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滚落在地图上的人头,神情中还残存着一丝突变袭来的震悚惊骇。
可在他们来得及应对之前,典韦的双戟早已落了下来,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随后,就是两具失去了头颅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鲜血在一瞬间将那张彻底展开的地图给浸染成了血色。
而血色之下的羊皮卷,起先还被两盏跌落的灯烛照得通红,又骤然在一角被火烛烧灼起了火焰。
当即便有一股毛发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梁仲宁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又惊觉,当人震惊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当真会说不出话来的。
也或许——
他仅仅是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什么才好。
那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突变而已!
卜己和张伯上一刻还在朝着地图张望,下一刻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了?
他此前也曾想过,若是这兖州境内只有他一个黄巾渠帅,会否能够少很多麻烦,可当真看到卜己和张伯两人身死此地的时候,他却险些觉得自己尚在做梦。
还是一个噩梦。
在这于昔日东郡太守府中举办的晚宴开始之前,他还一度以为,这是乔琰要促成他与那二人的和谈,可现在——
现在这个被他以先生相称的“军师”,镇定地直起了身子,甚至懒得抹去面上被溅上的血痕。
那张本就比他们这种草莽之辈要白上不少的肤色,映衬着蜿蜒而下的血痕,越发显得红得愈红,白得愈白。
可这残酷场景面前摆出的沉静,只显出一种可怕的割裂感。
他其实早就没将她的年龄放在心上,还是在此时因为她与一旁执戟而立的典韦之间存在的身量差距,而更觉观感荒谬。
但还不等他从那两位的身死之中收回神思,乔琰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行动。
她一把拔出了身侧的佩剑。
这是在她先前临出发前往那高氏坞堡之前,从濮阳府库之中遴选出来的剑。
剑身窄长而轻,即便是乔琰此时还在平均线以下的体质和武力,也能轻易地将其掷出。
这把剑脱手而出,扎进了卜己刚踏入这厅堂之时入座的桌案上,发出了一声穿刺的声响。
“还不动手!”乔琰喝道。
梁仲宁如梦初醒。
无论乔琰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让典韦在此时杀了卜己和张伯二人,这两人带来的部从就绝不能活着踏出此地!
但有一个人的反应比他更快。
典韦手中双戟之上血迹尤存,几乎在乔琰手中的剑抛出的第一时间,便已经一跃而前。
短戟稍轻,多少有些限制他的长处发挥,却也让他在此时的室内搏斗之中灵活了几分。
从乔琰的出声到典韦的又一次出手不过一息之差,距离那柄窄剑不远的卜己部从已经倒下去了两人。
梁仲宁急于协助典韦一道灭口,便并未注意到,乔琰在看向第一个倒地之人的时候,目光中有一刹的失神。
她是认得此人的。
这正是保护着乔琰母女往东撤离中的护卫之一。
只是他与另外那些折返回去寻找乔羽,或是在随后被迫参与攻破巨野一战中丧生的护卫不同。
他在被卷入卜己的队伍后,并未犹豫地投了敌。
或许对他来说,继续跟着一对可能已经失去依靠的母女,不如在黄巾军中搏出个前程来。
这从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上来说无可厚非。
可方才在乔琰和他的目光有接触的一瞬,她分明看见,对方的神情里掠过了几分狐疑之色。
身着男装的确和女装有些区别,世上也不乏相似之人,乔琰更可以确信,自己和原本的“乔琰”倘若以第一眼所见评判,已是大不相同,然而她此时行事,既要一个快刀斩乱麻,便不能留下这等隐患,让梁仲宁提早发觉她的身份。
反正他既是卜己的麾下,又亲眼见到了卜己死在此地的一幕,本也是要死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前有卜己丧命,后有此人授首之时,乔琰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上轻快了不少,就好像是因为——
她此举也算是替原身的母亲报了仇。
不过此刻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此事。
卜己与张伯之死,爆发在图穷“匕”现的顷刻,却不能以“人既已死,便算无事”的态度来对待。
典韦与梁仲宁的手下将此地的闲杂人等尽数歼灭,确保并无通风报信之人存在后,就是她该来就着这局面操持下去的时候了。
她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这场交锋。
在其中一方的武力值占据了绝对上风的情况下,厅堂内的刀兵相交之声其实也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当交锋止歇后,比起方才的砍杀声,此刻死尸遍地中的沉寂,反而更让人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在极度的安静里,一滴血溅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好像能在此时被听个分明。
梁仲宁过了良久,终于出声打破了平静,“先生何故如此?”
