消肿祛瘀,对你身上的伤大有裨益。”
经他一说,楚悦这才感觉到手腕上的刺痛。
“多谢大人。”
低声道完谢,抬眸却见他从床榻的方向收回目光,面色阴沉,她立即又垂下眼帘。
望着她温顺低垂的眉眼,裴俨终是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出房门。
楚悦顿觉由心到身,一片松快。
如今回想,去年临别,他曾几番叮嘱,让她三思而后行,她竟是当做一句耳旁风,从未放在心上。
今日他一番斥问,此刻想来,句句都在设身处地地关心她的安危。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大步跑到门边,对着他未曾走远的笔挺背影,扬声唤道:“大人!”
裴俨脚步蓦然一顿,却不曾回头。
“谢谢你!”
清脆的喊声,嘹亮如同脱笼的鸟儿,一直飞到他的耳边。
落日西斜,给他俊逸无双的脸镀上一层迷人的柔光。
等她的余音彻底消失在风里,他唇角一牵,大步踏去。
裴俨走后,楚悦回到床边,看见自己的佩囊安静地躺在床角,打开一看,里头的银票和假的路引完好无损,愈发确定她和宋姨只是虚惊一场。
*
晚间,正要上榻歇息,婢女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
“放着吧。”
兀自放下床帐,婢女却站着一动不动,低首回道:“大人吩咐,要奴婢亲眼看着姑娘趁热喝下,才准离开。”
浓浓的药味熏得楚悦头疼不已,然而她不忍心下人因为自己遭受责难。
“端来吧。”
捏着鼻子,将药汁灌给自己,一边呛咳,一边埋怨柳如是真是管的够宽。
本打算次日一早离开,天亮去找柳夫人辞行,下人却说她不在府中。
柳如是和裴俨外出办案,亦不在府里。
这些日子,受了他们诸多恩惠,却不能面辞,楚悦着实过意不去。
天黑不久,估摸着他们应当回府了,楚悦便略作收拾,去了柳如是的院里。
远远看见主屋房门掩着,屋里透亮,却依稀透出谈笑声。楚悦心想,柳如是和夫人应当都回来了。
走近一些,却发觉不太对劲。
“死鬼!这才不到戌时!”
女子嗔完,紧接着娇笑一声。
男子低声的大笑传来,楚悦连忙停下脚步。
“把门关上!”女子又娇声喊。
楚悦顿时两颊一烫,转身快步跑开。
夜色渐浓,道路不熟,她几番周折,竟找不到回房的路,急出一身汗。
经过一条石子小路,上面青苔丛生,提裙小心蹚过,穿过月门,却迎面撞上一道黑影。
刹那间魂飞魄散,她猛地后退,却觉脚下一滑。
轻呼一声,就要倒下,后腰蓦地贴上一股温热。
那道黑影电闪般欺身而下,将她稳稳托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