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楚悦晕倒,李流光探过她脉搏,大吃一惊。
双十年纪,貌美如花,仙子般的玉人儿,身子竟然亏空到这般田地,竟有香消玉殒之兆,脉象虚浮,肝气郁结,病得很深。
为了让楚悦得到足够的休息,从根本上恢复过来,他并未采取单一的急救办法,而是用了一套非常复杂的疗法。
先是开了温补的汤药,加上几味助眠的药材,让她尽可能地多休息。
又调了一剂安神补身的熏香,熏在她房中。
最后,每日为她做两次持续一盏茶时间的头部针灸。
他每日早晚都会去她房中请脉,根据她的脉象变化,酌情调整药材,药量。
楚悦有时候醒来,很快又会在药物作用下又睡过去。
缠绵病榻两日,这日中午醒来后,她拒不再服药。
劫后那么多事情等着处理,她怎能一直躺在榻上睡觉?
起床第一件事,便让小青去收取让宫女们写的盗取物件的清单。
谁知一盏茶过去,小青竟然空手回来,满面愁容。
“娘娘,奴婢去她们房中,她们竟然装蒜,说娘娘并未嘱咐要写什么单子!”
楚悦眉头蹙起,两日之前,她们异口同声地答应,如今又这样拒不交代,难道是茯苓又给她们说了什么?
小青欲言又止,最终绞着手,又道:“奴婢还听见她们在诽谤娘娘……”
她一向稳重,此刻却一脸愁苦,分外不安。
楚悦隐有不祥之感,问道:“你都听见了什么?”
“奴婢……奴婢说了,娘娘莫要生气……”
“说吧,哀家赦你无罪。”
“她们说,医仙是……”小青拧着眉头,支支吾吾地道,“是娘娘的……相好……”
楚悦倒抽一口凉气,脸色骤变。
早在上次,她们就在裴俨面前说自己在外面养野男人。不用小青明说,她也猜的到,宫女们的话有多龌龊,有多恶毒。
“娘娘,奴婢知道您和医仙是清白的,每次看诊您都让我和白露守在房里,还开着门。那些胡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仔细身子啊娘娘!”
楚悦早已听不进任何声音,倏地从椅子里起身,径直来了茯苓房里。
“茯苓,哀家往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污蔑哀家清白?”
茯苓刚午睡完,正在对镜梳妆,看见楚悦进来,慢悠悠放下发簪,起身对楚悦行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礼。
却扬着眉头,不疾不徐地道:“娘娘,若那些宝物若追不回,奴婢们可是死罪难逃,而娘娘您却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做您的太妃。”
“娘娘仁慈,何不放奴婢们一条生路?”
“是那些山贼盗走了宝物,和奴婢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和医仙,也是清白的。”
“娘娘觉得,这个交易如何?”
望着面前这个目光怨毒的宫女,楚悦此刻才知道,这四年来自己竟是养虎为患。
“不知悔改,你、你……”
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只觉一阵头晕,冷汗直冒,她强撑住,无奈道:“哀家数次给你机会,你都不要,等着自食其果吧。”
出了房门,便朝着外院而去,想去找裴俨,跟他坦白身份,求他出面,解决此事。
然而她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上次轻薄他,她用玄帝糊弄了过去。
如今这些谣言只怕早已传进他耳中。这几日李流光频繁进出她屋中,所有宫女有目共睹。众口铄金,她要怎么解释,他才会相信,李流光只是在给她看诊?
白露昨日还跟她说,晨风只犯了一点小错,裴俨便让他在院中倒立,一罚便是一个时辰。
她无法想象,得知她身份,那张威严的面目,会露出怎样厌恶的神色。
烈日当空,她却似坠入了冰窖一般,浑身僵冷,脚下一软,急忙扶住一旁的廊柱。
李流光正巧从屋里出来,看见她脸色惨白,连忙快步赶来。
“娘娘,您怎么了?”
楚悦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
气若游丝地说完,松了廊柱,想回房,转身的一刹,身形却是一晃,李流光忙伸手将她扶住。
楚悦想抽身,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搀扶,对他感激地牵唇:“多谢。”
李流光痴痴望着她微红的美目,心潮激荡,许久才回神,垂眸道:“草民扶您回房歇息。”
“不必了,哀家可以。”
楚悦缓过来一些,一刻也不再耽搁,从他怀中抽身,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虽然她现在很想让人搀扶,但决不能是李流光。
可没走出去几步,又是一晃,一只手臂及时伸来,她扶上去,才不至于跌倒。
“草民只想娘娘凤体康健,别无他想。娘娘只当草民是个服侍您的宦者便好。”李流光垂眸正色道,“请娘娘准许草民送您回房。”
宫门外的空地上,裴俨看着楚悦与那医仙,冷峻的脸上,眸光倏地一沉。
别无他想?只怕不太可能。
若真别无他想,何不唤来宫女太监,送她回房?