何故如此啊!
忽然从兖州三渠帅之一,变成了兖州中黄巾渠帅的魁首,梁仲宁在最开始意识到那两人死讯的上头情绪过后,渐渐浮上来的便成了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定定地看着因为面带血迹而显出杀伐锐气的乔琰,意外于她在此时居然还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渠帅不是说,张伯蠢钝,卜己贪婪,均不是可以长久共事之人?”
梁仲宁:“……”
他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他可没有说就要这么直截了当地把人干掉!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应该不是他最近多次试图留下先生,诉苦太多的缘故。
梁仲宁内心情绪翻腾,一派复杂,却又忽见乔琰收敛起了那抹笑容,转为了严肃之态,俨然一副警告的口吻:
“事既已成,渠帅最好还是不要沉湎于为何杀之。要在下看来,如何用好这残局,将三方军队尽数握于手中,才是正道。”
“三方均为黄巾小方,合在一处也不过是一大方的人数,莫非渠帅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执掌一大方吗?”
“当……当然不是!”这厅堂之内还有梁仲宁的麾下部从,他如何有可能在这些人的面前露怯。
面对乔琰此问,他也只能强打起精神,给出了个肯定的回复。
他也被这一问给分散开了几分注意力,从这两人身死的事情本身转移到了扫尾之上。
不错,杀都杀了,后悔是来不及的。
太平道起义,原本就是一条不成功便成仁的道路,现在只是在这条路上又多了一重不可走回头路的限制而已。
在梁仲宁急于寻求认可和支援的目光中,他将“严乔”先生对他这个回复的满意看得清楚。
而后,他眼见对方在此时从袖中摸出了一张布帛,缓缓擦拭去了面上的脏污,又重新变成了让梁仲宁熟悉的光风霁月姿态。
这也无端让他多了几分安全感。
但好像这种安全感依然透着几分不真实的意味。
于是在乔琰又有所动作的时候,梁仲宁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她的指尖而去,正见她指向了屋外。
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乔琰调动起了情绪,完全顺着她的话思考是什么危险的征兆。
骤见卜己与张伯二人身殒他面前,已经彻底混乱了他的思绪。
甚至在听乔琰说“既然如此,请渠帅下令”的时候,他先是出于本能地点了点头,又旋即露出了个迷茫的表情。
下令?他应该如何下令?
只听乔琰顿了顿,以绝不会让人听岔的语气说道:“请渠帅派遣此地心腹——”
“火烧粮仓。”
梁仲宁一个哆嗦。
她抛出的四个字有若一道惊雷劈下,将梁仲宁吓得不轻。
这濮阳城中的粮仓内接连存入了田氏坞堡和高氏坞堡中的存粮,一改梁仲宁起初入主濮阳之时的空虚,说此地是他手下兵卒赖以生存的资本也不为过。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粮仓处布置的守卫,甚至远胜过他自己的身边。
可现在他听到了什么?
火烧粮仓?
他迟疑着开口:“我知道此时气氛紧张,只是先生还是莫要开这等玩笑……”
“我可并未在与你开玩笑!”乔琰当即打断了他的话,“火烧粮仓正是解决此地变故的法子。渠帅大可以先行挪走存粮,只是放一把在掌控范围内的火,至于到底烧毁了多少粮食全由渠帅一张嘴来说。”
“我今日有意与卜己渠帅和缓关系,邀请其前来赴会协商合作之事,他军中上下有目共睹。可卜己此人是何做派,同样人尽皆知。”
“倘若他不满于双方之间的差距,蓄意纵火焚粮,甚至派人暗中劫掠,是否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好像还真的有。
“倘若此事又不慎被渠帅察觉,渠帅会如何做?”
梁仲宁还来不及回复,他已经听到了乔琰斩钉截铁的话:“我猜渠帅必然就跟先前不敢轻易杀他一样,顾忌双方尚是同盟,于是只追责不杀人。”
乔琰抬手指了指,典韦注意到她瞥过来的眼神,愣了一下,将先前打斗中翻倒在地、却还未曾摔碎的酒坛递到了她的手中。
这酒坛在她手中甚至并未过上须臾,就已经被她狠狠砸在了地上。
酒坛碎裂间弥漫在屋内的酒气和更加浓郁的血气,混合成了一股冲人的气味。
却也无端让梁仲宁的脸上浮现出像是血气上头之象。
他好像已经隐约猜到了乔琰的计划了。
这其中似有些背离对方那郑玄弟子的身份,但在他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时候,有些东西总是难免会被忽略掉的。
他有一刹那觉得,破碎在地的可能并非是那个酒坛,而是他早已经岌岌可危、试图维护黄巾三方统帅之间平衡的想法。
乔琰又偏偏在此时一字一句地问道:“可倘若夜宴饮酒,酒劲上头,又骤然得知粮仓起火之事乃是由卜己掀起的,渠帅该当如何?”
这一次,梁仲宁给出了一个足够肯定也足够坚决的回复,“杀之!”
至于另外一位是为何会死的?
就当是运气不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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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走出了这夜宴厅堂,夜风这才将她鼻息间萦绕的血气吹散。
她仰头看了看夜空中晦明不定的星辰,神情中的雷厉风行之色收起了几分,露出与方才安排梁仲宁接下来举动时候有别的怅然,却又在收回目光后自嘲一笑,将其压了下去。
【……你这真是有够剑走偏锋的。】系统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唏嘘。
饶是它于宴会之前,就已经在乔琰说服典韦听她指令杀那二人的时候,经历过一次震撼,可在当真看到此事在它眼前真切发生之时,它还是难免觉得——
它好像又得刷新一次对自家宿主的认知。
它原本还在想着,作为一个合格的系统,它的系统库里其实还加载了心理辅导的内容,或许应该在这个时候安慰一下它的宿主才对。
毕竟,先前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所见的弃尸之处,人都是已经死了;在田氏与高氏坞堡的交战中,她又大多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并没有出现在交战的第一线。
现在却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见到了此等鲜血淋漓的场面。
然而系统等了半天,只等来了乔琰目送梁仲宁心腹前去执行计划后,低声问道:“有结算谋士点吗?”
【……】系统语塞。
这是不是太敬业了一点?
但在乔琰不方便有打开光屏这等太奇怪的动作的情况下,它当然是要代劳一下的。
【有。】
有自然是有的。
卜己张伯一死,对乔琰目前理论上效力的梁仲宁来说,无疑是处在了“升职加薪”,成为兖州黄巾老大的顺风口上。
以梁仲宁这个另类形式存在的“主公”的个人发展前景来评判,这个谋士点该当发给她。
以黄巾军暂时因为不复存在三方牵制,而极有可能落于一人手中壮大的未来来评判,这个谋士点同样也该当发给她。
但这种谋士点的获取方式,属实是让系统纠结了。
要是夸她的话,是不是反而助长了她这种雷区蹦迪的行为啊……
头一次绑定宿主进行实操任务的系统陷入了沉默。
但不论系统是如何想的,今夜的濮阳城注定无法保持平静。
城外驻扎的卜己部从与张伯部从中,负责巡夜的士卒都看到了城中烧起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色,紧跟着,便是在沉寂夜色里遥遥传来的“走水”二字。
越到后来这声音越响亮,那火光也越发明亮。
只可惜隔着城墙,这些人也无法看到火到底是从哪一处烧起的。
而比起城中走水之事,对他们来说更加要紧的,无疑是管理营中被惊醒的士卒。
黄巾军再如何打着太平道的旗号,看起来像是有精神信仰从中贯彻,也难以改变,军队中的大部分人在长期的劳苦中身体状态堪忧,与朝廷抗衡的结果未知,又加重了他们精神上的压力。
队伍中稍有几个有从军经验的人便会知道,这是个极其容易发生营啸的状态。
好在此时并不存在有什么军队喊杀而来,那城中的走水动静也很快被扑灭,恢复到了原本的平静。
醒过来后暂时难以入眠的士兵聚拢在一处,对那城中可能起火的地点发表着自己的想法。
然而他们紧跟着便收到了三条震动全营的消息。
其一,那把火烧起在濮阳城中的粮仓。
其二,火是心态失衡的卜己渠帅让人放的。
其三,卜帅已经被梁帅在酒劲的上头影响下斩杀当场,连带着的还有上前劝阻的张帅。
这三条消息,竟一条比一条让人心头一震!