望着远处宫墙后院,正打算绕过去,跟去偷听,却听见楚悦的声音。
“真的不必了……”
楚悦无力支撑,只好在暂且在美人靠上坐下。
“娘娘,到针灸的时辰了。”李流光见她坚持不让他送,便提起这事,“草民回去拿银针,请娘娘稍候。”
“等等……”
楚悦叫住他,弱声道:“这几日暂且不针灸了,喝些汤药就好,日后没有哀家的传唤,你别再来哀家房中了。”
“为何?”
楚悦有些难以启齿,只怕他听了那些传闻,不但不会不悦,反而还会窃喜。
相识一场,他治好了白露眼睛,不辞劳苦屈居在山中只为见她一面,此番又照料如此多的伤者,着实让人感激。
她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可还是一咬牙,下了逐客令。
“你医术高明,理应救死扶伤,造福百姓,实不该在这山中整日蹉跎。这两日给伤者们拟好药方,交代清楚,还是快快下山去吧。”
“可是娘娘您的病……”
“这病由来已久,哀家已经习惯了,医仙着实不必如此煞费苦心。”
看着李流光一脸黯然,像被暴雨淋过,狼狈地站在那里,楚悦不由一阵内疚。
可为了他们的清白,她必须要狠心。
“麻烦医仙让王都督出来,由他送哀家回房。”
李流光垂头走开,楚悦目光追随他落寞背影,心中莫名一阵酸意翻涌,蓦地瞥见宫门外似有一道黑影。
侧首看去,残破的宫门外,却是一片空旷。
*
宫女们拒不交代,楚悦又不敢向裴俨坦白身份。
为了查出遗失了哪些物件,她只好亲自去库房清点。
翻出那本记载的账册,誊抄了一份,和小青一起对比,若是找见,就在抄本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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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字下面画个小小的勾。
上千样物件,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搜寻,检查,画勾,用了两日,终于有些眉目。
找出了弄丢的物件,大大小小多达上百件,当真是触目惊心。
却也整理出一些账册上不曾记载的物件。
楚悦便重新造册,想将这些物件登记下来,以便日后保管。
这日午睡过后,天气炎热,她着一件轻如云雾的素色罗裙,外面松松套一件碧色纱衣,三千青丝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慵懒地垂在胸前。
博古架投下大片阴凉,她坐在后面,对着一件件物品,记录名字。
轮到一张古琴,她一扭僵硬的脖子,落笔时,却大脑一空,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字该如何去写。
“琴……”
手背轻拭着额角细汗,她一边喃喃着,一边回想。
蓦然间,一片巨大的阴凉自身后笼罩,遮盖了她娇小的影子,闷热的屋里顷刻间透出凉意。
心中一惊,手中的笔便被几只修长的指捻住,轻轻地抽走。
忙侧首,却见裴俨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正在端详她手里的账册。
她耳后刷地一烫,忙把账册掩起拿开,不让他瞧见她稚嫩的笔迹。
垂头看着自己腿边的罗裙:“大人……你怎么来了?”
“忘了如何写?”凝着她透红耳垂上细小的绒毛,裴俨眸色骤然一深。
楚悦声若蚊呐地回:“嗯。”
“把账册放好,我写给你。”
闻言,楚悦一咬唇,将账册重新置于腿上。
身后的人蓦地俯下身,墨发高冠,梳得一丝不苟,她清晰地嗅到一缕墨香,从他身上氤氲而出,还混着一丝淡淡的茶香。
腿上一阵酥痒,她心跳怦然,转眸看去,他已执笔,蔚然笔画落在纸上,一个挺拔的“琴”字,转眼跃然眼前。
只是他写的位置,并非是她想落笔的位置,她便指着自己想落笔的位置,扭头望向他。
裴俨正巧也在看她。
目光交接,他灼亮的目光迫得她无法呼吸,她颊上一烫,半晌才道:“能不能写在这里……”
裴俨深深凝着她:“你照着我写的临一个便是。”
楚悦咬唇,两颊越发地烫,他就在一旁看着,她怎么好意思再写出那些难看的笔画。
掩起账册,嗫喏道:“先不写了。”
望着她鼻尖晶莹的汗粒,裴俨眸光愈发幽深:“翻开账册,我重新教你。”
难以抗拒他的威严,楚悦重新翻开账册,亮出方才那一页。
望着她轻颤的长睫,裴俨把笔递到她手边:“握住。”
楚悦听话地握住笔,意识到哪里不对,眉头一皱,裴俨便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胸口窒住,心跳骤急,忽见他左手绕过她身前,她肩头一缩,他已将账册一翻,露出崭新的一页。
好似有一把火在身后炙烤,瑟缩着身子,屏住呼吸,耳边响起他低磁的嗓音。
“手放松,后背挺直。”
鼻腔里逸出一声“嗯”,却是纹丝都不敢动,蓦地,手腕被迫抬起,随着他有力的大掌移动。
“琴”字最后一撇写下,楚悦悄悄地松一口气,裴俨却仍握着她的手,专注地笔走龙蛇。
她心惊不已,目光追随笔尖,纸上每多一个字,心跳便快上一分。
良久,裴俨停下动作。
一排俊逸字迹力透纸背——琴瑟和鸣,莫不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