若非负责通报之人言语之间信誓旦旦,这简直就像是在说笑一样!
骤然听闻顶头上司没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个能轻松翻篇的事情。
可在营中紧跟着选出了向梁仲宁要个说法的人,又得到准允踏入濮阳城后,这些人眼中所见的景象,却好像的确印证了传讯之人的说法。
起火之地正是粮仓。
粮仓库房的地面上还残存着被焚烧过的谷物痕迹,而在粮仓之外则是被抢救出来的粮食袋子。
有些袋口被烧坏了,便洒落了一地的粟米。
那正是坞堡中所得的折粟米。
这东西在寻常百姓家中不多见,也就显得尤其醒目。
同时在粮仓之外的还有梁仲宁。
这位黄巾渠帅此刻还满面酒气,只手中提着一把带血的利刃,将他和寻常酒鬼区分了开来。
因着眼前的火情后统计损失需要报到他这里,他此时也只能做出了个强打精神的样子。
这伙本在卜己麾下的士卒还未走到梁仲宁的跟前,忽见他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满脸凶煞之气地拔剑而出,口中喝道:
“我本欲与他合作取粮,届时双方部从都能吃个饱饭,他何故如此对我!”
“二十万斛的损失?我只是杀了他还便宜他了,就算将他悬于濮阳城头,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这话一出,别说是距离梁仲宁最近的那个禀报之人,就连离得远些的卜己部从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几人又看到,梁仲宁稍稍褪去的酒劲还是让他清醒了过来,也让他将剑给收了回去。
看到这些人到来,他转头问道:“罢了,不提此人了。卜己身亡,军中……军中可有乱象?”
那被他点中之人瑟缩着回道:“目前还未,只是这消息骤然传来,我等被派来探听缘由。”
梁仲宁叹了口气。
他没当即回话,而是按照乔琰教他的那样,先是将目光缓缓落在了手中的剑上,像是在触及剑上血痕的时候,多了几分后悔之意。
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他再如何后悔,又是因为事出有因,还有酒劲作祟,也得料理随后的事情。
在他重新抬头的时候,显而易见已经强行收拾好了心情。
“缘由?缘由你们也看到了。这事,我与卜己都有过错,只是这城中存粮,委实与能否养活兵卒干系太大,他此举何异于夺人性命!”
这些前来探听消息的士卒没有回话。
但若真让他们开口,或许他们也是这个想法。
放火烧粮仓之事听来荒诞,偏偏安在他们渠帅的头上,又好像的确是可能发生的。
如此说来,梁仲宁也过得不容易。
他已被连杀两渠帅和粮仓失火损失折腾得有些焦头烂额,还得在此时给出个交代。
只是让这些士卒并未想到的是,他接过了身边部从递来的冷水一口饮下,神情复清明了几分后,紧跟着便说道:“你们说暂时还未生变,我不大放心。”
“军中一时无主,到底容易哗变,我如今酒未清醒不宜接管,但想来,若有足以吃饱饭的物资,大伙又都是响应天公将军的号召前来的,总不会四散离去。”
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转移到了粮仓外的麻袋上,露出了些许不舍来,咬牙说道:“这粮仓既已起火,这些抢救出来的粟米就算是天赐之物,你等将其带出,分与城外诸位同袍吧。”
分粮?
这些被派来的代表面面相觑,却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惊喜之色。
梁仲宁存粮之地显然不止这一处,但此地被抢救出的谷米,也足有二三十万斛的样子。
梁帅若只是因为误杀卜帅之事而请罪,难保不会在军中留有非议。
可倘若,卜帅的确先做了不地道的事情,又有这二三十万斛粮食摆在面前——
杀便杀了!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新的渠帅!